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封上不过数个时辰的栖梧宫,在火把照亮黑夜的那刻,吱呀一声,重新打开。
风越夜越紧,倾盆大雨止不住泼下来。
渐渐地,雨势收住,又淅淅沥沥起来。
夜已过去,天将大亮。
丹曦披着深青外衫,静静翻着最后一册军报。
灯在一旁燃着,把她侧脸照得像一柄如意,案头奏折堆积如山,没有一张批着“许慎一”三字。
像她来到南祁后的,每一日一样。
门开,女卫首领穆令仪疾步入内,也带来了夹着腥味的风。
丹曦没抬头:“成了?”
“启禀殿下。”穆令仪上前回道,“摄政王弑君叛逃了。”
她略有迟疑。
丹曦道:“如何?”
“许慎一身中数剑,生机渺茫,只是……雨势太急,血迹很快被冲干净,没能追上。”
赵丹曦搁下手中的笔。
“无妨。”她说,“我想要的,已有了。”
对许慎一而言,还有什么,比祁策对他毫不留情痛下杀手更痛彻心扉?那远比死亡,更令人痛啊。
宫中刚经历一场动荡。
黎明前的天光灰蒙,提灯宫人往来穿梭,将雨水中晕开的血泊映成暗红。
赵丹曦步履从容,也没在意踏在血里还是雨里。
跟在她身后的女侍提着灯笼列队相随,向事发地去。
身后传来衣甲碰撞声。
“殿下,照原计划,禁军换守,宫门落锁,已不准人进出了。”羽林卫指挥使魏峥,扶剑跟在身后。
“许慎一蛰伏二十年,狼子野心今日袒露,这样大的事,捂在宫中算怎么回事?”赵丹曦说,“还是快些,给咱们的大人们府中送信才好。”
“是。”
正清殿大门紧闭,两侧尽是男女侍卫,牢牢把守。
随着雨停,殿前石阶被扫了一遍又一遍,宫人们正跪着擦净殿前血渍。
殿门开启的刹那,祁策猛然跃起。
他脚踝一歪,扑在地毯上,顾不得爬起来,急着喊:“皇叔!是皇叔回来了吗?!”
自然不是。
赵丹曦看见祁策,即便有所准备,还是没忍住蹙眉。
他狼狈披着一层沉重又皱起的锦袍,帝冠已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你——”看清来人,祁策脸色狰狞,忽然踉跄着站起来,指着她说:“谁准你来的?”
随行侍女悄无声息点亮宫灯,刺得祁策抬手遮掩,更将满室狼藉照得无所遁形。
“来人,来人呐——”
他嘶吼,心悸心慌,胸膛起伏得厉害,彻夜惊惧啃噬着他的理智,令他头痛欲裂。
他怕,怕极了,怕皇叔真的被他杀了。
随即而来的,整夜翻腾在身体里的,是藏也藏不住地悔。
而现在,他那被皇叔强硬塞给他的皇后,正衣冠楚楚站在殿中,用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令他怒恨交加。
皇帝分明喊了“来人”,殿中人反而点灯后退了出去。
殿门阖上的声音,震得祁策一抖,他眼里含着为许慎一冒出来的泪,在这时候恰巧落下,令他冷静了。
“是你。”他声音很小。
那些准备多年为控制住许慎一的人,说是“死士”,可只是要他们抱着必死决心为君所用,根本不是为杀死许慎一。
他骤然暴起,踉跄着扑向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下的令?!”
“是。”赵丹曦承认得很痛快。
赤色长鞭甩响,缠住了他扬起的手腕。
“陛下忘了。”赵丹曦盯着眼里尽是血丝的男人,“你的皇后,是你的皇叔选来,不准娇滴滴的花。”
“你敢……你敢!”
祁策语无伦次,嘴唇苍白颤抖,盯着这令他不敢相认的女人,分明也曾日夜相对,却好像从未瞧清过她模样。
“你我纵有怨怼,也已做了三年夫妻。”赵丹曦松开他,平静说道:“应该很清楚我敢不敢。”
祁策踉跄后退,踢翻金杯,寂静大殿中轱辘滚过的声音刺耳。
“为何害怕惊讶至此?”赵丹曦问他,“生出将他逐出朝堂的念头起,这结局不是早已注定。”
“怎么了祁策?你总不会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不是你要杀了许慎一?我不过,是替你多走了一步。”
她字字句句如慢刀。
“你胡说。”祁策嘴唇哆嗦着,怒火滔天,“朕,从未想过将皇叔赶出去!更从未想过杀他!”
回应他的,是沉默。
祁策耳鸣,脑海里轰隆隆穿梭着的不知是什么,头疼得几欲作呕。
“你知道天底下只有谁才会相信这句话吗?”她总算说话了,朦朦胧胧在祁策耳边,“自然是……你害怕的那个人。”
许慎一。
“我只是……只是要……”祁策喉咙紧涩,说不下去,忽然扬高声音,瞪着对面的人:“是皇叔不肯听我的——”
赵丹曦不是来听他悔过的:“你知道你为何落到如此地步吗?”
她走近过去,祁策步步后退。
“这世上,你最该信的就是许慎一,可你偏偏防他,疑他,怕他。”
祁策一退再退。
“正如你第一眼便瞧不起我,你也从未看清过他。”
晨光透窗,映亮帝王惨白的脸。
她一字一句,剖开他从未正视的事实。
她说起许慎一如何被群臣畏惧却被百姓称颂,说起朝堂与市井间那道永远跨不过的鸿沟。
祁策被踩中了尾巴一样叫喊:“你懂什么!朕与皇叔二十载朝夕相对,岂是你能妄议的?!”
话音未落,祁策心肝俱颤,浑身麻痹,眼前闪过的都是许慎一被刺穿胸膛的样子,是他癫狂笑声中说“杀了我吧策儿”。
他想都想不下去了。
“只有百姓知道,谁才该是真正的君主。”
她语气平静,撕扯开了冠冕下的病灶。
这世道最明白谁在为自己谋生的,从来都是那些只求一口饭一条活路的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