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开阳端坐在府中大堂不让一步，对来人一件件说来的罪状拒不认下。

直到官差在彭府将人锁了带出府后，在不远处的巷尾发现逃犯沈氏，其时她浑身血污面色苍白几乎没了半条命，想是逃亡途中吃了不少苦。

她咬牙走到马车前张开双臂拦人：“我乃恒渊发妻沈氏，不要滥抓无辜，我跟你们走就是。”

一直毫不动摇的彭开阳看见她出现，瞬时变了脸色，不等他说话，街尾的马蹄声哒哒传来又急又快。

“放肆！”马还未勒停，马上的人已一声怒喝。

众人回头看吃了一惊忙匆匆拜倒：“梁大将军！”

那时候梁守青为纪宛生产赶回京都，还没来得及进府门一步已听闻这惊天大案，他改换路线一路向彭府来，正撞上彭开阳被抓这一幕。

“梁将军。”彭开阳被关在其中沉声叫道。

“彭老弟！”梁守青翻身下去扶在车外急道，“究竟怎么回事？”

彭开阳摇头，已说不清楚了。

“家中托付给你，梁将军，家嫂尚有幼女在襁褓中，稚子无辜。”彭开阳紧紧攥住梁守青的手，盯着他眼睛沉重求道：“我已别无他路。”

其时梁守青即便是手握兵权的重臣也已改变不了这事的结局，只是对这个自入仕起即与他意气相合的英雄少年就此波及其中说不出的痛心惋惜。

林凇平叹道：“梁家叔父为此在全禄阁外足跪了两个时辰，想求陛下留下他的性命。”

可一向有勇有谋的梁守青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冲昏了头脑，忘了他梁家人谨言慎行的行事准则，就此忘了梁大将军的求情会促使皇帝更为忌惮。

弘文帝松了口，免了彭开阳株连族人的死罪，府中女眷尽数为奴，男子无论大小尽数充军，剩彭开阳一个，发配涯州，永世不得归京。

“那么后来呢？”梁安着急，话脱口而出。

等他问完又是沉默，分明知道结局了。

那样一个少年天才，被称作武曲星下凡的清朗少年，如星光被乌云遮蔽亮光，就此坠崖身亡，再没有了他的故事。

梁安不知为何，就像是抱有一丝期望似的问了一句：“那么……恒渊夫妻二人……”

“都已赴死。”

在那年秋后，二人就在密不外宣的刑场中拒不下跪，被严汝成手下的人当场杀了。

两条人命，一并去了。

去年还曾高头大马身系红花游街的新科状元，连中三元被皇帝抚掌称赞为稀世高材的恒渊，在那夜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中被无数人恭维结交，被多少达官显贵视为佳婿往来，他已是俗世中最不流俗的一个，仍被这王朝中真正的齐世庸人杀了个干净。

连带着与他惺惺相惜的另一颗明星，再无光华照耀此地。

这些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叫故事，于局中人而言就是波澜一生，只是短暂。

梁安久久不能平静，他从不知父亲也曾参与过此事，不知道梁守青也曾急切想要挽救彭开阳。

话不过短短几句，梁安不敢去想当时情形如何险恶，也不知梁守青在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求情反倒害了彭开阳时是怎样懊悔痛苦。

所以才在后来每一次面对弘文帝时都再三谨慎，再不敢以梁守青的名义与他人结交为友了吗？

梁守青宁肯无友，不肯再试探君心。

君心难测，不敢测度。

这一切梁安算是囫囵听了个大概，事情脉络直到如今也算是清楚，可绕了这么一大圈，这事又究竟与四皇子有什么干系？

“既然从前谋逆案由左相处置，怎么会叫四殿下沾了脏水？他翁婿二人会有这样不小心的时候？”梁安疑问，“谷摇光究竟查了些什么出来？”

提到谷摇光，梁安紧锁双眉：“荣哥，那位谷摇光，你可熟悉？”

“是啊，分明是严汝成办下的铁案，怎么会惹到他一心要保的人身上。”林凇平又像是在疑问，又像是在回答梁安，叫人摸不透。

他又摇头：“我与此人不熟识。”

一直安静的赵宴时倒是接上：“听闻这位谷大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嫉恶如仇的刚直名号在坊间响亮到连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都有所耳闻。”

他看林凇平：“怎么侯爷没听说过？”

林凇平笑：“王爷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垂眼道：“微臣出行不便，极少再听这些事。”

梁安莫名感到气氛怪异，忙接道：“也许是我多心，可眼下四皇子这事到底怎么处置才好？”

“你哪里还有闲情操心四皇兄？”赵宴时看他，忍了又忍后又转看林凇平，“侯爷，这事不该你告诉他？”

林凇平默默良久。

梁安急得后背冒汗：“你们一个两个聪明人就别跟我这痴呆的打哑谜了！”

“靖之，陛下要指婚与你后，要翰昀即刻赶赴青州。”林凇平再张口时已是语气平平，“你应该也想到了。”

“可是荣哥，你之前不是说陛下不敢尽信翰昀吗？”梁安急切说道。

他还记得弘文帝叫林鸿羽去守卫明宫时的情形，在弋获围场林凇平曾这样与他解释。

“可你姓梁。”林凇平抬眼，“即便是下下策，也该搏一把了。”

弘文帝忍不住了，从梁棠月赐婚太子一事告破，弘文帝心中忧虑旁人大约难以体会。

不是梁棠月，那就只能是梁安自己了。

赵丹曦回来的时机恰好，赵庆时大逆不道运米归京，梁安率将军府众人赈灾救民，弘文帝再次大病察觉到身体异样……桩桩件件分明全不挨着，但合在一起像是按部就班从四面八方而来落下的棋子。

这是皇帝临危之间冒出来的最后一着，强摁下梁安在京，剩下林鸿羽是否可信，他也在赌。

赌林广微父子忠心耿耿，不会谋逆。

他越是紧握权力越是自相矛盾，一面不信梁家的赤诚，一面又想去赌他自己想信的忠心。

在犹豫不决中用上他的一切手段去击破虚无的忧患，而内心不可抗拒地陷入由他自己生成的恐惧之中，不断往复循环，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