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踏雪(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302 字 2天前

马厩前,梁安背脊麻痒,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又无措收紧。

身后许多人挤在一处,同样不知所措,觑一眼面前的背影,额上的汗都在秋日里密密麻麻冒出来。

梁安突然来此,所有人不约而同挡在那间马棚前,直到梁安脸上的笑收起来,带上了愈来愈强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压。

“散开。”

众人回头,见是盛天,纷纷松一口气,绷紧了皮垂头逃离此地。

谁也解释不来,谁也不敢直面将军说清楚这事,盛先生是救命稻草,不得不逃了。

“不是要听我讲故事。”

梁安没回头,却悄悄攥住手掌。

“师父。”他从唇中挤出来这二字,眼神晃动着看面前空空如也的马棚。

那是他亲手搭起来的,用的每一根圆木都是几个好友陪他一同扛回来的,怕下雨打湿了棚底,他亲自爬上去给毡布涂了厚厚桐油又打了蜡才铺上稻草。

为此他从上面掉下来几回,惹得林鸿羽又惊又怕又好笑,见他捂着屁股没有大碍就笑他。

“将军送你匹马,你倒养得比人还精细。”

“那是自然。”梁安揉着屁股摇头晃脑,踩着伏山架起来的手再蹿上去,接过兰渝扔给他的细料,“这可是爹送我的马。”

他加重“我的”二字,嘴要笑咧到后脑勺去了。

这里许多马都能骑,唯独这匹,是专给梁安的,是梁守青给他的奖赏。

他还为马不亲近烦恼许多,特意请教了师父的。

【师父,小马不爱亲近我可怎么办?】

【动物是极聪明的,你见过大狗没有?常常叫它闻见你的味道,它自然会记住有这个气味的人,等哪一日你接近过去,它闻见便知道是你了。】

【真的?】

【自然,西番那边多有训犬人能令大狗循着气味找到百里之外的人。】

“所以,我每日都穿着这身衣裳叫小马闻我呢。”梁安扯着袖子摇头晃脑说,“等哪天,没准儿我的小马也能跑上百里千里闻见敌人的味道叫我去斩杀呢!”

听他嘚瑟,林鸿羽摇头失笑,笑完在下面张开双臂接着,生怕这位少爷再掉下来迟早要把地砸个洞出来。

旁边两人也仰头看,梁安在上面哼哼唧唧唱着走调的曲子,几人都莫名笑了一阵。

“踏雪,叫它踏雪怎么样?!”梁安眼前一亮,从没填好的缝里钻出来个脑袋,眼里亮晶晶询问朋友们的意见。

伏山自然没什么不好,剩下两人对视一眼,倒都点头。

“这匹千里驹通体乌亮,唯有四蹄雪白,这名儿取得倒很应景。”

伏山连连点头:“你们这么一说,我听着也有意思。”

“那是,不瞧瞧是谁取的?”

听他们都认可,梁安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撑着没搭好的棚顶得意,刚笑了两声,棚顶受力不均塌了,人从上面滚下来,下面三人都张着胳膊惊慌去接,几人乱七八糟倒在一起,这活儿算是白干了。

梁安没事人一样,压在三人身上哈哈大笑。

林鸿羽一脑袋火撑着重死人的少年,问旁边的兰渝没事吧,伏山拧着胳膊在下面“哎哟哎哟”叫唤,大人们听见乱糟糟声音都急忙忙跑来,“祖宗”“天爷”乱叫一通。

马棚里热闹得翻了天。

只有暂时寄宿在旁边等待新房子的小马跺跺雪蹄,悠哉吃着小主人送来的好草料。

“踏雪呢?”

梁安回头,异常冷静看着盛天。

本该听盛天用很长时间来讲他口中“说来话长”的故事,但梁安听闻与林鸿羽错过后的消息,忽然而来的,非常非常想要离开这间屋子,这是青州,他已到青州,无数次在梦里想过的有关青州的一切,梁安迫切想要一一确认。

仅仅迟了两个时辰便错过的林鸿羽,让梁安心猛揪起来,许多事瞬间萦绕心头,他想要确认的事有很多,只有真正印在眼里的,才是真实的。

“师父。”

梁安又问了一遍:“踏雪在哪里?”

除了梁安,没人能骑踏雪,也没人会擅自带走梁安的马。

即便梁安离开再久,踏雪应该就在此地等他,像梁安在记忆里所设想过的一样,轻轻踏响马蹄,凑到梁安面前来,垂下脑袋用硬挺的毛蹭着主人的掌心,用湿漉漉的眼睛诉说着对从未离开它如此之久的主人的思念。

最后一次得知踏雪的消息也已很久了,梁安从脑袋里翻来找去,不知是不是对的,兰渝在信里总是告诉他,踏雪很好,碰面之后兰渝亲口告诉他,踏雪很好。

梁安深信不疑。

在接旨回京都的那一刻,梁安看着才上过战场立功的踏雪,他早已决定不再让踏雪上战场,更不忍心带它一路颠簸到京都去。

这里每一个都是梁安信任的人,青州是梁安的家也是踏雪的家,踏雪留在青州才是最好的办法。

无数次在梦里想要回到京都来,为了什么也好,梁安想,青州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终于回来。

没有想见的人,没有想见的马。

曾与梁安生活在青州的家人都已去世,曾与梁安情同手足的朋友都已离开,从他少年时亲自喂养长大立下汗马功劳如同他伙伴的踏雪……也不见了。

“死了。”盛天终于回答了。

他说得异常平静,梁安耳鸣。

“什么?”梁安艰难问道。

他听错了,刚才盛天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清,他要盛天再说一次。

“你走后不久,踏雪病亡。”盛天直视他眼睛,让梁安清楚听见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

即使每说一个字就看见梁安眼里的光在闪动变换,盛天仍然不错一步将话说完。

“不曾查出病因,约是陈年旧病积压已久,等你走后,便一病不起。”

“兰渝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梁安心里像是有另一个人在冷静旁观着,他自己都惊讶着害怕怎么能如此冷静问出这句话。

对,兰渝呢?

即便是兰渝也治不好的病症,他为何欺瞒自己,就算踏雪果真病死,他担心梁安不能接受也好,但兰渝不是那样的性格。

兰渝心中可能会有忧虑,但绝不能若无其事面对梁安说“踏雪很好”这四个字。

这样伤害梁安的谎言,他做不到的。

“兰渝不是神仙。”这是盛天的回答。

梁安忽然不想听了,关于踏雪也好,关于兰渝又或者盛天的故事也罢,他都不想再听。

他如何还能相信,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是绝对无需怀疑的真实。

“师父。”

梁安以为自己很冷静,但他不知道,在盛天眼里,面前的梁安究竟有多可怜。

“我累了。”他说。

盛天张口,还没说出一句话,手边那片衣角已转身离去。

他回身,看着已看了十几年之久的孩子,从一个不过到他腰上那般高矮的少年,长成了如今连他都要仰视的挺拔青年人。

那背影之落寞,令盛天胡须抖动着,持续在疼的腿无可救药的隐痛,像是坠落悬崖砸碎又将碎片重组的疼,那些长在血肉里的骨头碎片随着走动在里面旋拧着割破搅碎内里的肉。

多少年前他都如走在刀尖上一般忍过来了,任谁也不知道在那双直立的双腿里藏着无数把尖刀,那对盛天而言是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的平常,直到眼前。

向着梁安的背影抬手,将要追上去前他膝上剧痛,使他挣扎着终于跪在地上,朝着梁安的方向将痛呼呻吟堵在喉咙里。

靖之。

他张口叫了一声。

可连呼痛都已发不出来的声音,仅仅一个名字,也一样无声。

梁安病了。

又一次。

从小时候就被娘说壮得像头小牛一样的孩子,在长大之后,在终于再也见不到那些疼惜他的家人之后,反而一病再病。

真是奇怪。

也许他小时候也病过,梁安迷迷糊糊想,大概是在病的时候也有许多人爱他,让幼小的梁安记住的从来没有病后的痛苦。

在梁安的人生里,连生病回忆起来的也只有快乐。

唯一一次堪称痛苦的经历,是纪宛不在青州,少年梁安烧得不省人事,再睁眼,是梁绍将他搂在怀里温柔照顾着。

梁绍心疼叫他:“安儿。”

大哥,人为何会死?

那些不敢说不敢想的在这一刻冒出来,成了对大哥的怨恨,怨他撒手人寰,恨他离我而去。

不止对梁绍,而对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又离去的人。

父母之死让梁安不得不咬牙活着。

梁绍的死令梁安成了一只无浆之舟,飘泊在杳无人烟之地,不是湖海翻浪,是大漠孤烟。

踏雪的死终于让梁安落入再无依靠的境地,他的师父,梁安像是从未识得过他。

浑身发冷,在梦中焦躁难忍,手抓紧了身上的被子,梁安手胡乱抓着,他在找的东西不见了。

从未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后悔,后悔将大哥循着母亲样子亲手雕刻的木像随着尸身一同埋在棺椁中。

那时他自以为想明白了,整日瞧着一尊木像怀念故去之人是世间顶顶痴傻之事。

他以为母亲在心中永不会消逝,无需木像来记住她的样子。

如今看来错得离谱。

不止母亲,所有久未见到的人,样子都已在模糊为一个轮廓。

他在心中想起来便知那是谁,可已无法连眼角眉梢都描摹出来。

青州是梁安的不二归属地,他拼上一切决心回来,站在此地为何是无法解释的陌生?

“靖之。”

在病中烧得意识模糊,梁安听见有人叫他,但挣扎着无从回应。

“很快都会过去。”

梁安迷迷糊糊想着,究竟还有什么能过去,过去的事又如何才能抹去曾经……

他不知道。

这世上果真还有期待着梁安的人吗?还是他越往前越认清楚,这一切都是梁安自以为是的自作多情。

没有人需要他。

【你总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