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将要在春末死去的枯木,从口中不断冒出毫无生气的话。
“你说,永不会骗我。”
梁安攥紧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梁绍的骨头。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从小到大,梁绍每一次回应他的不安,总是这句。
梁安眼红得吓人,声音却愈发平静:“你骗了我。”
“你说娘会长命百岁,会活到我的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也不会死。”
他重复:“你骗了我。”
像是拿着刀子,反复刺在同一处。
“你说你会回来,可你没有。”
他喃喃:“你骗了我。”
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在骗我。
梁绍不知还能如何,泪和血都要干涸了,可梁安的每一句质问都剐得他生疼。
“靖之……”
“我想不起来了。”
血从唇边溢出,呛得他咳嗽,换来棠月更撕心裂肺的哭声。
“可我想……那里一定很好。”
执起梁安握剑的手,梁绍割断一缕头发,塞进他手里。
“带我回家吧。”他说。
他的尸身留给戎烈止战,好歹留下一丝属于梁绍的,让他归家。
若人死后果真有灵,不至叫他漂泊异乡,困于原野之上不得安息。
他说完了。
没有更多了。
差不多了,用以赎罪,也许……差不多了。
梁安浑身发抖,死死咬着牙,咽下满口腥甜。
手在大哥背后收紧,脖子折断了一样低垂,脸一寸寸埋进梁绍肩头。
他还是……又哭了。
哭声盘旋在天上,辩不清是谁的了。
梁安手紧紧抓着梁绍的衣裳,直到戎烈站起身,将人从他怀中抱走。
血滴落,棠月跌跪在地,挣扎着伸手去抓。
那片衣角,从梁安手中不断撕扯着,直到从指缝中离去,生生剜下了他的肉。
戎烈一步步往回走,风卷着王的眼泪,落在王的身上。
“阿昭……”他低喃,脚下几乎脱力要跪在这片沙土上。
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曾并肩着畅想过的以后,那些月下对酌的盟誓,再不会有了。
人在失去之前,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失去意味着什么。
即便再聪慧的人,想到失去,也只是知道,那代表着没有,可究竟有多痛,多悔,多想时光倒流,都只有在真正失去的那一刻才能明白。
两军肃立,呜咽声渐起,很快哭声连成片。
在阳光正好的日子里,为梁绍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梁安跪在地上,哆嗦着不能站起来夺回梁绍。
那是大哥用性命换来的……
他是被抛弃的幼兽,喉间冒出凄厉哀鸣:“大哥!”
“他不是!”戎烈嘶吼着将人箍得更紧,无神前行,踉跄身影在烈日下摇晃。
“他不是……”
天塌地陷的崩溃,将这世间毁了。
耳边嗡鸣着,地动山摇。
“大哥——”
撕心裂肺的喊声里,远处黄沙骤起,一骑绝尘至此。
银鞍白马破空而来,在众人怔忡间凌空跃起。
戎烈胸口剧痛,被一脚踹翻,下意识紧紧抱住怀中梁绍,却在天旋地转间骤然失去了怀中重量。
“不!不!”
他目眦欲裂,狼狈从沙中翻滚,爬起来又跌倒。
来人却已抄起梁绍旋身落鞍,力道沉狠,动作如狩猎者翻掌擒狼。
戎烈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扑身而起,吐血上前。
那人回头,夺目面容在艳阳下目如冰刃,一言未发。
他抬手,马鞭落下,直指戎烈额心。
“再上前一步……”
声音低沉冷冽,一字一顿。
“我便将他吊在城墙,一刀一刀剐尸,一片一片还你。”
戎烈生生刹住脚步,僵在原地:“不,不,别……”
信生死之后仍有守望,才会被梁绍的誓言裹挟着停下。
可此刻看着梁绍被人随意揽在马背上,心肝俱裂。
戎烈狠狠看向他,蹭掉唇边的血:“那我也叫梁安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梁安几乎咬断舌根才能阻止自己,在泪光中,看见骑在马上夺回梁绍的人。
血从嘴角溢下,喃喃叫了他的名字:“宵行……”
赵宴时单手勒缰,将梁绍箍在马背上,昂首冷然看向戎烈。
“是吗?尽管去吧。”
他手搭在梁绍背上:“至于他在我手上如何,你就得赌一赌了。”
“不!你不会的!”戎烈上前一步,看见赵宴时攥住了梁绍脖颈,慌地退了两步。
赵宴时扬眉:“为何不会?”
为梁安夺回这对他而言似乎无比要紧的大哥,只是不想看见他哭。
梁安若决心远离他,那更好,叫他别再无止境小心翼翼怕他伤心。
至于梁绍是死是活,尸身如何处置,与他何干?
只有他们这些所求过多的俗世庸人,才会被天地誓言困住,他是被天遗弃的野种,野火焚天不惧因果,若有报应,尽管试试。
朔风骤起,卷着赵宴时的诛心之言。
“你既知我本性。”赵宴时想起他方才的威胁,笑了一声又不见笑意。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无法舍弃梁绍的理由,只有一个人敢说出这样的话,而没人敢和他赌。
“最好相信,我会。”
戎烈也一样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