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定是个神奇的小城。
梁安也是头回来,从青州回京都不经此地,之所以到这里歇脚也是因为去往宿州路上这里是最方便的补给点,也因如此,泉定来来往往行人不少,城小却全不冷清。
对梁安来说,泉定也不过就是在记忆中有,但不熟悉,听闻这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商贾之家裴氏就定居此地,可见泉定确实自有可取之处。
对泉定的不熟悉也在于此,泉定几乎属于三不管地带,不像寻常小镇无人管束,不像边城州府有重兵把守。
甚至在军事地图上连泉定的名字也没有,只是作为一个去往南北四州的汇集点出现在上面。
梁安听来也多有感慨,如此一说泉定似乎正是他们毕生所求的理想之城。
或许正是因它地势合宜,占地却小,种种天时地利之下才造就这样一座小城,难能全然照搬到其他地方。
泉定有种令人心情平和的气氛,梁安一路走一路奇怪,等到走了一段路后才惊觉原因,泉定百姓脸上都挂着和气善意的笑,与一路走来的任何地方都不同。
不论走到哪里,戴着帷帽的赵宴时和格外威武英气的梁安并行总能引起旁人注意,好奇也好,探究也罢,总上上下下扫量两人,梁安因此总是走在路边将赵宴时掩在里侧,好像这样就能阻隔那些人令人不适的眼神。
但泉定全然不同。
梁安不由驻足,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即便他忽然站在路中这样古怪模样,最多有人奇怪怎么立在这里,也只是看过就走过去没再回头,更没就此来回打量他俩。
“怎么?”赵宴时等他看了一会儿问。
梁安瞪着眼回头:“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没看咱?”
这是什么古怪问题。
赵宴时怔住,随即也意识到梁安的意思,沉默过后扫向人群,这里只是城边,人却不少,他们两个出众的男人直愣愣戳在这里确实还是醒目,但来来往往进出的人的确没格外关注他们。
“你不妨试试……”梁安激动道。
赵宴时知道他的意思,不过他也想试试,泉定人又究竟有什么不同。
事实证明赵宴时的脸比帷帽更叫人惊奇,一路前行,聚焦在身上的目光不断,赵宴时微微挑眉。
虽仍然如此,却似乎确实有所不同。
人很难忽视美丽事物,尤其一个男人如此俊美,多看两眼更是人之常情。
不同之处在于这眼神是否带有恶意。
所谓恶意,以被注视的人是否厌恶为基准,赵宴时承认,才刚进城而已,但泉定不叫他恶心。
这些人反倒匆匆忙忙,好像根本没心思看这样两个莫名其妙的人。
“两位小哥可好让让?”
梁安噎住,下意识揽住赵宴时退了两步,看着方才说话的大叔笑意慈祥,见他俩就让开了,又忙含着笑道谢,领着身后十几个人扛着卷什么往城门口去。
他正惊奇,眼看着一路又有从城里洒扫的出来,路边铺子也都忙着擦亮自家招牌,倒是热闹。
“小哥,是来咱这儿歇歇脚去宿州的?”
梁安吓一跳,回头看,约是身后米铺的东家。
他先警惕道:“我尚未开口,你怎知我不是泉定人,又怎知我去哪里?”
“瞧您说的,来咱泉定歇脚的,十有八九是要去宿州城的。”米铺老板不因他态度冷硬不悦,笑盈盈道:“泉定就这么大,二位公子气度非凡,尤其这位更是俊美非常,若就在泉定我总见过的。”
他没说因赵宴时长得不像北赵人,梁安倒奇怪了。
米铺老板像是猜出他心中所想,又自顾答道:“若在旁的地方,这位公子瞳仁非墨色倒像关外人,不过嘛,二位来的是泉定,并非别地。”
他说起来脸上倒带着些得意模样,梁安和赵宴时对视一眼,都更觉古怪。
自京都中官人们对北赵之外的异族人多有排斥,尤其近些年随着梁家父子将别国压在境外,北赵几乎成了中原大地上最强悍的存在,贵人们的傲慢随梁家人的累累战果水涨船高,京都之中不允许有异族人,战败附属之地的使臣甚至不允许入宫请安,只在京都外叩头就要返程。
越远离京都之地或许好些,但国情如此,上行下效,又能好上几分?
米铺老板抬手指向远处:“您瞧前面那家胭脂铺子,东家是多少年前自西番来的。再朝前走个四里地,有家面馆,东家也是关外人。”
他还要再说,梁安拦住,先问了:“这是为何?”
“自几十年前这城里的人早死绝了,也说是西番杀的,也说是南祁杀的,还有说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部落小国杀的,嗐,都死绝了的地方,谁还知道究竟谁杀的?”米铺老板把俩人往屋里迎了迎,倒了两杯水,“不过是梁家那位老将军说了句人有口气在就还能活,这地界儿有眼活泉,流水不腐,粮食也有得活。”
是梁安祖父梁伯晟。
他将四处流离失所的百姓安置在这里,包括逃窜至此无辜的别国百姓,未曾上报朝廷。这不是梁伯晟一个人的秘密,而是所有留在泉定的人心照不宣共同的秘密,泉定活了,他们也就活了。
没有一个泉定人的泉定就此又有了人烟。
这是连梁安都没听过的故事,他没想到这座小城竟然与他祖父有这样深的渊源。
所以泉定紧挨着宿州却不归宿州府治理,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即便先前有梁伯晟遮掩,再后来呢?
“后来裴老爷子拉着车马家当自宿州来,来往边境做周边数国买卖,生意越做越大一下子翻腾起来,泉定也跟着鸡犬升天,日子这不就好起来了?”
“东家,咱这上边这块牌子擦是不擦了?”
“诶,诶,擦,怎么是个不擦?裴老板今日回城,咱近在眼前,给他瞧着牌匾乌了像什么话?”
洒扫的伙计叫了一声,店家堆笑拱手客气两句自去安排。
梁安和赵宴时再对视一眼。
梁安问:“你可曾听闻此事?”
“略有耳闻。”赵宴时迟疑道,“不甚清楚。”
梁安叹道:“泉定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即便富庶也不过是一隅之地,没想过竟有这样多奇事。”
“赵国之大如泉定一般大小的城镇数不胜数,倒未必全能入了旁人的眼传遍天下。”赵宴时说,“方才提到的裴氏,我倒有听说。”
梁安点头:“我亦早有耳闻。”
裴氏的生意可谓遍布四海,连梁安都听说过可见一斑,这家人倒是敢想敢做有魄力,在数国之间来回周旋互通有无发了家,再后来连盐茶这些官府管束的营生都有涉猎,可见裴家人在买卖事上也可谓手眼通天,有大本事。
当年尚不过是皇子的赵敏时曾接弘文帝命治理盐帮事,拉扯连坐百余人,处置干脆利落将多年大患治理清楚,弘文帝龙心大悦,因此加封亲王。
这么大的案子,裴家人做这样大的买卖没受牵连,可见他们自有他人不可企及的生存之道。
梁安掏钱放在桌上,没再打扰,带赵宴时往城里去。
一路热闹,说是张灯结彩也不为过了。
梁安左右来回张望,朝一侧纠结道:“这总不能……全是为了那位什么裴老板回城做的吧?”
赵宴时想,虽不可置信,但应当确实如此。
他还没答,有在身边听见的,又热络解释来:“二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裴老板这次离泉定一月有余,二位来得正巧,不要急着离泉,明日夜里还有围泉篝火热闹非凡,不妨玩过再走。”
梁安借机询问:“这位兄台,多有冒犯不要怪罪,何故一位商人回城这样热闹?”
“不知者无罪嘛,算不得什么。”大哥摆手笑道,当真解释起来:“裴老板是咱们泉定裴府的小公子,单名一个真字。对泉定人来说裴老板可不只是位商人这样简单。”
他张开胳膊四处画圆了一圈:“您瞧瞧这城中所见所有商铺,几乎都是裴家人帮着做起来的买卖,咱泉定有老话‘梁泉裴定’,说的就是梁老将军因这眼活泉救了人命,裴家老爷用灵巧的脑子叫这里的人过上了安定日子。”
梁安听得目瞪口呆,这地方听来与他梁家关系匪浅,但梁安从未在家里任何人口中听闻此事。
“现在的裴老板是早先裴老爷的嫡亲祖孙,如今裴家的买卖也早已落到他们裴家小辈身上,直到现在也只剩裴真少爷前些年又搬回泉定久居,他回城正是回家,哪能不欢欢喜喜迎他?”
小小城池,竟有这许多故事。
两人对视一眼,梁安又客气请教:“听闻泉定中有眼神泉极灵验,我们兄弟自外乡来倒也想去讨些泉水来图个好意头。”
善谈的大哥哈哈大笑,一副不知者不怪罪的样子摆摆手。
“母泉灵验是真,保佑咱泉定世代安宁,既是如此,又怎能轻易叫人去打扰呢?”他笑笑,“母泉外围有重兵把守着,一年到头也只有围泉篝火这几日是能近前去的,并非谁想讨水便能讨得的,二位想必要失望了,不过围泉篝火时候会有母泉水不吝啬洒满全城,若就住在城中也是能吃上母泉水的,一样沾上福气,不必非要近前去。”
这倒是冒犯了。
梁安道了声得罪,怪道:“既然如此,平日里母泉的水又如何取来呢?”
“自然是拿了裴老板的印信令牌才能接近过去,若是随便谁都能去,岂不污了母泉的灵脉?”
灵脉什么的,梁安不以为然,却十足尊重当地人的信仰,因为笑笑道谢,算是了然。
该说的话说完,大哥没多耽搁,又被人招呼着去忙别的。
梁安还没反应过来,又叫人客气让到路旁,眼睁睁看着路中央从城门一路铺了长毯过来,更是瞠目结舌。
“走吧。”赵宴时说,他眼看城里有人捧着花草竹筐迎过来,想必是来接这位裴老板的,“人都聚来了。”
梁安也看见了,一下子想起湘城中三番两次被人群冲散的事,至今想起险些丢了赵宴时都心有余悸,因此即便想瞧瞧这位裴老板尊容也不敢留下凑这个热闹,点头应下带赵宴时顺着人少的巷子东扭西拐也不知究竟哪里去了。
城中人应当多去迎裴真了,果然越朝里走反越清静,甚至能听见有朗朗读书声了。
梁安远眺说道:“想必附近有间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