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时谋反。
都自此起始,那个人是……谷摇光。
脑袋里堆不下的事情如被狂风卷起的碎纸屑,自这一个念头起,将桩桩件件本无心思索无从调查的事一一联系。
梁安脸色逐渐难看,手掌收紧到已成青白。
可是谷摇光,谷摇光又为什么……他与恒渊比起来年纪尚幼,说是从前挚友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那时严汝成对恒渊的百般为难,为此连不过惺惺相惜之情的彭开阳都一起连累,即便听闻恒渊有好友,想必也要抓起来折磨一番,甚至杀掉一了百了。
就当谷摇光是恒渊以命相交的好友,严汝成怎会眼看谷摇光就在皇城脚下京兆府中任职,又怎会见之不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头到脚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
一个猜想出来,又被无数现实推翻,梁安站在漩涡之中,想看清风暴之外清晰或不清晰的人究竟能从何处联系在一起,直到额上的筋突突跳动着疼,都没有结果。
而只一个谷摇光,涉及到的问题已让梁安大骇。
从谷摇光起,和他有所牵连的人……告诉自己接受一切的人还是没能站稳。
梁安唇色发白,面无表情,挨得近了才能察觉他无法动弹地颤抖。
师父。
他曾命兰渝救下谷摇光。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天南海北从梁安身上穿过,由梁安汇聚成中心点,将身边所有人无论远的近的都衔接在一起。
身前身后,泛泛之交的,情比金坚的,世交情谊,师徒恩情,牵在手里的,拥在怀中的……一个个接连砸在梁安眼里。
让人连呼吸都错乱,那么多人挤在身体里,要把梁安挤破了,从中流淌出来的也许都不会是血,而是依旧无法拆解的一根又一根成结锁链,无从下手。
但梁安忽然怔住,眼神晃动着,他发现,无论从哪一条线查起,结果都如同赵宴时所撇清的一般。
与他无关。
可真正坐在皇位上的人,就是赵宴时,说最终得益人不是背后推手,难以置信。
还是说……
梁安说不出话来,耳边响起赵宴时的声音。
他说:“这本不是我想要的。”
那时梁安只顾着愤怒,想他直到今时今日,真相已大白在眼前,他已然是北赵的皇帝,竟还毫不愧疚用拙劣谎言欺骗梁安。
梁安只剩痛中之痛的肝肠寸断。
而今想来,梁安虚无茫然,甚至动摇了心。
如果……皇位根本不是赵宴时有意篡夺,那么将他推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又抱持着什么目的?
试图冷静下来重新捋顺眼前的难关,梁安明白,凭借他自己根本无法破解这许多谜题。
他想到一个必须要去见的人,林凇平。
若这些事其中一环与林相有关,荣哥必定知情。
可即便梁安做了将感情收敛而冷静判断的决定,依旧在想到很可能连林凇平都在欺瞒他之后,生出无力的苦涩。
那是大哥所认可的挚友,有远比梁安还更亲密关系的情谊。
纵有一日举世浑浊,有林冬荣在,就还有坦荡正气。
这是梁绍在他人面前夸赞林凇平而自愧不如的话。
林凇平无数次护他与阿月周全,梁安知道,是荣哥与大哥的情谊使然。
荣哥放不下大哥的心,梁安在不断失去独自一人的时间里,已深有体会,很能明白。
若这世上曾有挚友,少年意气,四海齐名,无论提起谁的名字另一个总被一同提起。
身侧提笔持剑是他,饮酒高歌是他,策马奔腾是他,即便死亡,亦永世难忘。
这样情谊,怀疑他对梁绍之弟有歹心的念头,视同羞辱。
但梁安不敢再轻信任何一人,无论是谁都一样。
他的“相信”害死了一个又一个人,让事情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梁安唯有学着只信自己。
“咚咚咚咚——”
远处闷闷鼓声隐隐传来,打断梁安沉思。
他回神,顺着声音所传之处奔去,到有人烟地跃上屋顶,站在上面终于看见了人群聚集之地。
“草民有冤,求天子垂怜,还我一家清白,还世间公道!”
击鼓鸣冤。
鼓声阵阵,夹杂着敲鼓人的咳喘声,偏过头去,咳出血丝。
围观百姓指指点点中不免躲开,沸沸扬扬声中,喊冤的人握紧鼓槌的手在颤抖,鼓声一停,鼓槌脱力坠落。
“你疯了。”
看清敲鼓人是谁,梁安已从屋顶上跃下疾驰而来,直到眼前还未来得及说话。
看见面前的两个人,一时站定。
三人以不同姿势站在大鼓前,帮人握住鼓槌的人声音颤抖,紧紧盯着他苍白脸颊旁的鲜红血迹。
“你疯了……”裴真颤抖骂道。
深深喘息的鸣冤人没能来得及理会裴真,反而看向不远处的梁安。
三人对视,不知如何应对这一次相隔甚久的会面。
泉定初遇在灿灿铁花之下的不打不相识。
梁泉裴定,裴真的真字取自梁安祖父笔下一字。
又是一个无论如何不该怀疑的人,如今梁安,却已不知如何面对。
梁安想叫谁的名字,看着面前二人,无话可说。
“梁将军。”沈濯灵叫他,勉强给了他一个笑容,“别来无恙。”
梁安不知如何回应。
他看起来并非无恙,而已形容憔悴,比之从前,更显病态。
掏出帕子熟练擦掉唇角的血,沈濯灵收紧手掌,还是握住了那根鼓槌。
他高高扬起,重重捶下。
京兆府的门打开,从中列队小跑出官差许多。
“草民沈濯灵,为家姐沈灵榆一家鸣冤,弘文八年恒渊一案,草民不认,求天子垂怜!”
方才想不通的一环忽然崩裂四溅,弹射到梁安脸上,露出一道刺痛伤口,渗出一点血痕,自己解开。
梁安一抖,勉强站定。
恒渊发妻沈氏,沈灵榆,是沈濯灵的姐姐。
挤挤攘攘人群交头接耳,沸反盈天。
有人扬声喊道:“状告何人?!”
梁安紧紧盯在沈濯灵身上,掌心冒出来的汗即将把人淹没。
沈濯灵趔趄之下,被人牢牢扶住,他知是谁,眼球颤动。
“我在。”裴真低声耳语,“既已如此,总得撑住。”
沈濯灵随他往前一步,仿若新生。
他说出来的话和梁安所想重合,让梁安不得不闭上了眼。
“弘文年间构陷忠臣之昏君,当今圣上之父,太上皇帝。”
有人惊恐之下涌上来,沈濯灵不似裴真一般紧张。
下一刻,他看着横臂挡在自己面前的梁安背影,带上了意料之中的微笑。
梁靖之来得正好,他不因所告之人是皇帝而胆怯退后,他只会把苦主好好保护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往伸冤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