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彻夜没睡,或许不止梁安,盛天到宿州来后许多人都彻夜难眠。
不论旁人为何,梁安仿佛走丢的孩子总算回了家,跟在盛天身边不管怎样不能离开他。
这是梁安曾在深夜向上天祈祷过的其中一件:如果父母已不能够,至少师父该陪在他身边。
更何况梁安想要知道的事太多了,兰渝带来了京都的消息,盛天带来了青州的事情,梁安头一次舒一口气,他总算不再是个睁眼瞎子了。
师父能离开青州,想必对局势相当放心,梁安也稍稍松心,对于林鸿羽,他在心中悄悄说“待来日再见,你小子……”。
至于后面……梁安想,等真见了这小子,一定狠狠揍他一顿再说。
无论为了什么也好,梁安始终无法接受林鸿羽的“疏远”,即便这疏远是“被迫的”,是“不得已”的,是“顾全大局的”,但梁安不喜欢,不接受。
他和林鸿羽之间,没有迫不得已,不必顾全大局,好兄弟就该一辈子肝胆相照,在任何境地中都能鼓舞对方“好好站着”,别倒下。
一一问过青州,尚有更要紧的淮州,梁安必须清楚知道如今境况如何。
“为何不将人带过来?”梁安问,“若他来了,我也好知道更仔细些。”
话里指的是谷知昂。
既然淮州的消息是他带去青州的,那就没人比他更清楚淮州的情况,横竖都要来宿州找梁安,带着人过来才是最有效不拖沓的办法。
盛天道:“不过一个文弱孩子,到了青州连嘴都已烧起了几层皮,命也丢了半条,能将养活着已是命大,遑论带他再赶来宿州。”
想必谷知昂也是没日没夜拼了一条小命到了青州,他年岁与李不为相仿,都不过是尚不满二十的少年人,一路从京都随他兄长逃出来,青州是从未去过的,单他一人千里迢迢赶往青州,人生路不熟,能安全抵达已是万幸,到了青州倒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更何况老卢到青州,又从青州赶回来,时间远比预估得还更快,想必也是风雨兼程,再这样折腾一趟,恐怕就真是一命呜呼了。
梁安点头,又为自己草率没顾及他人安危懊恼。
他想想对盛天说道:“师父瞧谷知昂其人如何?”
盛天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我曾无意中听这人谈论青州事,在演练危急之下如何破解难题,很有几分见地,只是到底未曾真正上过沙场,难免有所遗漏欠缺之处,不过已实属难得。”梁安老实说了,“也因如此,我想给这人一个机会,叫他去了淮州。”
“如今看来你判断无误,站在沙场左右的人,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已胜过千人万人。”盛天如此说道。
他是指谷知昂敢只身往青州送信,也是说谷知昂对于突发战况能做出正确决断。
梁安欲言又止,指尖划过掌心的一瞬间下定决心问出来,从进这间屋子到现在起就想问的那句话。
“谷摇光究竟是何人?”他问。
离开京都之前从兰渝口中得知的这小小一角讯息,在皇城中要被当做牺牲品杀掉的人,被兰渝救了,再委托于梁安将人带出京都。
这说出来简单的一句话,其中究竟耗费了多少力气,需要几多周折谋划,梁安没想过,因兰渝说是师父要救的,梁安再有千斤万斤疑问谜团也埋在了心里。
师父要救的人,就一定有得活下去的理由。
但谷摇光其人自初见到最后一面为止,实在古怪非常。
先是在棚户区中以强硬姿态莫名对梁安发难,不将赵庆时的话放在耳里,又适时在当时对尚是太子的赵琮时表忠心。
那几句诛心打油诗成了之后事件的导火索,交到了谷摇光手里,得出了四皇子谋逆的结论,牵出了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案,又因弘文帝忌惮避讳被轻飘飘揭过将事件重心落在了赵庆时身上。
其后赵庆时圈禁,萧贵妃惨死,一品侯府没落,弘文帝风疾倒下,新帝顺利登基……这桩桩件件放在平日都骇人听闻的事,如戏本规划一般接连登场,这些巧合,实在“巧合”。
若说是有人故意而为,更是绝无可能,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如探囊取物一般轻巧祸害了天下最尊贵的这一家人,搅得整个皇朝鸡犬不宁,若是人为,除非有天上下凡的大罗金仙相助。
若果真有这样的人,就有干脆杀了弘文帝取而代之的能力,又何必大费周章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凡事看结果,既得利益者是谁,如今看来答案自然是赵琮时,他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上。
那这样说难道是赵琮时干的?简直毫无道理。
弘文帝费尽心机也要护他周全登位,用得着他多此一举。
自从青州到京都中,许多事就如现下想的这件一般,处处透露出不寻常的疑点,仔细想来又都无解。
但就自赵庆时伊始这件事来说,可怀疑对象没有证据佐证,被怀疑的成了靶子,受害者又成了既得利益者。
而这一切的开端,始于横空冒头的一个小小京兆府少尹的刚正不阿。
可事情捋顺回他身上仍然不对,谷摇光在牢狱中存了死志自缢,连喉咙都伤到口不能言了,可见不是装的。
若不是兰渝救他,只怕谷摇光活不过新帝登基后。他若当真有扭转乾坤的大本事,岂能不自救?
梁安一鼓作气把自己的质疑困惑全说了个遍,说得口干舌燥,越说越快眼神粘在师父脸上几乎想立时从盛天口中得到答案。
“我亦从未识得谷摇光。”
最终只得了盛天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顿时梁安无言以对。
他抿紧嘴,双拳轻轻握紧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盛天,没顶嘴也没质疑,只是沉默看着。
“怎么?痴长一岁仍给我耍小时候的牛脾气?”盛天不咸不淡笑了一声。
他脸表情幅度不大,即便是在笑也很生硬难看,没有人气儿。
梁安垂眼,手攥更紧:“靖之不敢。”
“不敢?这天下还有你梁小牛不敢做的事了倒是稀罕。”盛天再笑一声,“你不信我便也罢了,就算是我也一样,心有疑虑就不要心存侥幸。”
“师父!”梁安急了,他仰头喊道:“这世上若连师父我都不信,还剩了谁能信?!”
“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盛天不慌不忙看他,“这也是我曾教给你的,你忘了。”
梁安不知该如何解释,最终咬牙喊道:“您知我绝不会怀疑您的,可谷摇光太奇怪了,他无父无母由人收养,却对我说做这一切不过是因有深仇未报,可赵庆时在我眼中怎么看来也不过是个没有心机的纨绔,能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您不说,我必不能强问,可您又何必这样搪塞我?”
他眼都红了,声音越大。
急得外面带人来见盛天的伏山都吓一跳,趴在门上问:“怎么了怎么了?”
守门的老卢皱眉,手臂一横,那意思很明确,他们守岗从来如此,换人便只此一人说了算,伏山想进去是不能的。
伏山恨恨瞪了老卢一眼:“你这家伙,也忒不讲人情了。”
老卢回他一眼:“若想挨盛先生的眼刀子,我便开门罢。”
他作势要打开门,自然是装的,但伏山已心惊肉跳拦着了。
“好哥哥,好哥哥,得得得,我错我的错。”伏山又嘻皮笑脸卖惨,凑到老卢耳边小声道:“里边儿坐的是皇帝老子我未必怕,是盛先生,那可是算了,算了。”
他讪讪笑两声,招招手下了台阶,搂住李不为的肩膀叹气。
“小李兄弟,我看你也不必非请这个安不可,说实话,盛先生是将军老师这件事出了青州也没人知道,从前也一向是不准说的,我是看你老实才跟你讲,等你瞧见他老人家就知道了,吓人得很,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李不为大病一场又清瘦些许,如今看来更是单薄,一阵风来就能给他吹走似的。
他轻轻咳了几声,恭敬抬手行一虚礼道:“如今李某也算拜在将军门下,盛先生这样贵重的身份我不知道遍罢了,如今既知晓了,怎能假作不知不来拜访?这等礼数不周的事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