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手中拿着的酒杯坠落砸在地上碎了，没惊醒任何人，也没人敢动。
只有皇子元禛看棠月跪着，张着手叫：“姐姐~”
梁棠月心噗通狂跳着，几乎要把她瘦小的身体砸碎了，什么都再听不见。
赵琮时要拍案而起，一只手探过来摁住怒火。
他狠狠盯着面前的两个人，听林凇平一再说“废人”二字，无法不想起文武双绝名满天下的林凇平是为什么断了双腿，如何成了如今籍籍无名的“废人”。
为了救下尚是太子的赵琮时，他不顾性命跳上那匹疯马，救下太子，却把自己摔成了“废人”。
应当是一片哗然的场面，但在场人无不噤若寒蝉，十五的月亮圆否不清楚，却远比平时的亮得多，照得许多人想在暗中隐蔽藏匿的脸色都清晰可见。
梁棠月是什么人，往前数是梁伯昇的孙女、梁守青的女儿，往后数是梁绍梁安的胞妹，梁家满门将军，就这一个女娃。
梁家死绝了就剩梁安、棠月兄妹俩，皇帝偏在梁安离京后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接进宫里好生招待着，你猜为何？
这本不必费脑子去揣摩圣心，这是连皇帝都不曾费心思遮掩的明牌。
这事当然也有讨论之处，其中最匪夷所思的一点，自然是皇帝将梁家丫头拘在宫里，偏偏却没明旨纳妃。
先前诸位大人凑在一起也有暗暗议论，最终得出的结论简单且合情合理——帝后恩爱，有弘文帝对慈贞皇后鹣鲽情深在前，所谓言传身教，他二人的独子效仿也不稀奇。
更何况，就在东宫时，太子与太子妃夫妻和睦也是瞧得见的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众人这便也纷纷认可这一说法，既然如此，将梁棠月养在大皇子宫中做伴玩陪读也算是个拿捏梁家人质的由头。
万万没想到的是严家女儿横空冒头，且一舞动圣心，不久入宫封妃。
这下子先前揣测失真，众臣又猜那这梁家的小丫头究竟是在等什么，她已及笄，年岁不小了。
帝王心思难测，只是无论缘由，梁棠月在宫中皇帝自有打算——这是大家心照不宣铁板钉钉的事——怎么会有人公开与皇帝叫板？
林凇平语惊四座，若有人有心情四处扫望一圈，下座中各色表情动作精彩万分。
人人自以为隐藏很好，可当全场人都难以控制面部表情和按捺不住琐碎动作，情况立时好笑了。
但此刻无人在意，所有人的眼耳心思都在上位处，等着皇帝的反应。
求赐婚，林凇平求娶梁棠月，哗，真是……
真是什么呢？
嘶，细究来似乎也不是不行。
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林梁两家又是世交之好，梁绍与林凇平曾是齐名四海内外的京都双君子，交情深厚，林凇平娶梁绍胞妹也算是段佳话，可谓是极相配的身世，佳人才子门当户对。
唯一可惜的，不过是林凇平是个瘸腿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嫁了他怕是委屈，不过林凇平是谁，他家世摆在这里，无论谁家姑娘嫁给他也不算吃亏。
这些也都是在静默之中诸位在脑袋里胡乱想来的事，想来复杂，也只是短短一瞬的事而已。
但在这中秋宫宴之中，有人知晓皇帝真正意图，对梁棠月的。
林凇平叫梁棠月跪下后等着上头发话，因皇帝威仪，在场人都深深垂头没人敢看，皇帝唯一的妹妹是个例外。
赵丹曦在侧位坐着斜睨一眼那边，如此紧张时候还举起酒杯喝了一盏。
“姐姐~”“姐姐玩什么？”
赵元禛已能说完整句子了，他小眼睛一直在梁棠月身上，见她伏在地上不起，歪脑袋看一旁的母亲，似乎是想要她叫姐姐回来。
孩子奶声奶气的话稍稍打破寒冰，冷结住的空气裂开一条缝隙，叫人多少能喘口气。
凌云芷温柔扫向儿子身上，苏格即刻躬着身子去领小殿下来。
“好孩子，姐姐一会儿来跟你玩。”凌云芷虚虚搂住小小的孩子，扭头笑道：“这孩子是一刻离不开棠月的，再瞧不见只怕要哭了。”
总算有人说话，绷紧了身子的大臣们微微松动，有人捧场发出轻松笑声。
“跪着做什么？”赵琮时也因皇后的话笑道，“元禛还小，快些陪他玩去罢。”
伏在地上的梁棠月微微一动，下意识回头去看林凇平。
赵琮时脸色立时难看三分，却仍强含着一点笑意：“下去，莫要挡了朕赏舞乐。”
林凇平温声说道：“棠月，谢恩。”
赵琮时后背一冷险些从皇位上蹿起来，林凇平胆敢曲解他的圣意。
不等梁棠月反应过来，凌云芷又笑道：“月儿快些起来，我瞧着心疼。”
这下成了皇后命令，情况再转。
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赵琮时心中冷意渐盛。
他是没有要娶梁棠月的意思，他的父皇弘文帝曾有这念头，其时赵琮时抗拒并丢了那颗彩球，直至他登基后，有了更好的打算。
他要梁棠月许给他的儿子，赵元禛。
就在今日，就在今日！
为何偏偏是林凇平！
赵琮时眼底泛红，怒而难发。
他眼睛不可避免看向那双就在自己面前的腿，他曾亲眼瞧见过腿的主人一次又一次在马上疾驰意气风发。
在他们都尚年幼时候，他也曾同梁绍、林凇平二人一起站在射箭台前赢过了南祁使臣，得弘文帝盛赞，其时不喜形于色的父皇如何笑得两颊飞红，笑声震天，赵琮时历历在目，永不能忘。
一向吝啬夸赞的弘文帝赞林凇平“其才远胜天下”。
这样一个人，在赵琮时遇难一刻连思索时间都没有，飞身扑来救了太子。
不知旁人遇及此事将会如何，可赵琮时也曾为那两条再不能直立行走再不能纵马奔驰的腿在深夜痛哭，他暗暗发誓会将林凇平的救命之恩铭记于心，永世难忘。
历代王朝从不少与帝离心的臣子，但赵琮时和他的父亲一样相信，林广微和林凇平是赵王朝中最值得信赖倚重的人。
可为何偏偏，偏偏是他来打破他布局许久的计划！
从接梁棠月进宫，到差使她去元禛宫中相处照顾，等她及笄，待她成人……种种种种，就在今日！就在今日！
攒紧的手即将克制不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持不住他的皇帝威仪。
“月儿向来住在我宫里，侯爷忽然说‘两情相悦’倒吓我一跳。”凌云芷温声笑道，“我与陛下如疼爱女儿一般喜欢棠月，从未察觉不妥，情起难消人之欲也，不过月儿一向同禛儿在一处玩，忽听此言难免被侯爷这话吓着。”
她话说得轻柔和蔼，缓和了冷硬气氛，但话里话外的深意，倒给了赵琮时质问的理由。
“皇后话不假，朕也吃了一惊，凇平，你莫要哄骗朕啊。”赵琮时哈哈笑了两声。
听来只是玩笑，下侧一众人精沉默不语。
这下怕是要坏事，林凇平再不长眼退下，皇上这是要定个欺君之罪了。
林凇平温声道：“回皇后，这话说来怕月儿羞窘，实则是臣苦苦动心，否则也不会时时借口平南将军嘱托之言向陛下、皇后求请看望棠月。”
他说话含着淡淡笑意，偶尔扫到梁棠月身上真是情深样子，叫人无可挑剔。
这话再度封了皇帝的口，脑海里一次次想到这一年来林凇平进宫偶尔求请看望梁棠月的情形，想起自己一次次赞他情深义重，眼里烧起两簇火来，控制不住地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