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只有你(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604 字 2天前

林广微又病了,直到眼前,梁安始终不知道林广微的病究竟是真,还是选择性避而不见。

本该带着何星去找林广微当堂对峙,但梁安没有。

如今何星所谓“真相”不过口说无凭,梁安信了,是因他正是亲身经历一切的人,能明白他所说的每句话在过往那些无论如何想不通的诡异事中,如何起到了穿针引线的重要作用。

将何星带到众人面前,相信一切自有清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梁安。

现在梁安相信,即便何星捧出铁证如山,在那些端坐博弈的执棋人眼中,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废子。走到如今,即便何星能拿出证据来,在林广微面前都是死局,更何况,何星除了他本人,一无所有。

时至今日,梁安才恍然惊觉,一切始于林广微,那么林广微的“不忠”,又起于何时?

梁安深深相信着的,林广微的中正无邪,是从何时起错了半步以至于走向另一条与从前截然相反的路?

那些曾在脑袋里、心里不管怎样都理不清的事,一旦接受了身边那些值得信任的人都是梁安曾猜测过的执棋人,一切便也豁然开朗。

数年来,从青州回到京都再到今日,梁安从未真正与林广微碰上一面。

林广微总是病得恰好,而因兰渝对他病症的看重,梁安从未怀疑过那些“恰巧”。

在朝堂上,梁安为东宫据理力争时,林广微始终垂首不语。

事实上,一旦细想起来,林广微在任何事里都站在极其重要,却又隐在暗处的位置。

始终相信林广微正直的梁安,从未怀疑,即便林广微的默不作声,也被梁安自顾认定是为保全林梁两家的有意疏远,毕竟,被皇帝认定两家重臣交往过甚的结果,三十年前已有过一次了。

而梁安在弘文帝面前承认面见瑞王赵宴时一事,右相避而不见的愤怒,梁安想,是因林大人是这世上“真正绝无二心的保太子党”。

其中种种,如今想来,真是叫人笑得舌尖苦涩。

对病重的弘文帝多有逼迫,使他中了风疾,那时,将《齐世文集》的残页捡起来叫弘文帝发现的,也是林广微……这些从未细思的、不叫人察觉的小事,自然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那些自以为察觉了的真相,不过又是一层谜团。

甚至严汝成和赵敏时的惨败……难道不也是被设计进去,借刀杀人,还刀的瞬间,将他们也一并杀了?

若说师父是为不公,是为挚友,是被折磨连带着痛恨,林大人参与其中,难道仅仅因彭开阳的请求吗?

明哲保身……

这才是林广微三朝重臣的缘由吧。

梁安察觉,无论从前对弘文帝是治世明君,还是对林广微的刚正不阿,也都是从父母口中听来的,他深信不疑。

也许,爹想要梁安相信,这天下河清海晏,信君明臣贤,是要在他心中种下一粒种子,扎下清明天下的根。

可……即便梁安并不了解林广微,但梁绍了解林凇平,梁安了解林鸿羽,能教养出林凇平和林鸿羽这样孩子的父亲,果真是靠阿谀逢迎虚情假意才到如今地位吗?

他依旧想不通,且难以再想。

梁安仰在宫墙上,看着雾蒙蒙的圆月。他们的环环相扣,比梁安所大胆猜测的开端,还更早得多。

可是荣哥……

圆月上闪过梁绍的笑脸,梁安不自觉直起身子,大哥比梦里散去得还更快。

你又是为何?

若是为了权势,实在说不通。

若是为了大哥,可你分明知道,他所要的从来都是……天下太平。

北赵朝堂像被隐在暗处多时的暴风席卷而过,只剩断壁残垣,然而一片狼藉之后,收拾起来依旧平静如前,不知情者恐怕看不出风雪之日的惨烈。

朝堂之上,也如此景。

该死的死了,光明殿空了一半,除了许多人不明不白死在了那夜,实在看不出脚下曾蜿蜒鲜血,甚至死了一位皇帝。

自然,不在场的臣子们也不知晓,弘文帝的死亡。

在梁安的铁腕冷脸镇压下,李不为和林鸿羽竟凭两人撑起了光明殿的正常运作。

第一件事,便是弘文八年恒渊谋逆案,卷案重审,将当年尚且活着的或有所牵连的人一并提审,连同前步军统领彭开阳案一同查明。

第二件事,弘文十八年,纪宛逝世真相,前一品侯府中尚有旧人也全然被带回京都。

第三件事,弘文二十五年,梁绍盐马道案。

三案并行,倒是井井有条。

只是这样久远的事,仔细思索起来又全都是与梁家有关的事,不免叫人相信,北赵最终还是照着弘文年间陛下最担心的方向沉沦下去了。

口口声声说不曾觊觎权力的梁家人,终究还是自梁安身上露出了真正面目,这年纪轻轻却声名赫赫威名远扬的平南大将军,恐怕扶持当今陛下便是如此打算。

细思索起来,弘文年间,梁安嘴上倒是说得好听扶正东宫,实际上却大张旗鼓和其时瑞亲王交往过密,之后更有许多事印证了今日结果。

听闻当年宿州城中,梁大将军也借势为瑞王大闹一番立威,而后,赵敏时谋逆事后,整个宿州府更是被赵宴时掌握在手。

那可是北赵粮仓。

这一着棋,莫不是梁安一手操纵?

果然人心难测,说得冠冕堂皇,装得一副铁面无私,满口什么忠义,还不是被这梁姓武将占了天下?

想起当日他在朝上为难群臣,摆出一副只他捧着一颗赤子忠心的模样,质问“天为君而覆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是为何意的模样,没得叫人恶心。

结果又如何了?

其时言论,真真可笑。

有人暗中思索,太上皇尚且在世,新帝登基不久连翻三案,尽是弘文年间的事,岂不叫太上皇丢了脸面。

如此更是印证了,只怕皇帝和梁安之间,果然是有不可告人的交往。

虽这样想,但到底没有弘文帝的声音传来,众人便也装死,总之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要查什么,都不算错。

如今朝中更是乱作一团,尚有梁大将军镇压着,谁敢造次?

横空出来的那叫李不为的,听闻是陛下从前尚是瑞王时在宿州的心腹,如今才入京都虽未封官职,但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不止陛下信任,平南将军也替他保驾。

这下哪还有不明白的?这定是平南将军安插在朝中的文臣。

闻着味道的人,自然一窝蜂想讨好,被李大人一应驳斥训回——只是他们保不住颜面的用词——李不为从来客气请回,只是不见。

正在众人在背地里暗骂的时候,惊天消息又在年末炸响。

新帝新年改名绥安,取惠此中国,太平无事之意。

炸响的消息并非绥安年号,而是自立春日起,广招文武贤臣,开放科举,殿试不止皇帝,连同李不为、林鸿羽一同考察,文臣武将皆有其位。

众臣心中惶惶,虽听起来不可思议,但难免生出了因“一朝天子一朝臣”而自己地位不保的惶恐。

等到听闻梁安夜宿皇城,更是惊恐异常,本该上谏痛斥这不知尊卑礼数的莽夫,该群臣死谏治梁靖之个大不敬之罪……可环视四周,的确死了不少同仁,还能站在此地的人便心中宽慰自己:

皇帝不急,臣便算了。

而梁安,自然不是这些人所揣测的样子。

他留在皇宫,只有一个原因,时刻警惕着,护卫赵宴时的安危。

这个地方究竟哪人是真,哪人是假,梁安已不想再猜,剩下能信任的人,自然只剩自己。

他不在意旁人如何揣测暗讽,何谓体统规矩也早已万箭穿过碎成齑粉。

梁安只知道,还活着的人,谁也不能死。

他夜夜扶剑站在皇帝寝殿前,来来往往的人都要经他身侧才能面见陛下。

无论谁来,梁安都不作声,唯有一位,倒是例外。

“梁大将军安好。”簌簌夜雪声中,元禛规规矩矩行了礼。

小皇子算算已要八岁了。

他安静懂事,皱着圆圆眉心,拱手请安一副大人模样,总莫名令梁安绷紧的心稍松一分。

和小时候并不太像了,梁安对他的印象,依旧是咧着几颗没长大的小白牙,把涎水蹭在平南将军衣服上的小团子。

他郑重问好:“请皇子安。”

古无此例。

新帝登基,本该搬出皇宫去的孩子和他已不算是皇后的母亲,因不知是被遗忘还是不知如何处置,仍旧住在从前居所。

梁安想,若他认识的赵宴时,不全然是假的,大约是赵宴时并不在意这些的缘故。

这样说不上好或不好,但梁安想着,对这孩子来说,是件好事。

元禛是例行来看望皇叔的,他张望着问:“皇叔可歇息了?”

这孩子被母亲教养得很好,一个这样小的孩子,虽然见面不多,却也算是梁安看着长大的。

无论何时碰上梁安,从未摆出过主子样,向来恭敬如梁安的晚辈。

听闻从前是林凇平教导他读书认字,那便更无错处了。

他没有仇视赵宴时,反而对皇叔病了忧心忡忡,可见凌云芷从未向这孩子灌输恨意,元禛是真心喜欢皇叔。

梁安叫了门,拦下苏格,亲自带了元禛进去。

而后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元禛一下子像个真正小孩子似的小跑了几步,嘴里急叫道:“小皇叔,上次你讲的故事,元禛做梦还想着呢。”

听见赵宴时说话,梁安转身,垂眼。

陛下讲的故事无趣,只有小孩子才会念念不忘。

“……那座山黑漆漆的,叫做无名山,走进去尽是精灵鬼怪……”

梁安眉心动了动,对皇帝给侄儿讲怪力乱神之说,对故事无趣且离奇地展开,皆颇无语。

“其中有些会说话的虫儿……”

把侄子扔在高凳上,漫不经心胡言乱语的赵宴时,余光飘向他的将军的背影。

只有这孩子来时,要讲很长很久的故事,赵宴时可以把目光落在梁安身上很长很久。

直到孩子都睡着了,那时,赵宴时也不会停下无聊故事。

“在夜里亮起光来……”

他只是,在烛光中看像一把忽然有了锋芒的剑一样,立在他寝殿中的,他的将军。

在孩子的呼吸声里,将故事的结尾换成靖之,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而梁安想着这故事越发离奇无趣,前后不一,实在不知是在讲些什么,再听见会亮起来的虫儿“宵行”,恍惚中,听见叹息一样飘进耳中的名字。

将军猛然绷紧腰背,但永远不会应一声。

在这些之前,还有另一件事。

多年不曾前来京都的西番使臣,千里迢迢来了京都,面见新帝。

而这次,没再跪在京都城外,得皇帝召见,站在了大堂之上。

这是自然,众人心中想着,从前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过如此。

血脉之事一旦混杂,这些从前连京都门边都摸不到的人,也能正大光明走进殿堂了。

这一切不过就是因为高坐龙椅上那位,长了一双灰色眼睛。

所谓贵贱,不过就在龙椅之上的人眼波流转间,无论那双眼是何颜色,在金灿灿的龙纹映照下便不再是异族。

不论从前事如何,今日他已然称帝,而得了梁大将军扶持,林家人也一并顺从,整个北赵,还有谁敢反对不成?

使臣来见,也算是难得热闹。

西番人向赵宴时一再转述西番王赫连暝如何敬服,如何不改臣服之心,如何庆贺新帝登基……

陛下亲眼见西番使臣来见,却不如旁人所猜测般情绪有所波动。

赵宴时坐在硬邦邦的龙椅上,干巴巴点了点头,看向下首始终沉默戳在原地的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