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出言辩护:“棒骨饿了一日瞧见有吃的扑过来也正常。”
“哪是这么回事?旁人喂的他从不肯吃的。”赵宴时笑,“这家伙平时有骨气的很。”
梁安听来高兴,蹲下打开油纸:“昨日我还喂了点心给它,它吃得很好。”
肉放在一侧他轻轻拍棒骨的头,棒骨嗅嗅舔舔也不着急吃。
梁安起身在昏暗灯光中也顾不得失礼,上下打量赵宴时。
“今日……”梁安欲言又止。
他既想问赵宴时被叫去做了什么,又想问他身体如何,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他才会坦诚相告。
“昨日我有些不舒服。”赵宴时坐下,招呼着梁安也一起坐,“外出诊治了一番,今日已无大碍了。”
他面色依然苍白,说出来的话也轻浮无力,没什么说服力。
梁安没揭穿。
尤其他分明是去了皇宫,却只字未提。
他既然不想说,梁安也不想逼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何必硬要揭露旁人的秘密。
梁安见他一再遮掩,决定暂且放下那些悬而未决的疑心事,先只做赵宵行的朋友。
梁安说:“你身子不好,不然改日我带些好酒来与你痛饮几杯。”
“怪我。”赵宴时笑,悄悄把手收到膝上,“可惜我这儿冷清,不能款待贵客。”
“哪里来的贵客?”梁安把他的动作暗暗看在眼中没有揭穿,又说:“头回碰面你说没有身份贵重之人,我如何称得上是贵客?不过是两位新结识的好友谈天,用得着谁来款待?”
“你说得是。”赵宴时点头,一双凤眼脉脉盯着梁安含着笑意,“医家常说喜则气缓,你多来几次,想必我的病也会好得快些。”
梁安听来跟着点头笑道:“我若也算一味良药,多来几次能令你身体康健,自然是该多来。”
“如此甚好。”赵宴时开心道,“再没有比你更对我病症的药了。”
赵宴时笑起来时那双眼睛着实漂亮,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而梁安看着嘴唇灰白虚弱的人强撑着说这些话很有几分不忍。
他确实太寂寞了些,这清冷府邸唯有一狗作陪实在可怜,所以才对梁安这个不过见了数面的“朋友”近乎于讨好喜欢吧。
这让梁安想起了出门前才见到的梁棠月,他深觉小妹凄苦,也尚有乳母陪伴,旁人照拂,有梁家声名庇护,不曾让她吃过一丝苦头。
而眼前的赵宴时,许是从未有过被旁人照拂的时光,孤身一人苦无依靠。
如今看他比梁棠月还更可怜三分。
梁安心软,自顾承诺:“此后我常来看你,盼你早日康健。”
赵宴时抬眼瞧他,唇角是落不下来的笑。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
这些日子来,梁安日日前去与赵宴时会面,他还是那副虚弱模样,不过有了梁安探望确实气色好些。
赵宴时从不谈起国事政事,包括梁安“从前做什么,最近做什么”这些,他都半句不提。
梁安不得不承认他松了一口气,先前的犹疑担心也算是谨慎多想了。赵宴时不为他是平南将军,只是恰好交了一位叫做梁安的朋友。
大多时候两个人也没什么交流,两个从未长在一处的人,能有多少说不完的话?更何况他们两个一个不爱多话,一个不会说话。
但赵宴时从不说烦闷,只是翻一卷书在灯下默默看。
梁安就在外间逗弄棒骨,闹得兴起棒骨叫两声把梁安扑倒往他怀里撞,直把梁安喜欢得大笑两声又意识到有人在看书,忙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一手捂住棒骨的嘴,再悄悄看赵宴时,见他没被打扰才笑笑揉棒骨的头,对它比了个“嘘”的手势,把狗搂进怀里小声赞“聪明”。
赵宴时从书中抬头,看向干脆躺在地上抱住狗与它玩闹的梁安,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清冷颜色再低头看书。
昨日梁安先带了一把他晒干的猪牛骨节给棒骨啃着玩:“你玩你的,我今日可不能和你一起闹了。”
棒骨喜欢得不得了,前爪踢踢,张嘴咬咬,闻闻这个拱拱那个,尾巴快甩到天上去了,也不缠着他进门了,自己在外面玩骨头。
梁安趁赵宴时读书,掏出刻刀在灯下仔细雕琢。
赵宴时默默看了许久,终于放下手里的书问:“你在做什么?”
听见他问话,梁安捏住手里的一段黄杨木,轻轻吹掉上面的木屑给赵宴时看:“在刻像。”
“刻的谁家的姑娘?”赵宴时从已有的轮廓判断出这是一身女子长裙,低声问:“是靖之的心上人?”
梁安听来尴尬,搓了搓手里的木头:“别取笑我,不瞒你说,是我家胞妹。”
“令妹有福气。”赵宴时恍然笑道,“有你这样亲切体贴的兄长,非我所能羡来。”
手中的刀顿住,梁安听出了赵宴时话中的落寞,当下开始懊悔不该在此处做这事来徒惹旁人伤心。
刻像是大哥教他的,那时他年纪仍小,在军营中思念母亲,大哥就教给他想着心中所念之人,刻在一段枯木上,就不会再生悲戚愁思了。
大哥刻来给他缓解思念的母亲刻像在她故去之时,随黄土掩埋进陵墓之中了。
他想,整日瞧着一尊木像怀念故去之人,已是世间顶顶痴傻之事,母亲在他心中永不会消逝,自然无需木像来记住她的样子。
想到要刻像给梁棠月则是梁安思来想去他身上唯一能讨小妹欢心的手艺了。
梁安自认愚笨,想要拉近与棠月之间的关系苦无法门,他自幼长在男人堆里从未亲近过女子,又哪里知道女子喜欢什么?
请教旁人,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这些梁棠月都不缺少。
无计可施下甚至去问了伏山那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大老粗,更是得了令人哭笑不得的说辞,恨得梁安一脚把他踢进了马棚里。
唯有将此烦恼告诉林鸿羽后,他说:“棠月小姐不少什么吃穿,自然是饱含兄长心意的东西更能叫她喜欢。”
梁安听来有理,便想为她刻一尊木像摆在屋里,这样她一瞧见自然能想起刻像之人。
如此一来也算是周全了梁安的心思。
东宫派人来说太子无恙,梁安松了一口气,弘文帝这几日又没有诏令,梁安也显得清闲起来。
左右每日来王府看赵宴时已是他的必行之事,既然想通了要做此事,干脆就把木头揣在怀里带进了赵宴时的屋里。
没想到触动了赵宴时的伤心事。
他亦有兄弟,却个个身为皇家贵胄轻易不会碰面,更何况赵宴时本就是不受宠爱的末子,想必情况更是凄凉。
这样的情形梁安难以应对,分明赵宴时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明心思,梁安却仿佛瞧见了他的落寞。
“抱歉。”梁安皱眉。
赵宴时重从书中出来,抬头询问:“嗯?什么抱歉?”
“我并非有意。”梁安将刻刀收起来,捏紧手里的黄杨木板着脸认真说道:“明日不会再带来了。”
赵宴时连忙拦住他要收回的木像,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两人的手撞在一起,梁安忽觉阴凉,下意识看过去,赵宴时久居室内执笔捧书,又是那明晃晃的白皙,尤其在梁安风吹日晒提刀射箭的麦色手背上更显得刺目,他又脸热。
梁安忙解释:“你不喜欢,我不会再带来打扰你。”
“谁说我不喜欢?”赵宴时抓住黄杨木的另一头不肯松手,难得显得强硬。
他这幅样子和往日不太一样,梁安说不出来,总之他冷脸不笑,不太像赵宴时。
又像是真气恼了,又像是他本来就这幅冷淡样子。
气氛不太对劲,赵宴时又垂眼说:“我喜欢得很,你就在这里把梁小姑娘的木像刻完,给我瞧瞧刻得好是不好。”
梁安若要施力怎能被他钳制住,不过想起他腕上有伤不敢用力,听他这么说心中熨帖。
这人是如此温柔,在自己伤心时候还惦记着安慰他人,实在君子。
梁安憨笑:“你又没瞧见过小妹,怎么知道我刻得好不好?”
两人因这句话不再僵持,赵宴时自然收回手掌。
他也笑:“我虽不识得令妹,不过靖之的样子记挂在心里。”
梁安愣住,想他的记挂在心说得太重,又很有些感动。
“靖之清朗俊逸,少不得多少女子为你折心,令妹必定不相上下是位清丽美人。”赵宴时的眼神飘到梁安脸上,“只需瞧刻得与你有几分相像,自然知道你刻得好是不好。”
梁安梗住,耳尖发烫,一时窘迫结结巴巴的:“宵行,你……”
赵宴时看他这幅无措样子又笑:“你不要误会,我虽是玩笑,却没有冒犯令妹之意,不过发自肺腑觉得靖之是位俊朗君子。”
这话已叫梁安无法回答,他无奈掏出刻刀,继续剜刻人像,却因为赵宴时的调侃有些浮躁。
若论相貌,赵宴时才真正是翩翩公子样,平生未见生得如此标志的男子。
梁安久在边关常见各地人士来往,关内人多相貌扁平和煦,没什么足以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而有自偏远之处来的人样貌深邃生有异像,看起来分外凌厉,又很难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独独赵宴时中和了两族人的样子,生得五官清晰漂亮,从侧脸看来棱角分明却又没有关外人特有的异样。
想起林鸿羽说坊间传闻男生女相不是吉兆,梁安的脸都冷了三分,这样一个温润君子,正直可亲,因样貌生得好就被人恶言中伤,当真是无妄之灾。
梁安深信他长得确实更像母亲,若不刻意说他是皇子,单凭眼看来与皇帝长得也没什么相似之处,虽然弘文帝也依稀瞧得出年轻时必也是位俊秀男子,但无论是太子还是弘文帝,都没有这样一双灵动剔透的眼睛。
这被人称为异瞳的灰色眼珠漂亮,他不笑的时候冷淡中带着些疏离,仿佛难以接近,可一旦笑起来时眼波横流令人心折。
梁安阅人无数,认赵宴时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梁安交友不论貌美与否,只是越接近,越想这样一个恬静温柔的人,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不肯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