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与赵宴时有关,梁安信了,继而更痛。
结果并没两样。
梁安点点头,认可了沈濯灵的话。
他只问了另一句:“今日没有我在,你打算如何收场?”
沈濯灵笑:“我只是如这天下每一个冤屈之人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
梁安再点头,只是不信。
他确信沈濯灵伸冤绝非偶然,他们一路走了这么久,无论从前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至少沈濯灵的目的已在今天清楚。
他要状告弘文帝,是要为恒渊翻案。
“谷摇光,可如你一样,是恒渊的家人?”梁安问。
沈濯灵摇头,回复对此人并不熟悉。
梁安不知该不该信,但也不认为事已至此,还有在谷摇光身上扯谎的必要。
沈濯灵的身份已经亮明,印证了梁安所猜想的,数件闹剧所点明的“庸人齐世”正是将为恒渊伸冤的愤怒融入其中,凡有心人,总该有所察觉。
可弘文帝一次也没有。
他没意识到是恒渊的报复,没意识到他曾杀死的齐世庸人再回人间,为他而来。
那么谷摇光究竟是……
梁安再一次钻进了死胡同里,才越过去的一堵墙前,是另一堵墙。
“你从未提过。”
听见车里久不出声的裴真说话,梁安回神。
裴真说:“你若告诉我,想要为恒大人洗清冤屈,我岂会视而不理?”
散尽万贯家财也好,裴真总能再赚回来,不会叫他殚精竭虑,耗着性命走到如今。
还是……
【你这十数年来疼惜我,不过因相信我并非因你是裴真而冒险救你一命。】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掉进冰窟的人是裴家的公子。】
裴真已为这两句话吃尽苦头,也已在深夜一再为此惊醒,实在不想在此刻还痛心难过。
“阿淳。”沈濯灵很珍惜他和裴真重新坐在一起的时光,因此没再恶言逼退裴真,而对他说了真心话:“这本非我意。”
从很久以前,裴真就知道,沈濯灵这一生撑着,不过是在寻找那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孩子。
关于他的姐姐,沈濯灵几乎不会提起。
只在夜深人静时,也许是撑不住的时候,对裴真说:“若知道那日是最后一次相见,我总会再叫一次姐姐的。”
沈灵榆去世的时候,沈濯灵也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孤身一人在南祁不知多久,才在那一角冰原中,捞出了陷进其中的裴真。
裴真从不问他过去,沈濯灵不想说的,裴真永不会问。
现在沈濯灵说:“阿淳,抱歉。”
即便不想,裴真的人生终究还是被他拉扯着,陷进了另一道深渊。
举世神医聚集在登州,成了世人口中的药王谷。
神医也有私欲,并非旁人眼中的世外桃源。
很快药王谷中想要出谷的和遵从祖训不得出谷的成了仇敌,当人离心之时,由内而外的分崩离析便是足以预料到的。
药王谷荒了,其中师徒兄弟姐妹再无联系,沈灵榆带着弟弟随师父一路去了南祁,直到有一日,沈灵榆和师父也起了争执,学医是为救人还是为杀人成了沈灵榆解不开的愁。
她只给弟弟留下了一句话,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便决绝离去。
她说:“濯灵,永世别再行医了。”
沈濯灵恨到连一声姐姐也没再叫,只紧盯着她的背影,想她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不知晓姐姐去了哪里,又过上了什么生活,只是在短暂恨了她一段时间后,沈濯灵终于明白姐姐在痛苦什么。
收到沈灵榆的信是意外之喜,她成亲了,说腹中有了娃娃。
“濯灵,你要做舅舅了。”
舅舅……
沈濯灵还将眼睛黏在信中这两个字上雀跃的时候,药庐中的惨叫声吓醒了他。
他总算也离开了用活人试药的师父。
在那些药也喂进他嘴里之后,用了很长时间逃出来,独自漂泊了很久。
沈灵榆不知道弟弟也成为了疯子试药的人,若知道,拼死也会带他一起走。
可那时候还年幼的沈濯灵不懂,他坚定站在师父身边,怨恨着要离他而去的姐姐。
终于下定决心去见一见姐姐的时候,也已太晚了。
沈濯灵不知那孩子生下来没有,只知道姐姐诊脉笃定那是个女娃,她为那孩子取好了名字,只等着她降世。
“你来北赵京都,阿渊很好很好,他会像我一样疼你。”
姐姐说:“濯灵,对不起。”
没能带你一起走对不起,直至今日才找回你对不起,只要你来,咱们便还有家。
带着要见一见小丫头的心,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沈濯灵还是来了京都。
弘文八年,恒渊谋逆,株连九族,什么也不剩了。
找见那可能活着可能死了的孩子,成了沈濯灵撑下去的理由。
天下之大,难之又难。
沈濯灵总算相信,这世间没有许多相逢便能相识的戏码,即便血缘联系,即便她是一生执念,在错的时机相见,也不过是对面不相识。
车外的喧闹声吵醒了沈濯灵,他含着一点泪在眼底,回头看见凝望着他的裴真。
还是忍不住,在眨落那滴泪之前,轻轻抵在了他额上。
“阿淳。”沈濯灵颤声叫他,“我知终究还是顾此失彼,可我除了你,再无人可依了。”
“代我照顾好那孩子。”
怎会没有真心的?
杀一个人需要无数理由,救人是他的本能,即便姐姐说再也不要行医,可他曾经也是一个大夫。
唯一的那点龌龊,不过是尾随裴家少爷的年轻人没能早点施以援手,眼睁睁看他跌进冰湖。
跃进冰窟令病更重,不过是他拥有裴真后应得的代价。
车外,梁安断断续续模糊听着沈濯灵讲起从前,唇也紧紧抿起。
怪不得沈濯灵从起始便一副天生病弱的样子,原来幼时竟也受过如此非人遭遇。
他说非他所愿,那今日又是怎么一回事……
马车渐渐停下,已至宫门,梁安看见了就在门外等待的人,是林鸿羽。
梁安却没下马。
“我暂且送你到此。”
停顿片刻后,梁安叫他:“沈兄。”
两人下车,沈濯灵对梁安笑笑:“多谢梁将军送我一程。”
“从前事不提,今日你为恒大人之事鸣冤,我本该如此。”梁安说,又凑近一步,郑重说道:“即便沈兄与皇宫中某人尚有勾连,为伸张正义,有些谋划本不算错,你不肯说摆下棋盘的人是谁,我自还得去查明。”
沈濯灵为梁安的真诚笑。
这个人的确有意思,他有自己所坚守的,也并非死板不知变通,只随心而为,以对错论事。
他和裴真不一样,和赵宴时更是全然两个世界的人。
梁安把他交到林鸿羽手中,问了一句:“荣哥在哪里?”
林鸿羽下意识回道:“府中。”
眼前一花,梁安翻身上马。
他牵住缰绳,又回头看一眼沈濯灵,不知为何心中极度沉重,甚至害怕沈濯灵心存死意。
他抿唇,忍了又忍,还是对林鸿羽说:“翰昀,保护好他。”
“驾——”
登基第一案,推翻父亲在位断下的谋逆罪,苦主所状告之人,正是尚且在世的太上皇。
自古以来,前所未有之事。
历朝历代孝字为先,若直面此案,结果也只能是太上皇无辜,击鼓之人难免死罪。
此案应当在击鼓之时便被摁下,坏就坏在,当日平南将军梁靖之恰巧在场,他亲自带走了鸣冤人。
没人拦他。
即便要拦,尚有皇帝登基第一道圣旨明晃晃悬在头上,新帝给梁将军的恩宠可谓无以复加,将军凡有决断,不必询朕,见将军如朕亲临。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想必对此事来说,也不过是“雪上加霜”。
不知此自称恒渊妻弟的男人是否一路喊冤来京的,不出一日功夫,北赵上上下下州府百姓皆已听闻此事。
若单是京都数百数千百姓,堵嘴不说容易,却也算有法可想,若人人皆知,天下万万双眼睛盯在京都,即便皇帝,想要为父徇私,只怕也没那么轻松。
总也要想想其后将要背上的恶名,为此事在史书上留下腌臜一笔,岂不恶心?
当今圣上可谓进退两难,不知此事将如何处置……
在经历一场场惊心事故后,回归平常日子的百姓,再遇上此等奇闻后,仍是忍不住嘀嘀咕咕,将这事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
天下百姓尽等着,这桩旷古未闻的奇案如何结案。
只有梁安不在意结局,他不会因此事突然而来便扭转所做下的判断,不会被任何人打断,只会顺着他所猜测的一样样查清楚,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聪明人用心眼执棋,梁安便用执着补足愚钝。
他一寸寸探寻,总能踢到一颗石子滚落。
林广微一家在其中究竟执黑执白,梁安总得知道。
赵宴时会怎样面对此事,梁安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