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恶鬼(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649 字 2天前

李不为僵住,不自觉挺直身子,垂下脑袋。

“你走,为他。”赵宴时漠然看向林鸿羽,“我留,亦为他。”

若是旁人,他不会说。

因这人是梁安绝不会抛弃的朋友,赵宴时说:“我心比你,不差分毫。”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火烛燃着的声音。

“陛下。”殿外有人说话,“林相遣人问话,可要留将军在宫中用膳?”

林鸿羽的眼神转而哀伤,他深深看赵宴时一眼,一退再退。

“瞧瞧。”赵宴时似笑非笑,“林相放心不下你。”

林鸿羽走了,李不为去送。

待人消失在尽头,赵宴时拢住将熄的烛火。

跳动的光影里,映出他的冷漠。

这是梁安身上赵宴时所讨厌的部分,一旦想要得到他的全部,背后必定跟着一大串甩也甩不掉的累赘,死不得,碰不得,没有办法,只能想法子保全这些蠢货。

可这些人偏偏个个都有像梁安的地方,好的不曾学到,只学了纷纷做世上少有的傻子。

与此同时……

赵宴时眸光闪动,知道他做再多不过是得片刻平静的镜花水月,那些从地底豢养的野兽已蛰伏许久,距离冲破脚下这片土地,只剩一线之隔。

“陛下。”李不为折返,“方才臣瞧见若雨……姑娘正提了酒菜过来……”

“若雨。”赵宴时嗤笑一声。

恶心至极。

正是西番王赫连暝送来的美人。

李不为没见过岑如雨的模样,但因这位美人和赵宴时已有四五分像,因此一眼便知,若雨姑娘必定和淑妃娘娘九成九的像。

他不知晓赫连暝如何想的,这世上当真会有皇帝宠爱个像极了自己母亲的替身?

“陛下总该见见。”李不为低声说,好像也知道这话说来要触逆鳞,因而格外谨慎:“宿州那边……”

“闭嘴。”赵宴时果然不耐烦了。

李不为垂头等着,不多时听见了叫她来的吩咐,慢松口气。

“梁将军和李盏公公……”他停顿片刻,“已不短时候了。”

天都黑透了。

梁靖之。

赵宴时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你给我的答案,也该拿回来了。

“叫她来吧。”

“李盏不在,臣安排人来侍候用膳。”

“别叫旁人来。”赵宴时拦住他,“你自己在殿外候着,吃完送她回去。”

“是。”

伸手不见五指之地,因门开透进光去,还未走进去,涌出阵阵恶臭。

梁安皱眉,李盏点了火。

伏山瑟缩一瞬,没及时跟上,梁安心神一震,立时回身拽他出去。

“拿着令牌,自己出宫。”梁安塞进他手里,“不准说‘不’,这是命令。”

伏山像是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回忆起过去的怕,让梁安变了主意,一下子胀红了脸。

“我……”

“这不是怕。”梁安比伏山还更了解伏山,他合握住伏山的手,“你和阿月都不肯告诉我当日情形,是怕我伤心,我知道。”

所以他不问。

“这绝不是害怕,不是懦弱。”梁安一再强调,“这里也许有关……陛下不好叫人知道的,那些事我知道无妨,你也一起只怕出事,方才是我考虑不周。”

他摸摸伏山的脸:“回去代我问阿月好,告诉她我很好,很记挂她,她若想见我了,送信来给我,我立时就去。”

他重重收紧握住伏山手,很快低头抵在眉心。

“伏山。”他说,“你做得很好,是梁安的恩人。”

这些话他从未说过,今日说给伏山,叫他明白。

“不必事事随我。”梁安擦掉他的眼泪,“你看,我若要人帮忙,也只有你。”

这也是梁安专门找了伏山过来捆李盏的原因,他考虑到伏山在林府很好,只是会恨自己无用添乱。

“去吧。”

梁安举着烛台回去:“走吧。”

李盏提灯在前引路,青砖映着两人拉长的影子:“将军不怕这是陷阱?”

梁安冷冷回他:“聒噪。”

里面气味实在难闻,梁安不禁皱眉,耳尖一动,听见如猫爪子勾在铁板上似的声音呜咽贴着石壁游走,在挠刮头骨般让人不适。

石阶盘旋而下,梁安从不知道,皇宫地底还有这样深的牢狱,远比诏狱还更阴森。

每落一步,那声音便近一分,直到底层,像是将喉咙掏出来拿根细线捆紧吊在房梁上用刀子割开似的声音清晰,只是轻微一声,毛骨悚然。

“点灯。”李盏轻叩石壁。

幽幽火光次第亮起,梁安骤然止步,这才惊觉,两侧像是嵌进石壁里的人形黑影,恶臭味中,那些影子枯手提灯。

他们紧紧贴在墙壁上,深深垂头不语,不发出响动,点完灯又是默不作声。

梁安从一侧过去,看着这些人。

“这些,都是哑奴。”李盏解释,又加上一句,“他们都是西番奴隶。”

他指尖停在首道铁门前,锁链碰撞声里传来古怪动静。

梁安心神动荡,即便在听完李盏所述之后,已做好了充足准备去迎接即将到来的真相,但真到此时,忽然不确定了。

梁安深深凝视,似乎通过那道门看见了地狱。

哐啷哐啷的锁链声中,梁安出神想道……

这就是……你的生存之道吗?

“啊——啊——”

门开,叫声像恶鬼钻出地面,把惨叫灌进人的耳朵里,声音并不大,却刺耳得汗毛竖起。

梁安举灯的手稳如磐石,率先看到了角落里锁在笼中的……人?

因有动静,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慢慢踱步而来的,是一只黑猫,不,不止一只……

梁安强行站定,不顾李盏,提灯过去,蹲在笼前。

“啊——啊——”

想要照亮这人的模样,只靠灯已做不到了。

火光掠过那人溃脓的面皮,这人的身上密密麻麻裹着药,血腥味、药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不知是因眼前人还是因味道,梁安几乎作呕。

“啊——啊!啊!”本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像是认出了梁安,扒在笼边伸手去够,挤出不成调的叫声。

梁安一惊,任他抓住,垂眼看他的手。

他惊叫着像是哭了,跪在地上磕头,磕完又起来去抓梁安的胳膊。

见梁安始终没出声,他像想起什么,跪在地上,探着身子把胳膊伸出来艰难写字。

梁安顺着将眼神落在地上。

血指在青砖划出歪斜字迹。

莫述。

什么……

【草民莫述,拜见平南将军。】

眼前闪过,那从黄土中步履匆匆过来的白衣谋士,展开扇面轻摇笑着。

【烦请将军给在下个薄面,消消火气。】

他还在写。

王爷。

自然是赵敏时,也许他直到现在还想知道,赵敏时的消息。

梁安站起来,退了两步,抿紧了唇。

见他走了,莫述抱在栏杆上,发出难听刺耳得呜咽声。

那能言善辩惯会刺人的舌头,不见了。

“他是谁?”梁安收紧手掌。

“如将军所见。”李盏给了他答案,“宿州王府,莫述。”

猫群突然炸毛厉叫,窜进去,吓得莫述立时叫着躲进角落,越来越多的猫涌进去。

梁安呼吸困难,踉跄后退。

“当日宿州府上,莫述多有不敬。”

对他,对梁安,对皎洁……

更……

“杀了棒骨。”

还有……

“差人玷辱梁姑娘。”

因懿央求助,皎洁联合李不为将莫述解决,并未杀死他。

被抓之后,施以报复,为姑娘以牙还牙,为恶言割了舌头,为棒骨的死将他片片凌迟喂了畜生。

唯独不准他死。

梁安脑袋嗡嗡作响,李盏的话时而听见了,时而模糊了,他拉开下一道门的铁窗。

看见吊着的奄奄一息的……李三全。

他全身赤裸着,残缺的躯体从上到下都是鞭痕,双手捆着,不知又被什么啃得露出森森白骨……

“这便是李公公日日欣赏的景色。”李盏顺着望进去,恨得发笑,又收紧手掌。

收了那些清秀漂亮的干儿子,学起了皇帝翻牌子,抽中的人脱得干干净净,不论怎样皮开肉绽,也要笑着。

“儿,我的好孩儿——”

再往后的屋子里都有谁,叫喊着什么声音,针扎一样刺进人耳里,也阻止人再打开下一扇门。

梁安比想象中离开得要快。

李盏阖上铁窗,回身看因走得极快带起的一阵风,令残烛扑得明明灭灭,晃得人心慌。

这样光风霁月的正直人,怎能知晓,这世上果真有地狱呢?

可是梁将军……

这句话李盏没机会对梁安说出口。

在喑哑惨叫声中,他喉头哽着团灼热的炭,喃喃自语。

“你怎么懂得,恶有恶报,不是天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所谓时候,也非天时。

总有人来做比恶人还更恶的人还以恶报,可这人,才是如他一般从地狱中爬出来见的……唯一的天。

所谓天理昭彰,不过是恶鬼掌天时的谎言。

此刻此起彼伏的惨叫,才是真正的人间。

在火光晃动中,李盏恍然想起那日赵宴时立在血泊里的模样。

曾被觊觎过的美貌男人,踩着李三全的断指。

眼底的冷意化作脚下撵做尘泥的血肉。

【太子跟前的近宦,自然比些脸皮漂亮的杂种说得上话。】

惨叫声中,他说:“李公公,我一早说过。”

【不肯求我,便只能求天了。七殿下若要求求老天,兴许能多口饭吃。】

“我不求天。”

赵宴时敛起笑意,又或者根本没笑,眼底冷得吓人。

“要天地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