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紧问的还有别的。
“你瞧见棒骨了?”
棒骨已许久不曾来将军府中了,算算日子,梁安已记不清多久没见过那条大狗,也不知道它还认不认得梁安。
想到狗自然就想到狗的主子,梁安晃神,垂眼问道:“它来找你玩的?”
梁棠月说:“棒骨许久不来,我新做的衣服都小了些,不过瞧它毛色乌亮壮实,想必是没吃苦的。”
梁安想到这一两个月来赵宴时在宫中的时间只怕比在王府的时间还要多,不知是谁在照顾棒骨。
随即又想到,如今赵宴时已不是他初识无人照管的凄苦小王爷了,他如今,是当今陛下看重的兄弟,当朝亲王。
梁安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想有关他的事,但又像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
就算梁安再怎么逃避,三月一到,他都将作为瑞王赵宴时的护卫军同他上路。
这是梁安从未想过的结果。
在认得赵宴时后,在他自以为了解赵宴时后,在他日日夜夜绞尽脑汁想要救下赵宴时的一次又一次痛苦纠结后,梁安从不敢假想赵宴时的结局。
因为无论怎么想,无论想什么,合乎情理之中的结果都不是梁安想要的。
但如今尘埃落定,梁安没想到,赵宴时的结局推翻了他的一切假定。
赵宴时……梁安已不知如何再面对他。
梁安想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又是如此惧怕从他口中听到些什么。
所以梁安选择了逃避,他努力置身事外,劝服自己只不过是一场过程离奇结局也绝不悲惨的梦……不过是他离梁安越来越远,远到模糊,梁安已辨不清那位脆弱苍白隔一扇门问他“阁下是谁”的少年王爷究竟是不是真的。
“小哥,你从未跟我提起,棒骨是谁家的狗呢?”梁棠月歪着头问,“你在京都中除了入宫就是在府里,连林相府上都不曾去过,哪里来的朋友养了棒骨?”
梁安哑然,说不出来。
梁棠月小声试探:“可是去年时候,那位借用了我床榻的姐姐?”
她以为那位不久后或许会成为她的小嫂嫂,但这么久了,再没见过她,也没再听梁安提起她。
梁棠月心中不是不好奇,只是不想说出来令梁安为难。
想说的话不论如何也会说出口,不想说的话别人问了都是徒增他人烦恼。
可眼下,梁棠月又不得不问。
她见梁安不说话,小心翼翼问道:“小哥,你是否有了心仪的姑娘,却碍于青州不能带她一起?”
梁安心神一震,慌张说道:“小丫头又说的什么胡话?”
“你常常很忙,但去年时候总是晒些猪牛骨头给棒骨,我做的点心你吃着好吃也会问我能不能再包上一份送给朋友尝尝,可是小哥,京都之中除了林府有林二哥哥,哪里还有你的朋友呢?我想,你一定遇见了很记挂的人,我未曾问你,但夜里瞧见你悄悄出去,我忧心你有事,夜里睡不着觉,就在廊下等你回来点灯才能安心回去睡下,小哥,你常常去见的人,不是记挂在心上的人么?”
梁安震惊,他从没想过梁棠月注意到这些,更是第一次听她提起这些,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该怎样回她。
梁棠月却接着说:“小哥,我知道这些话不该由妹妹说,但往后你再一走,府里就由我主事,我长大了哥哥,你不必再拿我当小孩子。”
她一本正经努力扮做大人样子稳重说道:“爹爹和娘亲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一处,娘说,爹就算去了这世上最远最远的地方她也不怕,因为爹和娘系在一处,是结发那日就剪也剪不断的结,他们二人心意相通,不怕路途遥远山高水长。小哥,你若心悦姐姐,何必自寻烦恼,为何不亲口问问她的心意?”
梁安瞠目,哑口无言,看着妹妹正经模样强忍着也没忍住笑出声来,咧着张嘴呲出了一口白牙,直把梁棠月的脸都笑红透了。
她跺脚气急:“小哥!”
梁安抱住她肩膀腾空转了一圈儿,吓得她缩紧不敢动弹。
“阿月长大了,我们阿月真的长大了。”梁安不住念叨着,很快眼圈一红,“阿月,你已经是比哥哥还厉害的人了,是,你长大了。”
梁棠月惊魂未定,捂着胸口眨巴眼睛。
梁安忙收手,想又吓着她了,在身上搓搓:“小哥高兴,高兴,忘了我阿月已是大姑娘,小哥不该再这样没个轻重,往后,往后小哥会记得,不再这样不像样子……”
岂料梁棠月听见这话反倒皱眉去拉梁安的手,眼神严肃,落在那只宽大又满是伤痕新旧茧子交叠的麦色手掌上,用自己两只细瘦手掌紧紧抱住梁安右手。
“小哥,我喜欢。”她摇头,红着脸蚊声说:“我好好做一个大人,但仍然是你的小妹。”
她收紧手掌,鼓足勇气抬头看梁安:“你教给我的,永远不必顾及那些,我不在乎。”
梁安久久说不出话,噙泪回握住比他小不止一圈的白嫩手掌,依旧半点不敢用力。
“小哥,有些话是要说出来的,不说的话等到许久以后再说就失了当时所思所想的心意,再悔无用。无论什么也好,小哥,为何不去问问?”梁棠月仰头看着梁安,“日后追忆实在是这世上顶傻的傻事。”
她说完垂头,又加了一句:“这是……平哥哥教我的。”
怪不得。
梁安松手,轻轻拍她的头:“荣哥果然顶得上这世上最好的老师,把我小妹教得这么好。”
他说完晃神,眼前一再闪过那双灰色眼睛。
他已多久没好好瞧过那张脸了,记不清了。
不过短短几日,回想起来怎么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不敢想,也不敢如棠月所说去问。
他应当……不会去的。
夜色浓浓,连月光都朦胧。
梁安站在那扇久无人来的偏门前垂眼看自己的脚尖,迟疑着退了半步。
“靖之。”
梁安心一慌,回头去看,四下寂静无人,只有料峭春风刮过尚未萌芽的枯枝响动。
他说不出的松了口气,再后是无尽的失落无力,后退一步贴在了冰凉的院墙上仰头看夜空中零星几点光。
细微的声音令他警惕警醒,迅速做出防御姿态后看见蹲在腿边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大狗惊愕又惊喜。
他慌忙蹲下,把棒骨搂在怀里,亲昵蹭它脖子,蹭到它项圈发痒又咧嘴笑开。
“好孩子。”梁安悄声叫它,“你怎么在这儿?半点响动没有,吓我一跳。”
棒骨乖巧蹲在梁安面前,凑近他身上四处嗅嗅,又卷着舌头舔他的手,看出来也很思念梁安。
梁安心软得一塌糊涂,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棒骨也像这样蹲在街角,一连数天,总算等到了梁安踏进了它主子的门前。
这次……
穿过藤蔓前梁安心如擂鼓,既怕门前的两盏灯亮着,又怕门前的两盏灯不在。
那是特意为他点起的灯,若直至今日仍然点着,又意味着什么?
有人一直在等他……
直到棒骨从身后拱他,梁安不得不迈出一步,重新踏进了这座院落。
看着在夜色下散出微弱烛光的灯火,梁安喉结滚动,眼中的两簇火光随着眼神下落直视那扇紧闭着的门。
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棒骨悄然过去,头轻轻撞开屋门,梁安瞳仁缩紧,再退数步,抵到墙边被藤蔓刺住后背停下脚步。
这次难说是幻觉。
门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一袭青衫的男人举着一盏烛火,照亮了他绝色容颜。
梁安的心从胸膛中四撞,想要找到一个出口,直冲到喉咙随着喉结不住滚动,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赵宴时抬起烛火,察觉到墙边异动,定定看过来,一步步走去。
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了一盏烛火的距离。
梁安无措想退半步的脚跟都撞在墙上,眼不敢落在对方脸上,不敢落在对方身上,最终只能落在那簇火上。
“靖之。”
咚——
这声音大得吓人。
“你来了。”
咚咚——
震得梁安整个人麻木感知不到身边的一切。
一阵冷风袭来,灭掉了那盏照亮两人面孔的火,在眼睛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暗色的时候,在梁安还没庆幸那火熄灭的时候。
清冷声音钻进耳中,令梁安真正退无可退。
“我很想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