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疯了。他们疯了!”梁安眼底泛红,摇头怒道:“究竟还要我做到什么地步?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都要吞吃入腹的地方,究竟还有什么天道什么王法!”
他已怒不可遏,想起棠月已入宫的字眼里几乎要沁出血来。
他已浑然不怕了。
父母兄长都已故去,只剩孤零零一个的可怜姑娘甚至从未享受过一丝一毫父兄胜仗的甜头,她能有的不过是顶着满门虎将的虚名荣耀,烫手且虚无。
但她为这虚名付出了什么,是战战兢兢活着,是心有余悸等着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是不知下一回等来的是活生生的人还是冷冰冰的死讯。
是这不知好歹的王朝要用一个女孩来要挟一个将军,她的外祖,祖父,母亲,父亲,大哥……纷纷为国尽瘁,但尚有一个哥哥还活着,所以她成为了人质,成为了皇帝握在手里随时可以刺向梁安的刀。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梁安摇头,他笑,苦笑。
她只是一个……活在家人光环下却孤苦无依的小姑娘。
如果,如果……这就是他拼尽一切都摆脱不了的结局,那么他不过就是……
梁安颤抖着摊开双手,眼泪一颗颗滚落,顺着苍白的嘴唇坠下。
这双自诩拯救天下的手,让他成为亲手把妹妹推向火坑里的刽子手。
背后的伤口再次裂开,浸湿棉布,隐隐透出血的铁锈味道。
赵宴时始终冷静看着,一言不发,直到看见血已顺着棉布透到前面,他终于收紧了手掌。
“这不就是你们梁家人的使命?”
梁安瞪大了眼睛。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可一再挣扎,你活在一个混沌不清的地方,做的不明不白的事,但你硬要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结果。”赵宴时死死摁住他的手掌,“世上难有两全事,从你离开京都那一刻就该知道,身为你胞妹的梁棠月不可能安然无忧活着,你要怎么避险,要怎么救她?”
“你在奢望什么?时至今日还抱有对高坐庙堂之人拥有仁心的指望?在眼睁睁看着在权力面前妻儿兄弟都能死去的皇宫里,你想要他们对平南将军梁姓生人的棠月视而不见,你是否太过天真,以至于像是痴儿说梦。”
梁安不敢相信这些冷冰冰的话是从眼前人口中说出来的,他已分辨不出后背直钻脊骨的是冷是疼,他紧紧握着拳头,拼尽全力才没有甩开那只像蛇一样冰冷的手。
“你选择了走上这条路,选择了要抱有拯救苍生的念头,选择要舍小家为天下,就早该知道,”他站起来,冷冷盯着梁安:“被忌惮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路。”
梁安摇头低声说:“够了。”
“你亲自走上这条路,心里清楚知道她会有怎样的结果,无论你想不想都好,她已被你推进去了,你想要拉她出来,眼下已没有可能。”赵宴时没有说够。
他紧紧盯着梁安已垂下的发顶:“别骗自己了,梁安,你不过是在天下和妹妹里做了选择,这是你给梁棠月选的宿命,是从你决心已定的那刻起她必须完成的使命……”
“我说够了!”
杯子从桌面上滚落,清脆声响之后碎成片。
梁安终于拽住了赵宴时的衣裳,一步步将他压到墙上,头一次,赵宴时在梁安身边由他主导硬生生撞到了墙面,没有那只麦色手掌垫在背后。
“不是这样的,不是!”梁安呼哧着粗喘,他额上沁出汗,苍白的嘴唇越失血失色。
“我哪一句说错了?”赵宴时没皱一次眉,任由怒火滔天的梁安把他压在冷硬的墙上,仍然没有住口。
梁安咬牙克制着喉咙的腥痒:“每一句,全部都……”
他想把赵宴时的话全部推翻,那不是真的,本来就不是真的。
对他的剖析是错的,对他一家的判断是错的,对他和棠月之间的一切更是错上加错。
但梁安忽然齿冷,他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竟一句也无法反驳。
他从来是个嘴笨的人,不知道怎么说出来,但说与不说都好,梁安发觉,即便是自己在内心里对自己说,也找不到可以反击回去的地方。
被忌惮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路。
这世上如何会有这样刺耳惊心的话,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这大逆不道悖逆之言千真万确,没有一字虚假。
要怎么才能消除皇帝对一个战功赫赫家门的忌惮,这题汇聚天下群英来答,也不会有哪怕半个字的结论。
没有。
梁安浑身发冷,他攥着的那一小块布料握不住了,从颤抖的手里抖出去,他撑不住了,要倒下了。
他发觉自己的可笑,突然之间惊醒他一直在逃避。
从梁守青也死去之后,梁安在假装一切很好。
但一切都很不好。
他察觉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不是别人眼里无所不能的梁靖之,他……无数次冒出“无能为力”的念头,又很快像做贼一样把它遗忘。
他真的还想回青州吗?
真的还能再站在沙场上不输给任何人吗?
好像不是。
离开青州的时间越久,梁安越察觉到……他根本不是别人认识的平南将军。
纪宛故去他有大哥有父亲,梁绍也遭横祸他还有定海神针梁守青,连父亲也死去的那天,梁安跪在父亲床前,连眼泪都没能再流下来。
他不敢承认他害怕了,不敢承认他慌了,更不敢去想未来只有梁安一个的青州会有怎样的结局,不敢展望北赵的以后是否还能像从前一样无虞无忧。
这话连对马厩里的马都不敢说出口。
他怕了。
夜里梁安也曾找到师父,盛天静静看着他,照常煮了一碗面给他。
梁安想,一向能看透人心的师父一定能看出来,师父会给他答案。
但从天黑等到天亮,等到那一碗面不再冒热气了,汤汁已被面吸干了,盛天一个字也没说。
梁安明白,从此以后他真的只剩自己了。
作为一个人,梁安身边好友成群,作为能护一国的武臣,梁安身后阒无一人。
不是没人与他并肩作战,而是梁安意识到,他成了唯一的指挥者,不会再有人能容许他犯错,不会再有人来救他,而他要为天下负责。
而那时候,他也只有二十一岁。
以一人之力,撑起一国气运,没人教过梁安应该怎么做。
他一路都像是在被逼着往前走。
雁回关打赢许慎一是,带着梁守青衣冠回京是,在京都中种种人事中的种种抉择也是。
每当他冒出退缩的念头都有人在提醒他,在骂醒他,你是梁家人,是平南将军梁靖之,是肩负着青州重担边关安危重要且唯一的人。
所以梁安不停跳跃,时不时要说服自己一样打气,他把“得回青州”刻在心里,迫使自己坚信他无所不能。
怎么会无所不能?
他从来没当自己是天纵奇才,时至今日得到的一切也不过是有人在前面开拓,有人在身后守护,而他能无所顾忌勇往直前。
他无数次在做选择,又像赵丹曦说的一样他根本没有选择。
想把棠月带走,但不行,想知道母亲兄长的死真相到底如何,但不行,想所有人还和从前一样,而如今四分五裂……唯一的欣慰是林鸿羽去了青州。
林鸿羽的捷报传来,天知道梁安如何松了一口气。
他好像有了不必须拼了命赶往青州的理由,但又对由林鸿羽主导的一次次胜利条件发射似的冒出无数条疑问。
偶尔梁安也在想,究竟是真的不妥,还是在发现青州不是没他不行的失落。
这种矛盾可怕可笑,梁安答不上来,将它们一起沉入十八层地狱,永远不想再看见。
“你已踏进来了。”赵宴时看着已坐在地上失神的人,“没有回头路走了。”
他说得没错。
后背很疼,疼得他眼泪含不住,泪珠大到在地上溅起水花。
“宵行。”他失魂落魄叫道,“我看见……大哥了。”
赵宴时缓缓蹲下,卡着梁安因病消瘦的脸,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
他张口,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梁绍死了,你清楚。”赵宴时紧紧盯着他,声音不大却像把冰刀刺入梁安眼里耳里心脏里,“如果他还活着,有什么理由不回来见你?”
眼泪是从左眼坠落的,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赵宴时,梁安心都碎了,他手抖着抓住赵宴时的衣裳。
“我是可怜人,你也一样。”赵宴时从怀中掏了什么出来,递到梁安眼前,“棠月入宫不是现在,而在你我刚出京都不过三日后。”
眼里汇聚的泪滚落,梁安呼吸不了。
赵宴时手里是一个信封,他说:“你病那日收到的信,是赵丹曦寄来,她把真正想说的写在信封内侧,这是我们一早说好的。”
但他没告诉梁安。
赵丹曦在信封中写道,梁棠月已接皇命入宫伴大皇子左右。
“她说叫你不要冲动,她和林凇平都会看顾好她。”赵宴时松开手,把信封放进他手里,站起来看他:“我不说,因为我知道你会像今日一样,不管不顾又要再回京都,可是梁安!”
他语气也急促起来,提高音量大喊梁安的名字。
屋里又安静下来。
赵宴时重新蹲下,僵硬着手,还是把梁安抱紧在怀里。
“可是靖之……”
“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不回京都尚有活路,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梁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靖之。”映着月光,赵宴时垂眼看见已血红一片的背,附在他耳边颤声说道:“你得往前走,才能换个活法。”
梁安无力垂着双手,只有右手紧紧攥着那张信封。
往前走。
往前走才有可能光明,以后他不会再骗自己尚有退路,他知道,他已无路可退。
这一次推着他往前走的,是赵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