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梁安心知剩下的一切不再需要他了,他把时间留给这师生二人,告退后要去找裴真。
刚迈出拱门有人在候着,距离恰当,不能窥听屋中事,也恰好能在人出来时迎上来回话。
“梁爷,我家爷吩咐小的在此恭候。”
梁安点头,由他引路去见裴真,一路走得心不在焉,胸中震荡还未平息。
今日与陈夫子一面叫他大开眼界,这世上许多人甚至连名字都不被人熟知,他这一生就活这一座城一件事,但胸中丘壑胜过满堂高官臣子,梁安也自愧不如。
事在人为,不在其位。
陈夫子给梁安上了一堂精彩绝伦的课,让梁安重新审视眼前局势,重新审视自己。
平南将军,何必仅仅只囿于“平南将军”四字,在这家国未平波,四海皆乱世的世道里,难道没有这名号梁安就当真甘心折戟归家,安稳做他的梁家少爷,只痛快做棠月的哥哥?
从前梁安常想父母兄长的期待,他一家为此付出不能收回的不甘。
可直到眼前,梁安终于可以肯定,以他自己为一切,以梁安为梁安而不再作为谁的附属品去成就别人的期待。
他知道,纪宛,梁守青,梁绍,甚至祖父外祖,所有在为国战争中洒热血献出命的每一个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人,所有如夫子如恒渊如彭开阳一般以性命维护正直守正的人,他们殊途同归,走向的都是国和百姓的光明。
从今以后他得不止为了身上天生而来的“梁”,更为了满载百姓生死存亡衣食无忧的“赵”,不为哪个皇帝,不为哪道圣旨,为他自己所为。
梁安是来告别的。
他要做的事太多,不能再缩在一个地方看眼前浪静风恬就告诉自己一切还好。
从前想着能和赵宴时多待几日也算不错的念头烟消云散,日后究竟如何他也尚未想通。
梁安站定,看着站在一处的三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宴时又与沈濯灵能和善相处了。
赵宴时这个人,也许有许多地方不止是谜团而是在骗他,但梁安知道,有些人本性中的东西是藏不好的,比如赵宴时下意识防备一个人时,连身体都会偏离那个方向,如果梁安在场,他会选择靠近梁安。
昨夜一切又像是一个说不清楚的梦,梦中赵宴时的冷和强硬令梁安无措,又令梁安清醒。
他骂醒梁安,如果梁绍还活着,哪怕他腿断了,手断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整整四年,他爬也会爬回青州,去见他的父亲,他的兄弟。
可是没有。
梁绍早已死了,梁安早该接受也必须接受,抱有怎样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梁安的懦弱作祟。
他总幻想无论是谁也好,是大哥更好,只要他还在,总能为梁安撑起一片天,而在这片天里,梁安无需揣测他人念头,无需瞻前顾后,只要做最勇敢的小梁将军,会有梁绍持剑在他身后,不叫任何人来伤害他。
赵宴时骂醒了他。
他说他们已无路可退了。
梁安想,他说的是对的。
但是他和赵宴时走的,又是否是同一条路……
“裴老板。”梁安叫。
裴真已走近了,他先扫量梁安一眼,皱眉说道:“梁将军大病初愈,不适宜赶路,我与阿灵不日离泉,但这府上尽可随你住着,不必急着赶路。”
梁安脸色难看,不必大夫来是肉眼可见的病态,他人瘦了一大圈,从前还能见点圆润的侧脸已瘦得没了半点多余的肉,反显得他更凌厉几分。
他是一片好心,梁安记住了,对裴真和沈濯灵二人也是真心实意感激。
在泉定匆匆几日,多亏他们才一切顺利。
梁安说道:“是我多有打扰,裴兄事忙,我也有不得不做之事,不过小伤,多留无益,不如就此别过,天高海阔,总有再会之日。”
裴真点头,没有强留,招招手有四人抬着箱匣来,他翻开,整整一箱灿灿金锭铺着满满一层银票。
“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裴真挥手指过去,“这些算是赔礼,也算是裴某一片心意,你不要推辞。”
这手笔惊人,怎么可能不推辞。
梁安急道:“受不起这样重礼,更何况这些时日我在府上添了不少麻烦,再收下这些岂不成了无耻之徒?更何况我并不缺银钱,裴兄客气,我不能收。”
裴真不满,他坚持:“不过区区一些银两,不算贵重,更何况你我之间本有祖辈缘分,梁将军若不嫌裴某是商贾之人也算是我贤弟,如何受不起?”
“我与裴兄不过相识数日,却十分钦佩,裴兄见多识广,我也曾遍走四地,从未听说交友要在意身份地位,若有规矩,那是给定下规矩的人守的,我梁安不认他们的规矩。”梁安盖上钱箱,再张手过去,“裴兄不嫌我是粗俗武夫,今日便交了我这朋友。”
裴真也最是烦那些循规蹈矩的条条框框,听梁安豪言爽朗大笑,难得这样外露笑颜。
他大叫一声:“好!”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
“裴某是生意人,走南闯北交的什么朋友也有,但多非真心。”裴真笑,盯着梁安眼里也尽是欣赏,“你不一样,梁安,今日我真心交了你这朋友,来日有我这做兄长能帮上的,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梁安握紧他手,点头应道:“我也一样。”
两人异口同声:“一言为定。”
沈濯灵一直默默看着,等到他二人松手上前默默将钱箱打开,一侧有人过来把一直提在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不等梁安说话,沈濯灵先温和笑道:“梁将军且听我说完。”
他把手里提着的放在码好的金银上:“一早知道留不住将军,这些是我配好的药,对愈合伤口补气强身有些好处,总之不值得什么,是我的一片心意。”
他说得恳切,梁安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劳沈兄费心。”梁安拱手谢道,又真心实意说道:“沈兄务必保重,有福之人有福报,来日方长,待小兰能脱身必来看你。”
如梁安心领好意,沈濯灵也只是默默微笑,没在这事上平白惹裴真难受。
“至于这些,”沈濯灵转而指向银钱,“将军更不必推辞,也没有推辞的道理。”
梁安急着说话,沈濯灵笑道:“这不是给将军的,更不是要接济将军的,只当裴真为军队百姓添碗微不足道的水,我与裴真信任将军,无论用在哪里都好,将军只当是帮忙,反而是我们劳烦将军。”
这话说得漂亮,真诚,叫人感动。
“我与阿淳自东邦边境过来,一路瞧来除却宿州,其余偏远之地竟多少都有潦倒灾民,天下人以一人之力救不得,裴家也不过是略比旁人宽裕的商人,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沈濯灵看着梁安,温柔却不容人反驳说道:“商人利己,熙攘来往,这些银钱于裴府不过了了,于天下也不过沧海一粟,尽一份薄力而已,余下九分,尚要靠你。”
裴真在一侧看着沈濯灵,欣慰点头。
“不谓小善不足为而舍,小善积而为大善。”梁安敛容,抱拳真心说道:“二位兄台正是真君子所为。”
“爷,程大人差人来请。”有人来报。
裴真眼神闪闪应下,对赵宴时、梁安二人一一点头:“如梁安所言,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咱们就此别过,也算我送过二位了。”
沈濯灵倒要紧问了一句:“不知夫子和不为……”
梁安道:“我想,李先生应当愿意与我走上一遭。”
“那就最好。”裴真松一口气,“夫子已到古稀之年,如此一来他也不必常常挂怀忧思难安了。”
这下真没了再要说的,裴真带人匆匆去了,沈濯灵也一同告辞。
目送他二人走远,一直没说话的赵宴时才张口说道:“你可知这箱钱是做什么的?”
梁安一惊,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