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浓稠得化不开。
小巷蜿蜒狭窄,地面上砖石斑斑驳驳,被潮湿的空气润湿,缝隙间爬满暗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在夜灯下泛着微光。
雾气愈发浓厚,像是从地面渗出的冷气,缠绕在脚边,余寂时忽然觉得脚下万分沉重,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他抬眸远眺,远处的群山、近处的低矮居民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轮廓渐渐模糊。
半晌,他仰了仰头,强压下眼眶的酸涩,也强压下心底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薄唇微动,嗓音略微沙哑,轻得几不可闻:“钟哥,我没有在想他。”
钟怀林偏过头,目光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停滞片刻,眸光一黯,一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他双臂交叠倚背在脑后,抬眸望了望天,悠悠发出感叹:“我和程队共事这五年,说长不算长,但也不短了。”
顿了顿,他唇畔忽地化开一抹淡淡的弧度,语气平静而温和,“五年前特案组重建,听说上头指定的负责人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我也心存疑虑。你知道的,干咱们这一行,阅历就是资本,他那年纪实在是很难服众。我当时也想过,他一个小屁孩儿,凭什么领导我们啊?”
“不过我见他第一面就对此有所改观了,他很自信,也很有配得感,所以面对我们时坦坦荡荡。他的能力无可挑剔,年龄不大但总给人一种成熟老道的感觉,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他的语气渐渐放缓,嗓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
余寂时微微一怔,脑海中倏然浮现起在顺明分局时,老前辈提起程迩时的神情。
他们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种毫不遮掩的欣赏与赞叹,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为人处世,没有人说过一个“不”字。
见他久久沉默,钟怀林忽然抬起手臂,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宽厚的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力道沉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其实我能理解你。”他垂着眼皮,静静地注视着他,“甚至可以说,我早就预料到你们在某些方面会有分歧,只是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
他说完便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从肺腑中挤压出来的,沉重、绵长,带着一丝颤意,“你们在思维逻辑上默契,并不代表观念一致。我看得真真切切,你是个很容易共情的孩子,心思细腻,但程队……他和你完全相反,他看待问题能够做到绝对理性,冷血到有些不近人情。”
余寂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脏还是一阵震颤,他屏住呼吸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化作一片阴翳投在眼底。
他感觉到肩膀上的手掌又重了几分,钟怀林此时忽然顿住脚步,停在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下。
灯光忽明忽暗,电路接触不良,发出细微的嗡鸣,几只飞虫急促扇动翅膀,在光晕中四处乱窜,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地面上,略显出几分焦躁。
心脏的跳动声也在一片沉寂中愈发清晰,震耳欲聋。
“你自打来组里,就是被程队亲自带在身边。相处久了,你会不自觉地对他产生一种崇拜,甚至觉得他是完美无缺的。可是你要明白,人无完人,你不能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
顿了顿,钟怀林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亮,藏着一丝深意,“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程队没有什么正义的信仰,但这些年,特案组侦破案件无数,全年无休日夜颠倒,数他工作起来最不要命。”
“说实话,我对程队的了解也并不算深,他经历过什么我一无所知。但说句公道话,我亲眼所见,他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积蓄在体内,胸腔微微震动,眼底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钟怀林对余寂时内心的纠结,似乎比他本人看得更加透彻。
而余寂时自己也说不清对程迩的感情究竟如何。太复杂,也太微妙,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丝线,他实在不敢去理清。
这其中确实掺杂着崇拜,还有绝对的信任、依赖,也正因如此,当他得知程迩违背承诺,擅自去找管曈曈时,才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被背叛感。
信仰崩塌,这感觉就像是忽然发现完美无缺的玉藏了瑕疵,皎洁纯白的月亮染上污垢,而与此同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曾经以为,程迩理解他,引导他,与他目标一致,他们会永远并肩作战。可如今,观念上的分歧如同一根尖锐的硬刺,深深扎进他的心脏。
或许程迩能够理解他,但他却完全无法理解程迩。怎么会有人毫无同理心,如此冷血无情?
余寂时鼻尖一热,眼底泛起一丝干涩,喉结滚动,声音虚弱得几乎只剩下气音:“可是就算这件事……”
就算这件事就此揭过,他也不太可能和程迩和好如初了。毕竟隔阂一旦产生,就很难再消除。
而且这隔阂,是核心观念上的冲突,这点实在是很难撇开和摒除。
钟怀林似乎想到什么,无奈摇摇头,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程队虽然有时行事大胆,但他绝不是那种为了办案不择手段的人。我相信他是在得到管曈曈的同意后才采取行动的,如果受害者不同意,他也绝不会强求。”
忽然,一阵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掠过,余寂时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触碰到掌心的一片温热,凉意悄然渗入。
余寂时垂下头,目光落在脚下,一道影子在夜色中静谧,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摇摇曳曳,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孤寂。
其实关键并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他是怎样的人。一个缺乏同理心、毫无共情力的人,一个内核冷漠、绝对理性的人,说到底,他就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