“这部电影之所以有那样震撼的东西,是来自这个演员真实的内心,”毕男是比较清楚这一点的,因为她曾经探班过这个剧组:“而电影主人公的救赎之路,恰恰是乔这个演员多年的憾恨铺就的道路,这次的柏林,是他和他的母亲,最贴近的一次。”
“我们鼓励演员表演角色的人生,”毕男道:“但演员不能演他自己,否则我们将奖项授予他,鼓励和表彰什么呢,难道是他的真实经历吗?是他的过往回忆吗?”
毕男道:“我提议放弃这两个演员的提名,我提名阿根廷演员勒内。”
她的这个提议收获了其他评委的称赞,毕竟这是一个唾手可得的奖项,就这样不加丝毫争取地让给别人,反而让刚才咄咄逼人的罗马里奥夫妇俩有点肉眼可见的不好意思。
毕男看了一眼手上的名单,她的目光落在了《诺拉》这部电影上。
“男姐,我们导演让你特别注意《诺拉》这部电影,他刚看完了这部电影,他让我给你打个电话,”几天前,电话里刘小西道:“他说这部电影有可能是我们电影的劲敌,有可能在最后的时刻给我们造成阻碍的那个。”
《诺拉》上映于Day4那天,虽然刘小西也跟着丁丁看了这部电影,而且根本看不出来这部电影到底好在什么地方,这好像就是个拖泥带水的文艺片,但丁丁抽了半支烟回来,斩钉截铁地判断这部电影搞不好就要在本次电影节爆冷。
别说是三大电影节爆冷了,奥斯卡也有经常爆冷的时候。
被众人看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势如破竹的电影反而被摒弃,沉闷的英式电影《国王的演讲》击败《社交网络》,成为第83 届奥斯卡最佳影片,这可不是单独一例。
刘小西不太明白为什么,她包括剧组其他人经过各种分析比较,都认为能给他们电影造成威胁的应该就是阿布鲁泽那部《巴里洛切的蚊虫》了,也确实这部电影拿到的场刊评分仅次于他们,但丁丁反而并不把这部电影看做对手,他选定的对手是一个七十岁老头拍摄的文艺片,而这个文艺片讲的也是一个七十岁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摆脱医生和护工,非要去寻找一个叫‘诺拉’的人的故事。
故事几乎没有什么精彩之处。
诺拉就是主人公小时候养的一个小兔子,他童年的时候总是将自己的快乐和不快乐跟这个朋友分享,老了他忘掉了很多人,但他记起了这只兔子,然后他像第一次交到朋友一样,‘浑浊的目光里露出了年轻的、带着激动和不为人知的保密的神色’。
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里,出现的最惊险的一幕无非是仓皇出逃的主人公差一点被公交车撞倒,他爬到了高楼气喘吁吁想要挣脱身后的‘追捕’,其实他爬上的是一个只有两层楼高的小楼,而护工明明可以一只手抓到他,但为了惩罚他的不听话,任由他吊在了窗户上,几乎筋疲力尽。
电影院甚至有不少观众都睡着了。
但丁丁却越看越清醒,没错,他本来也是想找个这样沉闷的片子催眠的,但他看了一半抽了只烟回来就说:“看好了,这就是最后跟我们竞争那只狗熊的电影了。”
刘小西代表剧组发出质疑:“为什么,难道看在这个导演已经七十岁,前几十年都拍不出像模像样作品,有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参加电影节这个份上,评委就要给他一个奖吗?”
她说的没错,有时候评奖真的会考虑这个,一辈子辛辛苦苦拍摄长片,就算从未被看好过,但是看在这个人已经将全部贡献给电影的时候,那种热爱也是值得鼓励的。
没想到丁丁道:“不是,金熊不是个安慰奖,这么说吧,这个叫维蒂斯的老导演七十年的导演生涯直到这一刻终于摸对了门路,有时候人越追求什么越得不到,你放松下来的那一刻,那东西反而会自然而然到来。”
丁丁指着屏幕道:“还看不出来吗,这部电影集齐了新浪潮的所有要素,非线性叙事、实景拍摄、着重刻画人物的心理特征等……这是一部堪比特吕弗《顽皮鬼》的佳作。”
放在平常丁丁可能会跟曾芃两个一边斗嘴一边好好欣赏这部电影的手法,但这一刻丁丁笑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这东西会击中欧洲评论家内心深处的东西,别看丁丁他们在柏林这个舞台宣布要反新浪潮了,但这些评论家根深蒂固的思想一时半会是去除不了的——
他们仍是电影的精英阶层,内心深处,仍敬仰特吕弗的新浪潮理论。
而这部电影又跟特吕弗的开山之作那么相似,一个讲述了一群衣着邋遢的未成年人在巴黎街道上胡作非为的琐事,一个描绘了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折腾家人朋友的晚年生活。
那帮评论家的反射神经确实会慢一点,但只要有一个人提起,他们就会陷入发掘到不为人知的宝藏的狂欢里。
文艺片在欧洲是有决定性地位的,再加上特吕弗的光环,搞不好丁丁电影就成了人家登上巅峰的垫脚石了。
成功只有一条道路,到底是谁踏着谁走向艺术那座山的山顶,丁丁可不想将这个选择交给老天。
这不是心软的时刻,不是看着那个老头的满头白发就要心生怜悯的时刻。
要把这个看作敌人,因为只有战胜这部电影,才真正意味着丁丁的宣言有人听,人民电影要取代新浪潮,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
“现在,最佳编剧和最佳导演有了归属,让我们来看一下评委会大奖,这是仅次于金熊的一个最重大奖项,我们应该将这个奖颁给谁呢?”
毕男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答案。
果然,就像丁丁预测的那样,评委里有人给出了提议:“中国导演丁丁的《第十三号病房》实至名归,作为他第一部参加柏林电影节的电影,我们应该给这个年轻的导演一个奖励。”
说的,好像是施舍一样。
年轻的、第一次。
是不是觉得,25岁,第一次来柏林,能给一个排名第二的奖,已经超越了很多人了啊?
但是,人家想要的,从来是第一啊。
……
“要是这么多人看的电影最后爆出世纪大冷门,败给一部只有二十几个人看的电影,那才叫好玩呢,命运偶尔也会开一开这种玩笑,你们说是吧。”
在人山人海的电影厅门口,看着增加了三次场次仍然供不应求的《第十三号病房》电影,丁丁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剧组所有人顿时用愤怒的目光化成利剑戳向他,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狗导演已经被扎成了刺猬。
“导演你是不是脑子有什么大病。”
“有这么说自己电影的吗?有吗?!”
“要是真丢了大奖我们反正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反倒是导演你,你得好好想想你的退路,回去了名誉扫地不说,郭老是最有可能拿你祭天的,这叫平息众怒。”
德国媒体对《第十三号病房》的评价是很高的,综合各种报纸、快讯、甚至电台短评等,都用了‘伟大’、‘难得一见’、‘出乎意料’、‘值得一看’这种词,也自然引起了德国观众的极大兴趣,所以在首映之后根据需要增加了不少场次,但很明显,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电影票就被抢完了。
但电影开始之前,六公主的老孔也悄摸地告诉了他们一个看似不妙的消息。
“丁导,你想不想听一下从媒体那边流出来的消息啊?”
就听老孔道:“内部消息说,你们这个电影败给了一个特别冷门的电影,虽然大家都认为你这个电影很厉害,但评委觉得票房和艺术如果双成功的话,会把艺术电影逼上绝路,懂吧,都是一帮自己觉得自己很高明的人,跟国内那些家伙,你懂得,我看是一丘之貉。”
丁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想到你竟然说出了这种话,我要把这句话告诉郭老。”
老孔瞳孔地震:“丁导你是人吗,你是吗?!”
丁丁观察了他一分钟,才道:“很好,看你这个样子,应该是没有将我们之前的谈话泄露给郭老,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是他的眼线。”
老孔:“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眼线,管着你不叫你乱来,那能叫眼线吗?”
丁丁再次确认:“你果然是孔乙己的后代,连台词都一模一样。”
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