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总算成功把梁安改变了,在听到从何星口中冒出来的结果后,梁安眼神锐利钉在何星身上。
内心颤动后,剩下的念头是“他在撒谎”。
甚至再一次把早已思索无数次的细节再次拿出来翻检,从遇到何星开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拿出来逐字拆解。
或许何星也是将梁安围困抓捕的其中一环,在破庙遇上梁安不是意外,而是早有预谋,他所说的那些有关星辰的天象的,都是为了赵宴时的今日铺垫。
梁安的目光可怕到何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后背升腾起麻到头顶的痒意,那眼神像是刮刀将他从里到外切开,要探视他的每一寸神经。
就在何星不解其意时,刀子一样的目光移开,梁安阔步进了殿门。
何星跟上去,却被拦在半路。
寝殿层层叠叠遮掩着帷帐,让梁安想起很多个不美好的事件都在这牢笼一样的华丽大殿中发生。
和赵宴时分别不久,夜里试图用眼泪来融化他的赵宴时还在眼前闪动。
他不信赵宴时病了,且断定赵宴时是为了躲开沈濯灵,是为了避开恒渊谋逆案,所以他病得如此恰当,林家父子如此顺畅将此事接手。
因而他大步流星进去,不等人束上帷帐,已自顾翻手格开,在惊吓之中接连跪下的宫女反应过来之前,他已到了陛下床前。
他气势汹汹,带着迫不及待的问题,要走到赵宴时面前,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一质问。
若得到的仍是谎言,梁安的心便也死了。
直到最后一道遮掩龙颜的薄纱前,一路挟风来此的人却硬生生站定。
落在帘前的大手没想象中那么坚定,带着只有挨得近了才能瞧见地抖。
只这一息间的功夫,李盏已小跑跟来了,挥着手赶走跪了一屋的人,再后急匆匆跪在梁安脚下磕头。
“将军,陛下病了。”
他重复先前的谎言,却说得恳切,带着焦急悲伤的尾音。
“求请将军体谅。”
天下间没有需要臣子体谅的皇帝,这话说出来也带着荒唐的可笑。
好像已透过纱账瞧见赵宴时坐在其中,又一次从容含笑看被骗得团团转的梁安。
为梁安那些哪怕只是瞬息间当真焦急的念头画上两道“屡教不改”的批注。
这可笑让梁安无法犹豫,话音未落翻手扯开最后一道屏障,动弹不得。
“将军。”李盏像是要哭出来了,伏在地上仍叫了一声,企图用这两个字拦住梁安的脚。
眼前晕眩,梁安没站稳,想往前迈一步但踩空一样没能控制住身体。
他不自觉轻轻摇头,不知道是给谁看的。
“靖之。”床上的人叫他。
梁安一步步走过去,纱帘垂落,将他二人困在这一方天地里,也只剩他们两个。
“……”
梁安试图说话,但连嘴都没能张开。
他不错一步盯着床上像是从未瞧见过的人,再次摇头。
赵宴时给他一个笑意,又很快僵住,偏开脸说:“很难看?吓到你了。”
“你在骗我。”梁安还是往前走了,他说完点点头肯定自己,又重复了一遍:“你在骗我。”
就像不顾梁安如何撕心裂肺,在几乎病死过去的时刻,选择了在梁安面前自刎死去。
眼前刺目的红来回闪过,是即便亲眼看见活生生的人仍然无法忘却的,一生的噩梦。
就像眼前,那如琥珀琉璃总是淌着一汪冰水似的灰色眼睛,几乎凹陷进去,眼底乌青失神,蒙着一层雾一样将剔透的眼睛玷污。
玉白的两颊也失了光泽,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像是行将就木之人。
梁安再次摇头,他不信,这是又一个蒙骗他的谎言,用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的。
他不信,他不会相信的。
本就蒙着雾似的眼睛更显黯淡。
赵宴时垂眼,低声说:“是,我在骗你。”
他偏脸不肯再移回来和梁安对视。
沉默之后,像是知道怎么跟梁安解释这一切了,赵宴时捂住心口慢慢喘息后,笑道:“只是……很想你,怕你不想见我。”
“撒谎。”
赵宴时一僵,很快又笑,低声说:“嗯,我又在扯谎了。”
猝不及防从口中吐出来的血打断了这场对话。
“宵行!”
梁安浑身一冷,上去撑住他,将人揽在怀里,试图擦掉那足以叫人害怕的血量,手开始不由自己地抖了。
“别怕。”赵宴时喘息着,故作平静安慰着身后滚烫的热源,他说:“靖之,我没事。”
怎么会是没事的样子,这是不必大夫来,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有事。
他不知道自己要来见他,怎会如此万全准备好了在这里等他。
梁安掐住赵宴时手腕,撩开衣袖是一道道他早已熟悉的疤痕,攥在上面硌得人疼。
他不是大夫,却能知道这虚弱脉象绝不是康健人能有的。
“出了什么事?”梁安控制不住自己,又急又气,思绪全乱了,他只能一再质问,“太医呢!为何没人来看?!”
这一切让眼前的事更像是谎言了,像是从前在瑞王府里,可怜兮兮躺在床上只有棒骨作伴的赵宴时。
“我想,若我死了,应当更好。”赵宴时轻声说。
梁安失语,死死瞪着面前无所顾忌说出来的话,在那一刻就要忍不住上前紧紧捂住他的嘴,叫他把那个字收回去,这辈子都不要再说出口。
前来“兴师问罪”的愤怒换成了悲伤,梁安失望且难过。
他对赵宴时无所求,只有看他活着这一点,还勉强算得上欣慰。
梁安自以为已说得很清楚了,他不想再与赵宴时有所牵扯,从前所有梁安没有后悔,只是不想再有以后了。
因赵宴时还活着,梁安只想谢谢他还活着,别的都不要紧。
那些恨和怨,都与赵宴时无关了,梁安只怪自己而已。
他不知道赵宴时是怎么轻易将这个字说出口的,不知道他究竟知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梁安又想,他知道的。
面对死亡不在多少,赵宴时失去的,和梁安一样,几乎也已经是全部了。
想到这里,梁安心绪翻涌,更不知该再说句什么才是对的。
“这不是病。”赵宴时摇头,“你不想见我,我想你高兴。”
“你明知道不是如此!”梁安愤怒。
他知道的,赵宴时知道的,知道梁安的心意,知道梁安用了怎样决心去面对“他们”,知道梁安把他记挂在心上,便是不可转也的山石。
可赵宴时偏偏用这样的话来刺痛他,作践自己的身子来怄气,痛苦的仍然是梁安。
他握紧的双拳青白,瞪大的双眼泛红,很快拒绝再与赵宴时交谈,回身掀开纱帘出去。
赵宴时蹭掉唇边的血,连他离去的背影也没看清。
“去请太医!”
他很快听见梁安拽起李盏的声音。
李盏跪在地上磕头,哭求道:“并非小人怠慢陛下,太医不清楚病症,无从对症下药,只猜测说也许是服用了某种毒药也说不定,更不知如何医治……”
“毒?”梁安打断。
他将李盏提起来,冷然问道:“何时中的毒?”
李盏双脚悬空,吓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慌忙摇头,又匆匆点头,结结巴巴回道:“只知是……时日不短了……”
他眼前一花,从人手中坠落跌到地上,有种大难不死地惊恐。
梁安回去,紧盯着赵宴时,头一次如此强势,硬是扳过他脸回头看着自己。
“谁干的?”他问。
声音是压制不住地怒不可遏,梁安不敢相信,更带了说不清得愧疚。
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在见到赵宴时之前,已料定这是个骗子,他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梁安不敢再相信他,因从前结果惨烈。
若只有梁安自己,他可以舍弃性命去赌赵宴时的真假,可梁安从来不属于自己。
带着何星来见赵宴时,也不过是梁安从那一刻确信,弋获围猎发生的那些蹊跷事,偏偏是赵宴时救了太子,偏偏是在那一天梁安救了赵宴时……
这样的偏见让梁安踏入皇宫之前,就已在警告自己,别再违背决心,对赵宴时保有对敌人一样的警惕。
但同时也让梁安失去了理智判断,比如他所假设的那些由赵宴时主导的事,直到今日仍然说不通。
裴真家训说“一事有伪,则丧百真”,梁安总算切实体会。
所以何星说和赵宴时无关,梁安只挣扎了片刻,选择了不信。
可一旦得知,赵宴时这番模样不是作假,而是真的,后悔如海没顶而来,梁安愧到害怕。
那些冷漠,那些一再冷硬说出口的“谎言”,不过顷刻之间回旋到梁安身上,心如刀绞。
他的痛苦纠结写在脸上,赵宴时知道,那夜狠心的话不是对赵宴时说的,是对梁安自己说的,所以一旦得知赵宴时真的病入膏肓,他只能动摇。
这就是梁安。
他有多善良多心软,赵宴时很清楚。
而就在此刻,梁安扳着赵宴时的脸,强迫他对视,赵宴时很高兴。
在这样时候,赵宴时的眼睛里装着的,没有别的,全然是连梁安都能瞬间感受到的思念喜欢。
他歪头,干脆将脸颊贴在梁安手掌上,灰雾笼罩的眼里也带上了一点笑意。烫得梁安想夺手而逃,看着病恹恹的人却无法抽离。
如果得到梁安需饮鸩止渴,赵宴时很乐意。
可梁安叫他:“赵宴时……”
这是梁安第一次这样叫他名字,赵宴时眼神闪动,也有一瞬迷茫。
“求你活着。”他说。
只是这样而已。
梁安的痛苦显而易见。
赵宴时的脸能感受到他在抖,从脸颊起连带着血肉一起,顺着骨节脉络直抵胸膛,令他微微皱眉,不知胸口如何被痛击数拳一样酸痛难过,连带着鼻尖眼底都跟着一涩,这是奇怪的感受,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偏偏在这个时候,偏偏在想要碰到梁安那双过分悲伤的眼睛的时候,压抑不住的腥甜堵在喉间。
赵宴时从未有一次这样想让那口血消失,但和梁安眼里流淌出的悲伤一样,涌到唇边的血也不会因意志停止回流消失。
在失去意识之前,赵宴时终于有了丝丝悔意,无比喜欢看见梁安为他落泪的人,喜欢从梁安的痛苦里汲取安全感的人,在阖眼之前,想的那句话是……
靖之,别哭。
不知那些人何时进来的,不知一个人怎么能吐出那么多血,梁安站在一侧,脸上粘稠的红色液体坠落,是赵宴时的血。
屋子里的兵荒马乱唤醒了梁安,他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来小盒子,那是兰渝给的最后一颗保命子,塞在了赵宴时舌底。
他只信兰渝能救他。
梁安没看赵宴时一眼,没问哪个太医究竟能不能救下,径自出去再次抓住了李盏。
“是杨守仁干的?”
李盏一惊,大叫:“将军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意外的答案。
梁安当然不知道,又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慢性毒药,极有可能是从认识梁安之前就在服用的,他不知道,但他只能想到是杨守仁做的。
本以为姓杨的死了,但梁安想起来,是太子太傅举荐杨守仁来的京都为太子救治,那么梁安尽可以去找人问清楚杨守仁的来历,掘坟挖尸也好,将他家移为平地找个结果也好,梁安总得试试看。
但杨守仁还活着,又是谁的主意?
这些念头瞬息之间,梁安只顺着李盏说:“那就带我去见他。”
李盏不敢多加反抗,磕头道:“奴婢这就将他带来见将军。”
梁安迟疑了两秒,之后刀一样锐利的眼神落在李盏身上:“你想尽办法活到现在,想必惜命,若一炷香内我看不见你二人,天涯海角,你不会怀疑我是否真能将你千刀万剐。”
李盏汗如雨下,连滚带爬起来边说着“是”,人已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