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花落(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628 字 2天前

“宝宝乖,快快睡,等你醒,蝴蝶飞……”

“宝宝乖,慢慢醒,娘怀里,慢慢醒……”

不住歌声从床上传来,声音嘶哑着,怀里紧紧抱着熟睡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唱着哄睡歌谣,不知疲倦。

歪在地上的皎洁已哭失了声,任由眼泪肆流,从脚下这块地起,要用泪灌满天地似的,连了线的珠玉从眼中滚落。

两个女人在这间屋子里,如踏上孤岛的木船碰上,船身粉碎,只剩几根结实木板撑着,各自沁出苦水,等着干涸那日粉碎。

一切语言都如此苍白,皎洁说不出安抚的话,更没有那样的资格去劝她“节哀”。

她们只是,只剩了这样的能力,一个默默垂泪至脱力,一个反复哄唱着歌谣不肯停下。

王府乱了,管事的失踪的失踪,失智的失智,只剩了懿央一个,已在当日失去意识正加紧医治。

没人敢再踏进王妃的卧室,更没人再敢说要将小郡主入殓的话。

王妃疯了,王府中人自顾承认了这个事实。

瑞亲王府的夫人不知添了什么乱,也同她一起疯了。

王府满目素缟,一阵风吹过来,四处荡起白色涟漪,这样的白,是为一个孩子,因而更刺目到沁血。。

唯有程子衿屋中大门紧闭,不肯人进去。

“王妃……”皎洁嘶哑叫了一声。

不能再容她这样了,可皎洁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她张开口,却又是一阵啜泣。

歌声忽然断了。

“是你,对吗?”

哭声戛然而止,皎洁扶住床勉强挺直身子,终于和程子衿对上四目。

“其实,也只有一次。”程子衿喃喃说道。

她的平静令人慌乱,皎洁却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因而愧至顶峰,甚至不敢再落泪,好像以她身份为幼宁哭上一滴泪也是脏了这孩子的路。

“他待我向来很好。”程子衿回忆起与丈夫相处的时光,荡出一丝笑意,“我是这天下极好命的女子,人人羡我。”

“只有那一次,他醉了。”

见夫君烂醉,眉心不展,程子衿彻夜难眠,她不问出了什么事,却止不住忧心,赶走侍候的人,一遍遍亲自为他拭汗照顾。

听见他口中说着话,程子衿凑上去,被他握住手。

“婉儿。”

程子衿看向对面的皎洁,看着她过分美丽,连这般狼狈时候都美得动人心魄。

“他这样叫你。”

皎洁身子僵住。

“说对不住你。”

皎洁忽然失力,分明哭不出来了,眼睛像是有了隐裂的水壶,一滴滴从暗处裂开之地流淌。

原来她从不知自己走进了怎样的世界,不知她无法面对的、有无数愧意的女人也从未如她所想一般幸福。

在那叫做庄敬的男人无数次用“我已有妻”将她推开时,婉婳不得不承认更为这男子心折。

这痴心不改的情有独钟,竟也成了她所爱慕的缘由。

这世间的痴情男子,叫她遇见,即便其钟情另有他人,婉婳只剩遗憾,悦心不减半分。

直到得知他不是庄敬,而是宣王,婉婳曾趁他离开宿州偷偷去看了他妻子一眼。

那人人口中称赞的温柔贤德的王妃,他的妻,婉婳想亲眼瞧上一眼。

就在泉定,程子衿带幼宁去母泉神树下为幼宁祈福。

站在雨里,婉婳的眼睛被大雨涩得睁不开。

她并不想得到什么,婉婳这样对自己说。

如同她答应莫述的一般,只是尽力帮他一把,他的家,包括他,都不会再肖想。

无论莫述怎样羞辱,无论这一路上被她欺骗的人是如何以真心待她,忍着怎样痛苦纠结在往前走,婉婳以为,她做到了。

“他那样伤心。”程子衿将脸贴在怀里用丝被包裹着的孩子身上,笑着滚落了泪,“我想,我该做个贤妻。”

忍着怎样心痛,才能做“贤妻”?

终于有一日,程子衿假作不经意间提起,也许府里可以再添个人,为王爷绵延子嗣,也有人能……

她没能把话说完,赵敏时头一回那般生气,摔碎了碗,眼见吓着了妻子,连忙凑过去握紧她手。

“我赵敏时此生独你一妻足矣,天下尽有美人如海,与我不相干。”

他说:“王妃体弱,不宜多养,你我有懿央,幼宁,很好。”

那时程子衿恍然以为一切是自己的梦,在那夜是她的错觉,她的丈夫是如此爱她,是如此疼爱他们的孩子。

“我自顾活在琳琅阁院里。”

其实是程子衿为自己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她的人生从未脱离琳琅阁院,那里花团锦簇,是她的世外桃源。

“即使瞧见你,心中隐约意动,也不肯承认那夜他伤心至此的婉儿是真的。”

皎洁眼前一片朦胧,她何尝不以为这一切如梦。

庄敬是假,婉婳是假,她也不知道直至如今她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又做了什么事才导致今时今日如此地步。

“我不怪你。”程子衿对她说,“你也不要怪我。”

皎洁撑不住,跪在床边,埋头紧紧拉住程子衿的手。

究竟该怪谁呢?她们两个,谁该怪谁呢?

门轰然打开,两人回头,从光里瞧见阔步而来的男人。

“宁儿——”赵敏时凄声叫道。

尚没来得及反应,随后跟来的严汝成已踉跄进来,老泪纵横。

“孩儿,我的孩儿!”

泪从眼里滑落,程子衿越过期盼了三年之久的丈夫,看向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子衿,是……是爹啊……”严汝成抖着手叫道。

不顾在场人如何震惊,赵敏时哭着抱住程子衿:“妍儿,妍儿。”

严汝成大哭道:“我儿受苦了,苍天,你不开眼啊!”

一旁皎洁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赵敏时忽然一愣,他偏头,看见一旁是谁,喉间一哽。

他想叫她的名字,眼泪却止不住从眼里倾泻,埋在程子衿怀中的幼宁身上,痛哭出声。

皎洁摇头,不敢置信,一步步退开。

她跌跌撞撞逃离此地,摔在一旁,府中行色匆匆,无人察觉,没人管她。

“怎么了?婉婳姐姐。”

这名字也实在太久没人叫了,皎洁一怔,看见伸在眼前润如羊脂的青葱手指,顺着看过去。

“怎么?太久没见,已将我忘了?”

那前来求子,被无数人遗忘在此的美丽皇妃,悠然看着跌在地上的女子,扶她起来。

“婉婳姐姐也许已忘了我。”妙婷笑道,“在我离开不染阁时也许不长这样子,唔,是八岁?也许九岁?”

作为左相严汝成的次女,替换了那不知何人扮演的孩子。

皎洁一步步退后。

“听说他们回来了。”妙婷笑叹,“我的好日子,到头了也说不定。”

赵庆时的妻子,顺和帝的妃子,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专为这些男人织就的一张华贵丝网而已。

因而赵庆时倒台,连妻子一并抓了流放,不曾伤了严汝成半点心。

因而明明心存逆反,却心甘情况将妙婷送进皇宫,在顺和帝身边吹着枕边风。

那本不是他的女儿。

妙婷坐下,撑腮甩开帕子:“真是自以为聪明的男人。”

顺和帝只是喜欢妙婷的乖顺,他透过这美丽女子,时时刻刻在寻找他不知丢失在何处的发妻。

“闲来无趣,不如姐姐猜猜,我是为谁准备的妻子?”

不染阁中如婉婳一般,自幼养大的女子中,优中择优,如韵儿一般的或在阁下接客,或去琼楼舫中探听坊间消息。

如娡姝,如妙婷,如多少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女子,从不染阁中离去,成为哪位大臣的妻妾,哪个富商的爱宠……

“怕你不知道。”妙婷绕着青丝,“梁家那位大将军的妻子,乳名叫做妙妙的。”

她说的是纪宛。

妙婷是专为梁守青备下的继室,不料梁守青战死,妙婷这步棋便耽搁着。

“我这一生可是苦了。”妙婷说着苦,叹气似的,却照旧笑得两眼弯弯。

“自幼比着那位梁夫人言行长成的,临了却又叫我换种活法,做朵解语花。”

她扬扬手巾,一副拿他们没办法的模样:“要说梁夫人难学的很,皇后么,倒是好学三分。”

“不过说来说去,皇帝也不过是个男人,顺着他些,不要忤逆也就是了。”妙婷说着心得,“也不知究竟是这些人玩弄我,还是我玩弄了他们。”

府里一阵哀乐起,很快大片哭声如浪涌来,她却嘻嘻笑着,半点不为眼前混乱慌张,更不知死活一般自顾玩笑。

“我是不得已放在棋盘上的一粒子,便罢了,哪有你这样傻的傻子?”妙婷看着皎洁嗤嗤笑道。

皎洁一退再退,撞在身后的围栏上。

“听多了你们说些什么情啊爱啊,还真是腻歪。”妙婷挥挥手,像是闻见了难闻气味。

她撇嘴笑道:“哪里有哪个男的真心爱一个女子呢?不过是有所图罢了。或图你貌美,或图你乖顺,我演上几出戏就得了宠爱,若果真信了鬼话做自己便被厌弃,啧啧。”

“终归还是咱们姐妹算是有些真心,如宫里那位母仪天下的娘娘,待我向来也很不错,我这十几年来吃的苦全由男子而来,倒是很从形形色色的女子身上得了些甜头。”

妙婷托腮,歪头看她:“你若清醒些,带我离开此地岂不妙?天高海阔,自有咱们去处。”

她这般说,便是自己不知去向何处,想婉婳能带她寻个去处。

她洒脱一般,实则也颇迷茫。

被圈养长大的姑娘,忽然被人遗弃,她得了自由,反而不知该去哪里。

皎洁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没空理会妙婷的话。

她只抓住妙婷胳膊,厉声质问:“严汝成的女儿——”

“瞧你不将我话装在耳里。”妙婷挑眉,“你以为,这世间当真有这等痴情男子?亲王冒死求娶平民女子是坊间话本里的桥段,拿到富贵人家去演上一出都要被打出去的。

妙婷看她:“若她果然是程子衿,不是严子衿,兴许这府里有你一席之地也说不定呢?”

话音未停,皎洁已不在原地了。

妙婷没趣儿极了,倚在一旁接着看风吹来就是一圈涟漪,隐约飘来的哀乐都像是在奏曲儿。

她也没招惹旁人,不过因生得美丽忽而作为妙妙活着,忽而作为妙婷活着,管谁死谁活的,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甜的苦的,香的辣的,富贵至极的日子,她都过了,死了又算是什么坏事?

横竖这小郡主活了几年便过了几年天下间最好的日子,爹娘疼爱,身份贵重,总比她强些,连想飘走都不知落在哪里生根。

婉婳,美则美矣,却是蠢材。

极美和极善,共存在一人身上,可是不祥之兆。

皎洁支撑不住,几乎是连滚带爬往回走。

她不该留王妃一人在那里的,她不知道……不知道竟是真的。

程子衿是严汝成的女儿,赵敏时他……

皎洁艰难吞咽,不敢想象,脑海里却不断回旋着妙婷的话。

【若她果然叫做程子衿,不是严子衿,兴许这府里有你一席之地也说不定呢?】

不会的,不会的。

皎洁摇头,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宣王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美谈遍传宿州内外,整个北赵都知道王朝出了个痴情人,不要爵位要佳人。

无数次,婉婳跟自己说,她不该因自己渴望有人来爱,去破坏一个女子无暇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