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般想了,可梁安不是心硬的人,他既将李不为带出泉定,自认对他有责任,也自责将好好一个人嗟磨成这番样子。
他刚要出言安慰几句。
“不。”李不为摇头。
梁安怔住,不是为皎洁,那还有何心病?
他沉吟着,试探问道:“可是病中忧思陈先生?不如写封信去,也好……”
李不为又是摇头。
“不为,咱们相处时日不短,虽不像我与伏山那般是自幼情谊,但梁某人交友只看缘分不看年份。”梁安沉声道,“我当你是兄弟,你便有任何难处都尽可说来,我能做到绝不推辞半分。”
李不为抬头与梁安对视,眼神不停变化,情绪之复杂都要把梁安看晕了,甚至从中看出了悲愤困惑。
他手指不自觉颤抖着,微微蜷起,像要给自己一个支点能张口。
“微渺立于人世十数载,除老师外,梁将军一家是小生真心钦佩之人。”李不为声音低哑,但听得出坚定真诚,带着些压抑住的劲,“得将军赏识,便如甘霖入我心田,不胜欣喜。”
他越说越激动,两颊都现出红晕,但反而没再咳了。
梁安听来奇怪,不知他怎说起这些,但只静静听着没有打扰。
直到李不为说着说着眼眶一红,他颤抖嘴唇道:“王爷……王爷要迎皎洁入府做夫人……”
梁安皱眉,绕来绕去,不还是为了皎洁?
“将军。”李不为瞪着眼看梁安。
梁安不解。
“那日,那日——”李不为憋着一口气似的,拳攥紧了:“我我……我……”
梁安眼睛微微眯起来。
“咦?将军,你怎么来了?”伏山来了,恰好打断。
梁安没看伏山,口中道:“你先出去。”
气氛怪怪的,伏山一愣,挠挠脑袋“哦”,就要去关门。
“伏山。”
见梁安又叫他,伏山抱着门探了半拉脑袋进来:“咋啦将军?”
梁安回头看他:“我记得你念叨着不为是哪日病的?”
因李不为总也不好,伏山老是叨咕这点事,梁安从未放在心上思量。
伏山答得极快,说起来还有点不高兴:“不就是那几日,将军也整日不着家,回来也醉醺醺的。”
就在梁安从琼楼舫想明白回府那日,趁着醉意去寻赵宴时,可说他们二人确认心意那日。
李不为是夜半被春晓瞧见的,当他死了,惊了一院子的人,他晕在水坑里,再晚点瞧见许是要被浅水淹死了。
伏山走了,带上房门,想他俩神神秘秘的,又老老实实离远了些守着别叫别人来了。
屋里梁安已几乎确定了。
“你瞧见了。”梁安平静说道,“我和王爷。”
晴天霹雳,李不为从椅上起来,带得椅子倒下摔在地上发出声响。
他惊恐看着梁安,不知他如何知道的,又是如何这样平静说出来的。
是,他看见了。
那日他放心不下皎洁,在沁园外来回徘徊,想去看望,于礼不合,得益于赵宴时不喜人走动,李不为一直等到深夜也没人瞧见。
他怅然靠在墙角,丢下了手里的伞。
他心中藏着许多事,件件烦恼,但无论如何,他想叫姑娘别烦恼。
听见动静时李不为下意识藏起来,但很快意识到这行为不妥,十分失礼,但没等他再出来,瞧见醉醺醺的梁安翻身进了院墙。
大雨倾盆,伴着雷电声,鬼使神差令李不为抖着手推开院门进去,只看见屋门闭上,李不为如遭雷击,踉跄退出去,被雨浇透,心力交瘁中晕厥过去,直到被人瞧见。
他大病一场,也许真如兰渝所说,不止伤寒,尚有心病。
李不为一片混乱,不知这是否是书中所说的有伤风化,他不是只看到梁安进了赵宴时屋中就如此猜测,事实上这并非第一次。
他高烧惊厥,连幻觉中都是梁安的影子闪来闪去,李不为不敢相信,与其说是不齿,不如说是不敢面对。
不齿,他凭什么不齿?
有伤风化,又究竟伤了谁的风化?
不止对梁安钦佩有加,旁人不知道,在李不为心中,赵宴时一样善良可亲。
他只是木讷,不是傻,甚至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聪明。
即使赵宴时有千般面孔,但李不为能瞧见他的善心。
无论是在泉定还是有关皎洁的事,李不为都看出来,赵宴时冷漠的善意。
赵宴时接皎洁回琳琅阁院是不忍她一个女子难堪。
他没对任何人说,但他知道,并心存感激。
在一个多月前,李不为头破受伤那段日子,梁安第一次带赵宴时去无名山上那日,曾把李不为塞在赵宴时榻上佯装王爷还在。
他们都不知道,李不为昏昏沉沉中在枕下摸到了一把短刀,更多的,李不为不敢再看,也不该再看,匆匆拔出手来,君子慎独,不该窥视。
他心一紧,惴惴难安。
之后他总想寻机找到梁安也好伏山也罢说起这事,但都没有合适时机。
很快李不为自己释然,莫名而合理的,他开始同情赵宴时。
他想,诸多风雨一人承受,赵宴时的苦也不敢说与旁人知道。
李不为似乎找到了能与赵宴时同频共振的点,与李不为暗中观察到的赵宴时更贴近了。
更多更多,一切一切,李不为都压在心中,半点不敢流出齿缝。
正因如此,他独自一人胡思乱想,不知究竟是不齿,还是怕害了他们。
眼下梁安说出口,李不为以为自己会不适惶恐,却只剩震惊。
“你既看到,便是真的。”梁安直白承认,“还有什么,一并说来。”
说出这句话时梁安竟也久违松一口气,他想,如此是否也算他未曾辜负赵宴时的真心,而不是一味躲藏。
他不怕李不为知道,他笃定李不为不会胡乱散播出去,相信自己选定的人不会是错的。
就像他说的,既然被瞧见了,就没什么好狡辩隐瞒的。
他想知道,李不为接下来又如何。
还能如何?
李不为都不知道。
他懵得头晕眼花,惊得心脏乱跳快到身体承受不住几乎要干呕出来。
将军……王爷……将军王爷……
“不为。”梁安给他时间消化,但也仅仅一瞬,这下更干脆说道:“我去淮州,想你留在宿州伴王爷左右,你可愿意?”
李不为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连思绪灵魂都被谁给偷走了,一个接着一个惊雷在头上炸响。
“此时你去淮州无益,留在宿州更好。”
将军……王爷……
“王爷重如我命,而我信你。”
梁安声音如天外来的,李不为呆若木鸡愣着。
不管李不为究竟是否能想明白,梁安起身,最终说道:“若你因此后悔随我来此,我便送你回泉定,一切如旧。不为,不必惊慌,我不怪你。”
他看李不为痴傻一般震惊眼神,说不出一个字,默默离开,站在门前又回头说道:“尚有一事拜托。”
梁安垂眼,手拉在门框上,沉默过后说:“不知我与他究竟是否也算发乎情止乎礼,还请你即便在心中思量,也绝不要将龌龊之言落在他身上。”
“多谢。”
门开又阖上,细微声响却吓醒李不为似的。
他急急忙忙起身追出去,拉开门大叫:“将军!”
梁安回头。
“子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
李不为喘着气,两眼有神亮晶晶的,挺直身板抬手躬身施一礼:“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小生仍有此心。”
梁安笑笑,没说话。
李不为脸上神色都坚定几分:“旁的与我何干?”
“多谢先生。”梁安回敬一礼,“来日……”
他思量片刻,又笑而不语,终究道:“且存此志,抱负终有得报一日。”
话不必多,李不为自然懂得。
他重重点头,目送梁安离去。
君子之交本该如此,重神交而贵道合,至于别的,与已无关,不该思量。
李不为长舒一口气。
心药送服,药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