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烈从未想过,他还会躺在自己身边。
他掀开帐帘,径自过去,自然得一如从前,仿佛那些崩塌的过往从未发生。
戎烈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梁绍便顺势躺下,规整占据床榻一侧。
“戎烈。”他轻声说,“你曾恨极了我吧。”
戎烈收紧手掌,无法回答。
梁绍却也并非要他回答。
他知道答案。
对梁绍的恨,刻在昭珠心里。
当年在东邦苏醒的昭珠,记忆全失却牢牢记住了两件事:恨北赵,恨梁家人。
他手放在左侧胸膛,缓缓扯开衣裳,露出胸口上的图腾。
“这里,”梁绍静静说,“是因恨我,才有的吗?”
戎烈哑然。
那是……久远到记不清的从前。
打穿的耳垂,刺青的图腾,戎烈未曾经他人手,在尚有清澈眼神的男人面前,编造着一个又一个谎言。
为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
只是坐在他对面,银针一次次穿透皮肉时,看着那胸膛上数不清的伤疤,戎烈出神,想的不是别的,而是,这个地方,我也有道一样的疤,那里,也一样。
简直是荒谬的念头,可戎烈脑袋里想的,的确是这些。
而那片刻在胸口的刺青……
戎烈扯开衣裳,露出一样位置的一样图案:“恨你?”
他笑了一声,十分苦涩:“若能恨你,何至于此。”
戎烈宁肯恨他,便不必尝这剜心之苦。
“你……”他起了话头,却没能说下去。
“我。”梁绍实在了解他,自顾说道:“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是实话。
戎烈说不清该不该松口气了。
事实上,如今梁绍想不想起来,像是并无分别,但戎烈确信,他的确没想起来。
若果真有了属于梁绍的记忆,他只会一剑刺来,而不是躺在他身边。
“停下吧。”梁绍说。
他偏头,看着戎烈:“停在这里,退回东邦,我不会让任何一人任何一马踏进东邦草地上。”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二十年。”戎烈突然开口,“从草原上,被人追逐着欺凌,像牛羊一样啃食着地皮上的草根的日子,我父用了足足二十年的时间才结束。”
他回头,目光灼人:“而我走到如今这步用了多久,没人比你更清楚。”
是的。
那是昭珠牵着他的手,一砖一瓦为他铺就的路。
与南祁周旋,让北赵轻敌,数千个日夜精心布置的棋局,埋下了无数暗雷,和南祁那几个自诩聪明的人交易,装作东邦还是草原上的莽夫,数千个日日夜夜,走到如今。
没人比他更清楚,戎烈不会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
踏破北赵是最要紧的一步,等着北赵内部厮杀战乱,等了太久。
天时,地利,人和,穹苍主站在了戎烈这边。
“你知道,这一次败绩是暂时的,梁安的防备不过是意料之外的小小变数。淮州如今是你我囊中之物,从淮州走进去,即便是梁安,分身乏术,难能阻止。”
当年的献氏,便是戎烈顺势插进北赵腹地的一把刀,这刀被拔除无妨,戎烈要的,是刀进去,留下的口子。
“北赵早就从根上烂透了。独木难支,梁安也一样。”戎烈目中燃火,他盯着帐顶,声音平静得可怕:“此时不取,还待何时?”
为父报仇,为东邦争下更大一片天,也是戎烈走过的日日夜夜。
他为等这一日,也实在太苦太苦。
“赫连暝无心争执,东邦、北赵、南祁多年来成鼎立之势。”梁绍同样平静,“唇亡齿寒,赵宴时登基,梁安守国,北赵未必会主动进犯。。”
这话说得含蓄,在他心里,认定梁安不是“未必”,而是“绝不”。
即便他不是梁绍,在成为昭珠的这些年里,他非常清楚梁安是怎样的人。
他有和他一样的理念,曾有数次,昭珠也对此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兴趣,被戎烈冷硬打断。
而现在,梁绍要对戎烈说的,就是:“要攻进北赵,不如守在界外,共同抵御南祁。”
戎烈笑了一声:“天下大势,向来如此,我为刀俎,才不至成砧板上的鱼肉。”
北赵只是第一步,南祁自然更不能放过,他真正难以忘却的仇敌,就在那里。
这些聪明人胆敢伸出手来与他合作,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更何况,许慎一的处境又能好到哪去?
局外人才看得清楚,他和梁安,对一国来说,并无分别。
仍是那句:“独木难支。”
更遑论,有人猜忌,是每个武将不得不面临的死局。
“除了你我。”
戎烈偏头看他:“这世上,唯有你我不会质疑彼此,我对你永无忌惮猜忌之日,即便如今,凡我有他意……该杀你。”
这三个字出口,让戎烈心猛揪紧,不得不停下。
许久后他才接上:“我对你心未有一丝退意,这天下,本该你我来执掌。”
帐外有人来:“启禀王上,赵军列阵三十里外按兵不动。前锋是否按原计划推进?”
静默之中,戎烈的手热得发汗,迫切想要抓住什么。
东邦的王没在犹豫,只是在等那个人主动拾起刀,名正言顺地迎向血刃。
而那个位置,本该属于谁,他们心照不宣。
两人近在咫尺,又是咫尺天涯。
他们太熟悉彼此了。
黑暗之中,听见梁绍的声音。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