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忍了。
他忍住了失去所有的痛楚,忍住了生不如死的悲哀,活到今日,只为这一刻。
他要这世间再无流着弘文血脉之人,要北赵的天下彻底覆灭,要赵昶所拥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化为乌有。
“让开。”他冷然回眸,目光如刀,先落在赵宴时身上,随后又转向梁安,“你又以为,他如何得你青睐?”
那些看似天然的好意,不过都是人为的算计。
善良、仁心、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与这天下不公斗到底……这世上了解梁安的人都知道,这就是梁安身上长成的骨节。
如何利用梁安的“善”和“真”,是盛天亲自教的。
赵宴时的无辜、可怜、弱小可欺,是所有梁安难以容忍的劫难,只需要一场极其简单地相遇,梁安会自己长出不肯罢休的骨头。
唯有人心,不可预料。
在宿州一见,是盛天和赵宴时的第一次会面。
盛天很快意识到,这两人之间,远不止同情或友情那么简单。他们之间,多了一种不可逾越却更为可怕的东西。
那是他第一次为计划动怒,用自己做注,逼迫梁安从他和赵宴时里二选一。
他太了解梁安,知道靖之宁肯自己坠入地狱,也不会违抗师父命令。
但盛天不知道的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这是世道里最可笑的地方,若决心做一个恶人,凡不一坏到底,总会被心底那点去不掉的柔软裹挟,最终让原本稳妥的计划偏离方向。
今日要杀赵宴时,多有缘由。
“他活不得。”盛天说。
梁安拽着盛天的衣袖,跪倒在地,摇头时的泪水砸在地上。
他有太多话想说,可听到的一切堵在嘴边,最终化作无声的哽咽。
他明白,那些轻描淡写说出来的恨与苦难,比之当日所经受的,不过冰山一角,难及万一。
话到嘴边,也不过只剩了那句:“可他无辜。”
就像最初相识那一日,梁安带着七分警惕,看着那道门缓缓打开。
清风拂面,那双剔透灰眸中泛着水光,他的胆怯谨慎,温和笑意,都在眼前。
时至今日,该知道那一切也不过是为围剿梁安而编造的谎言,可赵宴时的话,他听进去了。
那些欺凌,那些伤疤,他的可怜、无辜,他所承受的一切,从来不是假的。
该死的不该是他,也不能是他。
明知道不该哭的,梁安哽咽着,紧紧揪住盛天的衣裳。
“靖之。”
梁安分辨不清那是不是幻觉了,只听见赵宴时说:“我甘愿的。”
甘愿什么?去死?
“不准说!”
伴随着梁安的嘶吼,是喷溅在他背上的血。
梁安怔怔回头,赵宴时被血染花的下巴刺目,只站了一瞬,踉跄倒地。
就在梁安惊恐去接人的时候,门忽然大开。
来人正见持剑的盛天和吐血倒地的赵宴时,大喊:“不要!”
李不为吓得肝胆俱裂,以为盛天已将赵宴时杀了,膝下一软,哆嗦着摇头。
兰渝瞬间变色,迅速过去把脉,跟沈濯灵撞在一起。
沈濯灵搭脉脸色难看,目光复杂看向兰渝。
“怎么可能?”兰渝的手在脉上,喃喃自语,看向赵宴时紧闭的双眼不可置信。
等到看梁安抱住赵宴时,发现他身上并没有意想中的血洞,李不为一时哽住,随即反应过来,踉跄着站起来,冲到盛天面前,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兰渝和沈濯灵对视一眼,梁安手抖着把人交给他们,随即迅速捡起地上的剑,横在几人面前,目光如炬。
盛天大笑,几近癫狂。
“好啊,好。”他点头道,“未料想,隐忍半生,走至如今,拦我的,都是谁……”
他的徒儿,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目光落在李不为身上……
“不行啊……”李不为眼泪簌簌,哀声叫道:“师哥。”
他的师弟。
盛天瞳仁缩紧:“你怎么知道?”
他不该知道盛天是曾与他一般拜在陈夫子门下的彭开阳。
“怎会不知?”
泪水淹没了李不为的脸,他声音颤抖,几乎泣不成声:“夫子……夫子从来都知道啊!”
五雷轰顶。
那时,听闻夫子孤身一人在泉定,彭开阳终究忍不住,亲自去了一趟。
他悄悄躲在远处,看着夫子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
彭开阳眼底发涩,心中酸楚难抑。
当夫子跌倒在地时,他的心仿佛也跟着摔在了地上,慌忙冲上前,将老人扶起。
夫子口中道谢,抬头看他一眼沉默片刻,彭开阳心中一紧,以为夫子看出来了。
但他立刻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他知道,即便陈方也不可能辨出彭开阳的模样。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只剩面目全非的盛天,陈方认不出他的。
“多谢你了,年轻人。”陈方笑呵呵说道,语气温和如常。
再次扶住老师的胳膊,彭开阳心却彻底慌乱了。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与过去割裂,可那一句“年轻人”,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他说不出话,很久后才稳住心神,轻轻捏着老人干枯的手,垂头低声说:“您客气,天色暗了,想必瞧不清楚,我送您回家。”
“那就多谢你了,老头子眼花耳鸣,多亏碰上你。”
夫子向来是极倔强的老先生,轻易不肯服老,也不肯在这些小事上麻烦别人的,可那日,他却欣然接受了彭开阳的帮助,这让彭开阳心中酸楚更甚。
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愿意叫人帮了。
站在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小院里,彭开阳拼尽全力才克制住了颤抖。
那棵种在屋外的李树,是他年少时亲手栽下的。
他四处张望,目光掠过每一处熟悉的角落,直到夫子为他倒茶时,眼泪终究还是无声滑落。
那是彭开阳少年时,所拥有的最好的时候。
他偏过脸去,试图掩饰泪水,低声说道:“老人家行动不便,我瞧水柴不多,这就去添上。”
一瓮瓮填满的水,一捆捆劈好的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夫子就坐在门外的木椅上,眯着眼,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话。
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恍然让他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将要上京赶考的彭开阳,从未离开过这里,从未经历过那些生死离别、恩怨纠葛。
可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幻象。
盛天早已不是彭开阳,而夫子,也终究只是他记忆中的一抹剪影。
可即便如此,这一刻的温暖,仍让他贪恋不已。
“从前老头子也并非寡居,有学生孤苦无依也与我同吃同住,每年围泉篝火年节时分,他定要拽着我这老头子一起去瞧瞧。”
“那孩子聪明懂事,我这几两学识也算没白教给他。”
“怨我无能,与那孩子的缘分也只浅浅三分,我已至此年岁,该死了,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听见他的消息。”
“怨我,怨我……”
在爆竹声中,夫子痛哭着大喊着他学生的名字,火龙升天,照亮了一方小小院落。
他叫:“长明!长明!”
“老师不敢认你。”李不为哆哆嗦嗦说道,“只是你不肯相认,脸也换了样子,夫子不知是否会害了你,更害怕……害怕戳穿后,你否认,从此再不去看他……”
陈方从来不糊涂。
他知道,长明改头换面,多年来不肯认他,必定有所筹谋。
“老师坚信你是为洗清冤屈,多年来查证不肯放弃。”李不为泣不成声,“因此……因此才……”
盛天再忍不住了,他震惊摇头,不肯再听,生怕再多听一句,一切就都完了。
他往前一步,梁安手抖着竖起剑尖,无声落泪,却不肯让步。
“师哥!”李不为哀声叫他,“不行啊,陛下……陛下是无辜的!”
“无辜?”盛天仰天大笑,却终于落了泪,“无辜……”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坠落。
“我又何辜?”他问,“谁替我说一声‘无辜’?”
“老师一生信你,临终想的也只有你,只想有朝一日彭开阳的名字清白光明写在史册上,让你一生冤屈大白天下!”
盛天落泪,模糊了双眼,往前又近一步。
“你若杀了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天下再无明月朗照,再无盛盛灼目长明时。
“彭开阳”三字将永远蒙尘,化作青史中最刺目的污痕,任百年千年春雨秋霜,再也洗不净这二十几年来从盛天身上渗着的冤屈。
盛天双腿僵在原地。
他喃喃:“我早已不是彭开阳了。”
曾一剑成名的少年英雄彭开阳,早已死了,带着执念不肯相信的,只有带着这孩子活下去的夫子陈方。
这一路走来,剥落彭开阳,一步步成为盛天,属于彭开阳的一切早已风化殆尽。
他张开双手,看着仿佛涌出的鲜血般刺痛的掌心,含泪笑了一声又一声。
他如鬼魂般活着,一日又一日,终于成为了彭开阳最厌恶的模样。
当年武选,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杰彭开阳,他去哪儿了?
他环视四周,看着一个个被他拖进泥潭深渊的孩子们。
夫子,若知晓长明害了这些娃娃,还肯叫我一声吗?
李不为匆匆过去,从怀中掏出信来,颤抖着交到他手中:“老师临终,只有此信留给我。”
眼泪眨落,看清血淋淋的字,力透纸背。
陈方咬破手指,留给这世间的,不过四字。
【长明,清白。】
大笑声中,成了呜咽。
坚直廉正,光明无私。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那是彭开阳,不是盛天。
癫狂笑声中——
“靖之!”他忽然大喝一声,“挺直!”
话音像竹板啪一声打在少年背上,刺痛叫人条件反射绷直了身子。
【再长久的等也要清醒警惕,不要麻木令握在手里的剑伤了自己。】
剑尖竖在胸前,只要低头弯腰便会刺伤。
那剑顷刻绷紧,世间静谧无声。
答——
滴答——
穿透胸膛的剑,伤口里坠落粘稠鲜血,梁安的手还在剑柄上,无法松开。
【我愿意相信,不是有句话叫真心换真心?】
盛天沉默后骂:“愚蠢。”
梁守青大笑,拍在梁安头上:“那也没什么,他们脏他们的,靖之做个干干净净的人没什么不好,少年儿郎,该有不肯随俗的倔样儿。”
“靖之。”彭开阳咧开染血的嘴角,暗红顺着下颌滴在衣袍上,血沫淹没了他的话。
师父。
梁安确信自己叫了,喉间铁锈味翻涌,舌尖抵着的那两个字化作血雾,散在穿堂而过的风里。
只是没有声音。
“对不住了。”彭开阳说。
他紧紧抓住“清白”二字,手颤抖着落在梁安眼泪上蹭掉,留下一抹血痕。
“清白干净活着。”他说。
是我错了。
目光渐渐涣散,仿佛穿过眼前的血与泪,看到了那个曾教导他正直与清白的夫子。
眼前是泉定的升龙火,铁花四溅,烧得他两眼热烫。
罪是盛天的。
他笑。
老师,长明,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