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暮色,木桩入地三寸,尘土四起,梁安抖落图纸上的沙,在最后一个红圈处轻轻一点,预示着边境堤防的最后一块封桩也已落实到位。
身后有声音,他慌忙退了三步,撂下掖在腰带上的袍角掸土。
“陛下,边塞风沙正大,还是回帐中歇息为好。”
话音未落,他侧身避开赵宴时的手,低呼叫道:“脏!”
“胡言乱语。”
他手已被人抓住了。
耳边是赵宴时不悦:“你身上哪一寸我没摸过,哪里脏?”
……
梁安跪下。
他伏地,暗恨自己不长记性。
可赵宴时的确没有其他意思,不过是不悦梁安不肯自己碰他。
即便梁安是好心,赵宴时也不高兴。
靖之是他的,他想碰就要碰,不想碰也要碰,根本没有不想碰的时候,谁也休想叫他别碰,靖之说了也不行。
“陛下闷得慌,我知道。”
君臣并行,走在处处忙碌的青州营中。
梁安也已太久没回来,望着熟悉的景象,心头微松。恒岚随棠月去了南祁,这消息反倒让他安心。
就算心里答应了,不会再把妹妹当脆弱的孩子。
可那份牵挂终究难消。
恒岚是他最好的朋友,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有她相伴,再好不过。
青州将士见到梁安一阵嚎啕,随后才知道,随他而来的,竟是皇帝。
先是不敢直视天颜,而后下意识的仇视冒出来,忿忿仰头,又是惊愕。
新帝的脸,着实与想象中威严的帝王相去甚远。
整个军营萦绕着诡异气氛。
自盛天走后,那些随盛先生而去的兄弟们一部分没能回来,一部分跟恒岚回来,青州已不再像是从前的青州,而对赵氏王朝的恨,一如既往。
梁安郑重跪下,带领青州人山呼万岁。
他懂得这些目光里的恨意,多半是为梁家抱屈。
那不是谋逆之心,是积年的不甘,是对忠良屡遭猜忌的愤懑。
但没关系,梁安更明白,这些赤子之心有多纯粹。
青州即他,他即青州。
他们会接纳喜欢陛下的。梁安偏头望向赵宴时,对此深信不疑。
“还忙什么?”赵宴时问他。
这些日子他忙忙碌碌,昼夜不停,见不着他影子。
天子不悦,不止为难得相见,更是心疼又不知如何表达。
他清楚青州对梁安意味着什么,也明白梁安铁了心要将他引入这片土地。
这个固执的将军,正默默为他的君王铺就掌控军心的路。
他不说,但赵宴时知道。
这让赵宴时愈发不快。
他不需要梁安为他筹谋这些,不必掌握兵权,无需旁人爱戴,更不需要被任何人接受喜欢。
他只要梁安。
但想到这些的那天,外出三日的梁安携兵回营,愣在军营百米外。
暮色初临,青州大营已遍悬彩灯。
像是眼花了,梁安愣住,瞧见有人快马来迎,带着灿烂笑脸。
“将军,就等你们啦!”
梁安下马:“怎么回事?”
“陛下特赐御酒十车,牛羊百头,要犒赏青州呢!”
“咱兄弟们一同去城里,拉了三趟才都运来!”
身后哗然,梁安心神一震,脚步一顿,铠甲下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剑柄。
“老子在青州十年,头回见这等恩赏!”
“小米儿,你别是胡说吧?”
爆发一阵笑声。
“你他娘的眼珠子长裤裆里了?自个儿瞧不见啊!”
许久没听到的吵闹笑声,莫名令人心安,梁安陷入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一步步朝着大营去,抬头望,门上高悬的“青”字旗旁,新添了多盏御赐红灯,艳艳的红光泼在黄沙地上,头一次不是血色,而给青州带来了喜色。
越近中军,酒肉香气越发浓烈,混着士兵们的笑骂声扑面而来。
“去去去,这坛是留给将军的,你算个鸟!”
“快掐我一把,这御酒坛子是真的吧?咱也喝上御赐的酒了?”
“你这点儿出息,滚滚滚,给老子把羊腿拿来,今儿我啃两条,谁也甭想拦!”
梁安的脚步不自觉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身后是一片又一片叫“将军”的声音,他顾不得停下。
那些红灯在视线里连成一片,恍惚间像是一次次点起的烽火,像把血留在沙场上的兄弟们回来,映得一片血红,而他们,只觉得高兴。
篝火噼啪炸着火星子,烤羊的油滴进火堆里,滋啦一声蹿起老高的火苗。
这是梁安种在心里难以自拔的恐惧,他时常克制着,才能重新和兄弟们篝火烤羊,大哥葬身火海曾是他记忆里最可怕的噩梦。
今日,映在眼里,全成了醉醺醺的笑脸。
他眼眶红了,嘴角是落不下去的笑,他笑着,越笑泪越落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酒坛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有醉醺醺的踩着鼓点跳上桌子,铠甲哗啦哗啦响,扯着破锣嗓子吼。
“长刀所向,杀尽豺狼。旌旗猎猎,征向四方。”
底下歪歪倒倒的兵痞子们笑着敲碗,声音越来越大。
“北风起兮,归我家乡。青州之心,矢志不忘。”
大鼓敲起来了,震得人心动。
有人摔跤,有人划拳,有连衣裳也脱了抱着酒坛子的边哭边笑。
“将军,将军!您看见没!是青州,是咱们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