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摇头:“你本不该如此,这应当是旁人的烦恼,不是你的,他们应该惊叹眼前如天人之姿的你,应该懊恼自己竭力也无法接近你,这样的容色,不该遮掩起来,当你不再在意这张脸,它就会成为你无往不利的通关信。”
他每说一个字赵宴时都更紧张一分,直至最后,赵宴时脸几乎都要颤动起来了,想不通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在这一瞬间赵宴时想了无数种结果,这是个病秧子,即便死在哪里也不稀奇。
沈濯灵手指划过棒骨颈上的铃,还没碰到,本安静蹲坐着的狗露出凶相,被赵宴时拽住。
“你究竟是什么人?”赵宴时收紧棒骨身上的绳子,再难维持冷静,说出来的话冒着寒气一样骇人。
“我说了,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小王爷,我不是来干涉你的。”沈濯灵仍然带着温和笑意,“我是来帮你的。”
车厢里沉默,只有狗偶尔不安动一动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很快,赵宴时笑了。
“帮我?沈公子说笑了,你想帮我什么?”
“只要我能做到的,”沈濯灵也笑,“什么都可以。”
“可我没什么需要一个陌生人帮忙的事。”赵宴时敲敲左侧空位,狗从一旁蹿上去,和沈濯灵完全分开。
一人一狗像是在和沈濯灵对峙,赵宴时摆出全然防备的姿态。
“我本不能确认,但无论是你的眼睛还是你的狗,都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就在西番,我曾见过那位灰色眼睛的倾城美人。”沈濯灵仍和和气气看他,“若没记错,叫做如雨。”
赵宴时瞳孔缩紧。
“当年初遇得她相救,她还不是西番公主。”沈濯灵捻捻手指。
内心地动山摇,赵宴时从未听岑如雨说起过这些,更不知道她的过去。
在赵宴时记忆里,他阿娘最喜欢的事就是抱着棒骨的娘亲坐在宫外的池塘边,尤其夜里,宫门已闭紧了,她仍然喜欢就坐在外面抬头看星星月亮,一年四季,无论冷暖,她总是如此。
小时候赵宴时喜欢凑过去问她:“阿娘在看什么?”
岑如雨总是摇头,她说:“什么也没有。”
确实什么也没有,除了有星星在闪,还能有什么。
再长大一点赵宴时发觉岑如雨不光不喜欢皇宫,不喜欢她的丈夫,她对自己的孩子也常常冷冷淡淡的,不是冷漠,不是讨厌,只是好像没那么喜欢。
但赵宴时始终以为,这天底下的孩子都是一样长大的,像他一样,一年到头看不见父亲,一天又一天守着不爱笑的母亲。
直到他走出宫外,在一年一度的筵席上看见了萧华英,那位他曾见过一面有点惧怕的贵妃娘娘,一向不苟言笑的贵妃把她的儿子牵在手里,露出和蔼笑容,任由赵庆时满世界跑也不骂一声,反而招招手叫他过来,拿出帕子亲自帮他擦汗,赵庆时也笑嘻嘻的,歪着脑袋任由母亲照顾,看出来,是一早习惯的。
不知那是不是嫉妒,只是小小宴时心里一热,不是暖的,是烫伤了自己。
他再回宫,总忍不住看母亲,频繁到岑如雨低声问他:“怎么了?”
“阿娘。”
岑如雨不许他叫母妃。
他叫了一声,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他们离明亮宽阔之地越远,只有身前跟着个提灯的小太监。
母子两人就在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走了很久,久到都快走回寝殿了,赵宴时的小手忽然被母亲抓在了手心里。
“你瞧见四皇子心里羡慕了?”
赵宴时的心和脸都烧起来,母亲的手细软干燥,是温暖的,很好。
他没想明白,怎么自己一个字也没说,但阿娘就知道呢?
他记得那日阿娘牵着他的手,放慢了步子和他一起走了很久很久,记得她说:“我是你的阿娘呀。”
夜里躺在床上,阿娘没离开,守在他身侧轻轻拍他,她小声哼着曲子,哄她的孩子睡觉。
她唱:
“蓝蓝的蝶儿草上飞,
露水清啊,
河水甜。”
“白雪堂堂萤火亮,
月牙儿弯呀,
寒星坠。”
“越过天山去啊,
鸿鹄绕西番,
狸狸硕鼠,越过南边,
阴凉阴凉过河去,
见宵行点点。”
赵宴时眨眼,怎么也睡不着了,真好听啊这个曲子,他拽住岑如雨的手,他央道:“阿娘,我还听。”
岑如雨眯着眼睛笑:“阿娘唱来哄你睡的,小滑头怎么还醒着?”
阿娘喊他小滑头,赵宴时的脸都憋红了。
他半埋在被子里,嗡声嘟囔着:“阿娘,西番长什么样?”
岑如雨沉默了,连在拍孩子的手都顿住了,很久后才又重新轻轻柔柔落在孩子身上:“不是唱给你听了?”
“宵行是我吗?”赵宴时又从被子里钻出来,眨着两只透亮的眼睛忍不住问:“阿娘,歌儿里有我的名儿呢。”
阿娘总是这样叫他。
岑如雨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拂开他眉心的散发,俯下身去贴在孩子的额头上:“是啊,宵行。”
“是阿娘最最喜欢的阿娘的宝贝宵行。”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像是梦境,但母亲的味道很好闻,母亲的身子很温暖,和他靠在一起,活生生的,证明这一切是真的。
岑如雨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她在这座方方正正的院子里长久住着,有人来叫她就应一声,没人理会也不吵不闹不要求,她很安静,连带着她的孩子一起,都很安静。
听见隐蔽地有哭声看见受了委屈的小宫女也会过去安慰两声,但她不是会出头的性格,能做的也只有安慰。
赵宴时知道,岑如雨是个好人,也只是个好人。
只是或许,不怎么会做一个母亲。
说来像是假的,可直至如今赵宴时不怪她不怨她。
她也来这世上头一遭,他的母亲作为他父亲的战利品远离家乡,生下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孩子,她不知道怎么做一个母亲怎么照顾一个孩子,但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她从他身上看见了家乡的影子。
所以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教给一个北赵的孩子,要再翻过天山,要去追赶月亮。
赵宴时已快记不起岑如雨的样子,连她的笑,她仰头看星星月亮的痴迷,好像都已模糊了。
“你阿娘看见一路颠簸的我,一个流浪到西番的异乡人,仍然拿出了她全部善意救了我。”
沈濯灵的话唤回了赵宴时。
他看对面很久,像是认输了,低声问道:“从前……她是什么样子?”
他问了,沈濯灵即刻答了:“温柔善良,是个爱笑的美人。”
看来他确实见过。
赵宴时点头,又摇头。
她不是个爱笑的人。
“在西番战败之后她被迫成为公主,送到北赵和亲。”沈濯灵说,“我与她也不过就这样短暂缘分,但她于我有恩,我当然可以帮你。”
赵宴时笑了,他姿态放松,顺顺狗毛,也盯在沈濯灵脸上淡淡道:“沈公子方才说容色出众是把利器,既然提起我阿娘就该知道,她远比我更甚,这把利器,却刀刀割在她自己身上。”
沈濯灵不躲闪,与他直视:“这世道对容色倾城的女子不公,可你不是女子。”
“你阿娘善良温顺,是这世道叫她不会反抗。”
他微微前倾,凑近赵宴时,低声道:“可你不同。”
赵宴时垂眼看他,两个人之间隔的距离已极近了,狗都在一侧放缓了呼吸似的,宽阔的车厢里忽然而来的压迫感叫人短暂耳鸣。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棒骨呜鸣一声。
“恐怕要叫沈公子失望了。”赵宴时似笑非笑,“我也没什么不同。”
“没关系。”沈濯灵微笑,“你随时可以。”
“阿灵,咱们——你们俩?!”
车帘撩开,一阵风涌进来卷走了车厢里的诡异,裴真脸色极难看盯着像是已贴在一起的俩人。
“什么事?宵行——”梁安也听见动静极快来了,大惊失色,瞠目结舌。
沈濯灵轻轻拍棒骨的脑袋:“它叫什么名字?”
“棒骨。”赵宴时答。
“真是乖巧伶俐。”沈濯灵赞了一声,回头问道:“到家了?”
裴真阴沉沉盯着赵宴时那张俊脸,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走吧。”沈濯灵扶住裴真手臂下车,“萧兄弟是个有趣的人。”
梁安扬眉,看他俩走,又等赵宴时下车,凑在他身边别别扭扭问道:“说了什么有趣的?”
本正不悦的人被他逗笑,赵宴时贴近他耳边悄悄说:“一点也不有趣。”
热气烫红了梁安耳尖,他抬手搓搓,“哦”了一声,牵着已在脚边蹦跳的狗。
他就知道,宵行才不是看谁都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