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这是在…催更?
南荣承煜心中一惊, 抬头看去,只觉得落日熔金,漫天红霞都要沦为亭中那道身影的陪衬, “王兄想知道哪个角色的结局?”
而那得青天为衬的天子,正站在亭中看他。
[系统365:警报警报!禁止宿主与男主产生过多交流。]
南荣宸听笑了, 抬手拍了下身旁的石凳,他还能吃了他这好弟弟不成?
那点笑意十分浅淡, 从亭中人眼底流出, 如墨一般泼在南荣承煜心上,模糊了其他思绪。
他迈步走进亭中,撩起衣袍在南荣宸身旁坐下,有恃无恐地瞥了眼碍事的裴濯,“王兄, 臣还要靠这书挣些银钱帮衬旧日乡里, 可否请王兄屏退左右?”
说起来裴濯早晚要加入主角团, 也不知南荣承煜怎么也对他如此有敌意, 不过这暂时不归他这个反派管, 南荣宸摆手示意裴濯离开,“都依襄王便是。”
裴濯自然懂得进退有度、张驰有法的道理,“臣告退。”
南荣承煜没料到南荣宸答应得这么轻易, 毕竟他这王兄是他在这个书中世界命中的宿敌。
各方各面,从不轻易让他称心如愿。
除此之外,他穿书之前就是个孤儿,熙熙攘攘的世界中, 除了“承煜”这个他父母留下的名字,没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更别提体会被纵容着的滋味。
穿书之后也是个父母双亡故的龙傲天标配身世, 那群乡亲对他是不错,可到底是只知道温饱果腹的乡民,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依你”之类的话。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下意识拱手谢恩,却被按住左肩,听到南荣宸接着说,“既然已经出了勤政殿,今日此时不论君臣,只谈书中风月。”
肩膀上力道不轻不重,其实他稍微一挣就能抽回,可不知为何,他没能动得了,隔着很近的距离直视天子——
南荣宸想利用拉拢什么人的时候都会这么不择手段吗?
但凡他不知道剧情,但凡他是个gay,恐怕早就
可惜他不是,也不吃南荣宸这套,“王兄喜欢那书,是臣弟之幸。说起来臣弟还要先向王兄请罪,那书里有一处情节,昏君治下的南明最后亡了。
请王兄恕罪,臣弟这么设计剧情,只是因为当下百姓爱看虐心的,并无冒犯王权之意。”
他也不想这么啰嗦,可没办法,南荣宸如今态度不明,没准就会给他加个“文字狱”。
南荣宸听完他这些话,于虚空中嘲讽系统一句,“孤不仅同你的主角说话,还这么触碰他,他不也还好端端坐在那?怕什么?”
麻烦的东西。
[系统365(答非所问版):检测到主角心跳过快,请宿主尽快弥补。]
南荣宸本来没打算再理会这灵智不全的东西,却见主角头顶的仇恨值下降了一截,这可就不得不管了。
他按住桌上的酒壶,“书里的南明亡国,孤为何要怪你?巫神预言都曾道,只要重用襄王,临越必定百年昌顺,孤还没昏聩到连这都不信的地步。”
又是这预言!南荣宸每提一次就变一个说法,敷衍至极。
南荣承煜听到这就来气,按照当日南荣宸的轻蔑态度,八成只把巫神预言当成几句废话。
南荣宸恐怕连那竹简都没看过,从含元殿那日起,就只是用司命当由头来欺辱他。
现在正是他隐忍蛰伏的剧情,被反派踩着脸打压几下也是必要剧情。可南荣宸走剧情就走剧情,凭什么要跟剧情之外的人勾结在一起,来与他作对?
之前是司命,现在又是南荣显那个癫公。
他敛眸开口,“王兄莫要误会臣弟。”
见那仇恨值又涨回去一些,南荣宸有种在玩稀罕游戏的感觉,人心中深藏的恨意就这么摆在他面前,由他操控,“这不是在说书中剧情么?襄王何必拘谨至此,就这么怕孤?”
南荣承煜一句“不曾”都没机会说出口,就听他这王兄自顾自接上后话,“既然如此,孤总不能让你白怕一场。”
“这只九曲鸳鸯壶还是孤在东宫时寻得的,等你的时候有些无聊,随便放了点毒进去,也不知有没有影响酒香。”
“时日太久,孤记不清这酒壶的关窍,倒出的酒有毒没毒也就不太好说。”
他这王兄可真是疼他,南荣承煜强撑着装下去,“臣弟愚钝,不懂王兄之意。”
南荣宸亲自斟出一杯酒,稍一伸手就递到南荣承煜唇边,“倒也简单,想让襄王替孤尝尝这酒。”
“不过也不急,先说说李香君的结局,孤倒是好奇是怎么个虐法。
“万一这杯酒不幸有毒,书的结局成谜,那多遗憾。”
南荣承煜伸手按住眼前端着酒的那截腕子,目光落在他这贴心的好王兄虚虚撑着的半张脸上,“王兄,剧透不怎么道德,李香君和侯方城生离死别,还是双双入地狱臣弟也说不好。”
“没准那侯方城推翻南明当了皇帝呢?”
这是他瞎扯的,作为一个穿书者,用21世纪各种名著诗词闪瞎书里原住民的眼,是个基本爽点。
他穿的这个老套爽文当然不会缺少这种情节。
不过他真心觉得如果侯方城当了皇帝,别管李香君是人是鬼,都得是皇后。
南荣宸没挣扎,他真挺喜欢看南荣承煜快装不下去的样子,当然,那仇恨条也涨得挺好看,“说得有理,也不急在这一时,孤等你慢慢写便是。”
[系统365:检测到酒壶里真的有毒,禁止宿主杀害男主!!]
什么叫真的有毒?南荣宸从来不说假话,等得无聊临时起意是真的,毒也是真的,“襄王讲了这许久,想必口渴,刚好尝尝孤去岁新酿的梅花酒。”
南荣承煜低头看向那白玉盏里的酒,梅花清香绕鼻,却是来自地狱的催命香,“王兄非要如此吗?”
不如此怎么拉仇恨值?南荣宸松了力道,作势要将那酒递出去,一直端着也挺累。
南荣承煜收紧手上的力气,将那只藏着杀机的颀长玉手握在手中,就着这个姿势低头一下一下喝着白玉盏中的醇酒。
入口醇香而清冽,别管有毒没毒,他喝的这梅花酒,是南荣宸亲自喂来的,天底下只此一份。
还是他的反派boss亲手酿的。
这些还不够,南荣宸回回这么随心情欺负他,真当他不会报复吗?
他从那白玉盏上移开唇,手上的力道半点没松,拇指状似无意地擦过掌心握着的手,“王兄,这毒几时发作,臣弟如今就觉得心口疼。”
“王兄别推开我。”
南荣宸决定听他的,勾唇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孤也不知道,孤下次替你试试。”
这说的是人话吗?南荣承煜忍无可忍,低头咬上那只要毒杀耍弄他的手。
尖牙咬破虎口,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甜味盖过血腥,他没忍住舔了一下。
南荣宸就这么看着终于被他玩疯的主角,“真没想到,襄王也会用这么幼稚的手段撒气?”
他就说嘛,人和禽兽没什么区别,恨极了还不是会咬人。
那截仇恨条忽上忽下,波动个没完,看他眼花心烦,“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襄王是一点都没给孤。这酒没毒,孤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
“至于为何会有这个玩笑,孤最讨厌被人威胁。襄王若想继续被孤重用,最好牢牢记住这点。”
南荣承煜没听进去几个字,盯着反派虎口上的齿痕,他咬的。
他恨死南荣宸了,咬得这么深,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肉上,还在往外渗出血珠。
就算疼也是南荣宸自找的,谁让南荣宸亲口说出那句“都依襄王”。
事已至此,他只能跪地请罪,否则人设就真崩没了,“臣弟知错。”
南荣宸弯腰将地上的人扶起来,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这梅花酒好喝吗?”
……不得不承认,没人能摸透南荣宸的思绪,这话题跳得未免太快,南荣承煜垂眸诚恳道,“好喝。”
南荣宸将酒壶递出去,“那便赏你。这九曲鸳鸯壶做得精巧,可莫要浪费。”
用来杀他最好。
“哦,对了,你那书每写一折,都记得先给孤送一份。”
见他这王兄玩够了又要走,一副翻脸无情的渣男模样,南荣承煜上前两步,“王兄若想收回中书省,臣弟愿意鼎力相助。”
“臣弟虽然愚笨,可也能猜出,王兄让梁有章坐右丞之位,应是别有谋算。”
南荣宸回头看他一眼,将手中那琉璃珠抛出去又接回来,“聪明,襄王是当够了傀儡,打算自己拼一条路?”
这珠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南荣承煜演出心思被看穿的心虚模样,“臣弟不甘受制于人,臣弟的母妃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臣弟不过是大棋子生的小棋子。”
“还请王兄给臣弟一个机会。”
按照剧情,这话应当在很多章之后由南荣宸来说,可他等不了了。
南荣显和司命不过有些虚张声势的本领,南荣宸都能看得上,还跟他们勾搭在一起。
他要带着更大的价值主动送上门去,伺机反客为主,一边利用一边咬下南荣宸一块肉。
这样南荣宸才能安心当他的宿敌。
他有自己的计划,不会乱了剧情。
南荣宸将赤红琉璃珠在手里转上几圈,只有谢尘在的时候它才会温热几分,早知今日就喝几口毒酒,没准就让这珠子再热起来。
只是因为,晚风有些凉。
至于南荣承煜这话术,抢的是他的台词,也不知系统怎么修复的剧情。
上辈子他同南荣承煜为数不多的交集便是,合作除去梁有章一党。
后来么,梁有章摇身一变成了党争下的牺牲品,昏聩无能致使忠臣蒙冤,是他的另一罪名。
已经记不得当年具体是在何时何地,他也是这么扶起南荣承煜,自作聪明地游说,“若不论君臣,孤该唤你一句承煜,如今梁家势大,你应当知道自己的处境,大棋子生的小棋子,一旦不听话,就只能烂在枯叶堆里。”
“连梁妃也会受牵连。”
南荣承煜当时一副怯懦的模样,“王兄,臣弟想救母妃。可万一…失败,舅父会杀了我和母妃…”
他…已经说倦了,他当时眼瞎,“承煜莫怕,届时孤允你将梁妃接出宫去,想留在京中便留,不想留,孤就把秦淮之地封给你。”
“如你所愿,做个富贵闲人。”
他当时大概还真心实意地怜悯过襄王母子情深,可事实证明,他有功夫不如心疼心疼自己——
他的亲生母亲早已不在人世,而他那母后,是南荣承煜的亲生母亲。
他屈指抹去虎口上的血,“孤自然会给你机会。”
第32章
亭檐下恰好传来几声微弱鸟叫, 南荣宸回头去看,见一只白羽鸟衔着断枝归巢,南荣承煜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鸟兽是没有灵智,否则怎么会挑在宫里的亭中筑巢。
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再碰上他这种阴晴不定的反派,还会当场被梅花镖击落。
南荣承煜也跟着看向那鸟巢, 没看出其中玄机, 就又把目光落到他的反派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
落日余晖从琉璃瓦上反射出来,晃得他有些看不清,心头跟着莫名升起恐慌——好像稍不留神南荣宸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他迫切地开口,“臣弟和母妃谢过王兄。”
可南荣宸没理他,只是将手指贴在唇上, 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走下流芳亭的几节石阶, 朝着裴濯的方向而去。
他没心思去管南荣宸丢开他去找裴濯的事, 丢了魂一般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去。
南荣宸是真心不想惊着那刚“回家”的白羽鸟, 侧身朝裴濯轻声开口,“将这鸟窝护好,不得有半点闪失。”
耳畔热意袭来, 灼人得紧,裴濯好容易才忍住逃开的动作,“臣遵命,王上今日怎的有如此兴致?”
南荣宸实话实说, “你也知道孤前日杀了一只白羽鸟,心里过意不去,今日恰巧有机会, 行善积德。”
他二人并身而立,交鬓低语的模样落在身旁一众侍从眼里,自然是柔情蜜意:裴濯裴大人不仅模样清俊好看,为人也温和大方,比之前任总管高忠仗势欺人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他们也打心底里希望裴大人能常得圣宠。
可他二人这耳鬓厮磨的姿态落在南荣承煜眼里就变了味儿,他心中的怅然一扫而光,迈步走上前去,用最朴素的方法刷一波存在感,“王兄,臣弟如今该如何做?”
晚风又起,南荣宸由着裴濯替他披上披风,主角怎么做何须他多提,但是不用白不用,“赵濯缨如今任左丞,肃王手中权势更盛,襄王想法子让梁大人压一压赵泽缨的气焰。”
他依然认为,南荣承煜和南荣显这一静一动两条皇家纯种疯狗,很适合互咬,咬得越凶越好,省得有这么多空当来扰他清净。
“勤政殿的折子要好好批着,你那书也要快些写,景元军那处的疏勒旧部,也需要多留意”
遇到古代版无量黑心甲方了,南荣承煜没想到穿书之后,他在21世纪当卷王老板时候的回旋镖能这么扎回他身上。
不过员工也要有年终奖,他接着开口,“臣弟自当尽力,届时臣弟若能做得让王兄满意,可否向王兄讨个赏?”
南荣宸边整理披风边朝前走,有意思,主角怎么有脸皮向他讨赏,上辈子他倒是赏了,可南荣承煜不甘心只做一个富贵闲人。
他带着些讽刺意味开口,“龙袍孤都赏你了,襄王还想要什么?”
看来是还没消气,南荣承煜默默记下南荣宸“厌恶被威胁”的逆鳞,决定试试安抚之法,不为别的,知己知彼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要把南荣宸的喜恶软肋捏在手中。
他伸手扯住他这王兄的衣袍,熟练地示弱,“王兄,兄长,臣弟此前与兄长多有嫌隙,今日以后,定不会再惹兄长不快。”
“兄长那杯酒已经罚过我了,我日后怕是都要对梅花酒有阴影了,兄长就莫要生我的气了。”
见南荣宸没理他,却也没摆开他的手,他一边自我唾弃一边接上,“兄长就当念在我多日苦劳的份上,满足我一个愿望。”
他的王兄、南荣宸只觉得稀奇,怎么连南荣承煜也话多起来,“行啊,到时候襄王要什么都成。”
他巴不得现在就把王位扔给南荣承煜,只可惜诸多禁锢,贸然离宫一时断不干净。
他上辈子死得就已经够窝囊,这辈子总不能东躲西藏苟活下半生。
可他暂时又死不了,难办极了。
见南荣宸当真应承下来,南荣承煜莫名生出一种满足感,“臣弟多谢王兄。”
他这王兄还真是,吃软不吃硬。
其实他心底略有些遗憾——若是南荣宸再晚一些答应他,他就能再拉住那只还带着他齿痕的手,好让南荣宸再痛几分。
最好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给的滋味。
[系统365:恭喜宿主,再次解锁男主隐藏爽点——成功玩弄人心。]
南荣宸回头看了眼主角头顶的仇恨值,只觉得系统病得不轻。
天子一行人在御花园中极为惹眼,雪棠急急走上前去,“奴婢参见王上,太后病了几日,昏迷中仍在唤着王上,奴婢斗胆,求王上去看看太后。”
又来一个雪棠,今日也是不宜出行,南荣宸故作疑惑问道,“太后病重至此,怎的没人来知会孤一声?”
这话正中雪棠下怀,她带着三分怯意五分敢怒不敢言看向裴濯,意有所指地回禀,“奴婢去过紫宸殿,可是都被拦下,没机会面圣。奴婢也是没办法,才冒死来惊扰圣驾。”
如她所愿,南荣宸当众问罪,“裴大人就是这么替孤照管紫宸殿的?太后病重这种大事也敢拦着,真是胆、大、包、天。”
裴濯立于天子身侧,手臂上还拢着龙袍,不急不慢地配合着回禀,做足了恃宠而骄的姿态,“王上那几日也病着,臣也是担心王上和太后互相过了病气。”
“你也听到了,裴大人有苦衷的,孤没办法治他的罪,免得让阖宫上下寒心,”南荣宸带着点无奈看向雪棠,“你说太后病中唤着孤,她怎么唤的?”
见南荣宸已经倚在太液池的石砌栏杆上,雪棠这才惊觉,王上毫无着急之意,完全一副看戏的态度,一股寒意窜上她脊髓,“启禀王上,奴婢不敢唤王上名讳,只求王上去看望太后。”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太后自然唤的是“阿宸”,上辈子南荣宸从小听到大的称呼。
随着年岁渐长,太后要么唤他“太子”,要么唤他“王上”,他还为此暗自深感遗憾。
是以,每每太后唤一声“阿宸”,他都觉得亲近舒心。
天家情薄,难得有一点自然要珍之重之。
而如今,要说南荣宸最不想见的人,太后必定得居其首,可总是躲着避着算什么办法,刚好,他突然起意,想试一条新路,“太后病重,做儿臣的自然要去看望。”
雪棠如蒙大赦,太后尚且在忧心琢磨圣心,她自然更看不分明,只要王上与太后相见,无论何事都必有转机,“奴婢多谢”
南荣宸暗自摸了下袖中的瓷瓶,打断她的话,“多谢孤和襄王,走吧,免得让太后多等。”
他也去?南荣承煜心底生疑:梁妃和太后不睦已久,说“不睦”都是避重就轻,按照书中剧情,早年先帝还是藩王之时,太后曾失去第一个孩子,此事跟梁妃脱不了干系。
有这重明面上的杀子之仇在,太后向来不待见他,南荣宸不会不知道。
可如今,太后病重,南荣宸居然让他去见太后。
他直接问出口,“王兄,太后向来对臣弟颇有微词,臣弟还是回避为好,免得坏了太后的心情。”
南荣宸伸手虚虚揽住他这能说会演的弟弟,“太后重病要见儿子,你也是先帝的儿子,又何不妥?”
“先帝这么多妃子儿子,弄错也是有的,没准襄王才是太后的亲子。”
雪棠本来正要起身,听了这话差点吓瘫在原处。
在勤政殿外候着的随从也都吓傻在原处——他们王上素来对太后和先帝恭敬有加,如今怎会如此言语无状,像…疯了一样?
一片静默中,他们又听到天子像是想明白什么趣事一般,兀自开口,“这么说来,孤那龙袍赏得甚是有道理。”
身为主角的南荣承煜同样愣在原处,不过他跟那些npc不一样,被南荣宸两句话吓成这样可太没出息。
他只是觉得,南荣宸怎么随便抱人啊?!!!
幸好,他是个直男,他决定拿出主角的魄力,看看南荣宸究竟要耍什么花样,“臣弟都听王兄的。”
[系统365:警报警报宿主禁止与主角亲密接触!!!否则将进行惩罚。]
南荣宸这下彻底懂了那群违规评论中的“神经”二字是什么意思。
沉寂多年的反骨彻底痒了,他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用那只被狗咬过的手搭上主角的小臂,“今日一同去见过母后,承煜日后可别这么怕孤了。”
他不仅碰了,还当众唤男主的名字,让男主做太监内侍的差事,那又如何?
这次倒有些别的效果,南荣承煜一路上没再多嘴说话,裴濯也安静成一个哑巴。
世界终于清净下来,白羽鸟的叫声都动听几分,很是划算。
*天子亲临,寿康宫知道些近日情状的宫女侍从都松了口气,太后与王上母子情深如旧,他们也能安稳过活。
南荣宸拂袖走进寿康宫,径直步入内殿。
因着雪棠已经提前入内卷起帷幔,他刚好对上太后病容上强行堆起的欣慰笑容,“王上素日忙碌,今日本不必来的。”
南荣宸实话实说,“孤本来也不想来扰母后,是雪棠在御花园拦下孤。”
随后就坐在侍从搬来的檀木凳上,血脉相连的亲母子相见的感人场景,他这个外人也是难得能凑上热闹。
太后脸上的笑僵在原处,又听襄王拱手请安,“儿臣见过母后,还望母后保重身体。”
承煜怎么会跟王上一处来寿康宫?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雪棠,答话的却是南荣宸,“母后见谅,孤上次同母后说过,要重用襄王。
“不过今日自作主张带他来看望母后,倒是别有原因,说起来也有趣,孤越看越觉得襄王眉眼处同母后很是相似。”
这话是南荣宸乱绉的,他其实不怎么能看出来相貌像与不像,不过太后眼中的惊诧,他倒是看得很清。
太后眉头微蹙了下,很快恢复如常,看起来确是在听笑话,“王上这玩笑不好,先帝曾说过,襄王肖似他母妃。”
南荣宸动了下袖中的两指,将那小瓷瓶捏住,“是么,本还想博母后一笑,求个见谅。孤一直旧疾未愈,怕过了病气给母后,又惹得母后担心。”
“不过今日来都来了,母后和襄王滴血认亲怎么样?”
“不然孤也没法安心重用襄王。”
“啪嚓”一声,来送药的宫女直接打碎了手中的玉碗,“王上恕罪,太后恕罪!”
满殿的宫女侍从,有一个算一个,都跟着跪在地上,却不知道能请什么罪,只恨不能原地消失。
南荣宸扫过满殿受了无妄之灾的宫女侍从,“无碍,都先退下,孤与太后刚好有家事要料理。”
太后脸上彻底挂不住笑,瞥了南荣承煜一眼,示意他别出声,“阿宸,你今日胡闹过头了。”
南荣承煜跟他这亲生母亲、临越当朝太后,见面实在不多,话说得加起来不过几十句,也就听话地静默在原处,他更想看看南荣承煜打的什么算盘。
他这反派,真是,太好玩了。
“孤昨夜惊梦,梦到襄王才是母后的儿子,母后为了襄王要废了孤,”南荣宸神色没变,语气却带着委屈,将手上的齿痕递到太后面前,“孤自幼在母后膝下长大,母后应是天底下对孤最好最真心的人,就依孤这一次。”
太后一时无法言语,自从南荣宸入东宫,或者说,自从她知道南荣宸身世的龃龉,有段时间待南荣宸忽冷忽热,她也没法子,她若心疼南荣宸,谁又来怜悯她?
可南荣宸当时只是稚子,从未疑心她,反而换着法子来讨她开心——
她说南荣宸应当稳重,南荣宸便很少再同她撒娇使性子;
她说南荣宸应当作出表率,别失了先帝的圣心,南荣宸便收了淘气爱玩的性子,发着热都不肯多歇息;
还有南荣显那一箭
回忆涌上心头,一个念头轻飘飘拂过:南荣宸已经有很久没像如此这般在她面前撒娇抱怨了,“王上此举,怕是会让先帝失望。”
南荣宸本来也只是知会太后一声,“裴濯,去准备着。”
太后心里那点不该有的柔软情丝散了个彻底,“王上当真要一意孤行吗?”
南荣宸回头看了眼南荣承煜,“母后,趁现在你还是孤一个人的母后,再让雪棠替孤端来一碗药膳如何?”
“药膳”二字入耳,太后冷静下来,此前她遵从太医的建议,把那药膳中的药材换了,还未曾给南荣宸尝过。
若是南荣宸是怀疑那药膳,才作出此举,此时恰好可以掩盖弥补一二,“雪棠,去给王上取一碗药膳,哀家吩咐你时时备着的。”
脚步声响起又远去,寝殿只剩三人,南荣宸回头看向他那主角弟弟,若是这一遭能成,南荣承煜真是有的辛苦,那都是他应得的,”襄王怎么不说话?”
南荣承煜实在无话可说,“王兄,当日臣弟回宫,鸿胪寺几经查验,臣弟当真不是太后亲子。”
“而且,民间有句俗语,梦都是反着的。”
南荣宸按了几下手上的齿痕,还带着痛,就当提前适应,“孤本来也没打算信这梦,可在梦里襄王也咬了孤。
“襄王咬的是孤的脖子,像是要杀了孤呐。”
这也是他胡乱编造的,单纯因为他这人做什么都善始善终,既然编了个梦,自然要圆好。
南荣承煜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他在梦里咬了南荣宸的脖子?
他不受控地去想那是个什么梦境,他咬了南荣宸的脖子,他为什么会咬南荣宸的脖子?
南荣宸的脖子修长白皙,轻轻一咬就能留下红痕,肯定会…更糜艳好看。
已知他跟南荣宸是宿敌,南荣宸是反派,是他名义上的哥哥,是个断袖,那么,他咬南荣宸的脖子,还能是在哪?只能是在床上,南荣宸做了与他一度春宵的春梦?!!
南荣宸脾气不怎么好,在床上这么骤然被他咬了,会是什么反应?会痛得流泪么?会哄着眼尾抓破他的背么?
“王兄此话当真?”
南荣宸面不改色地回答,“自然,否则孤也不会贸然来伤母后的心。”
[系统365:宿主请勿偏离剧情!!!]
恰好雪棠端着玉碗回来,南荣宸当场实践了一下从话本里看到的下毒技巧,他学东西向来很快,否则也没资格给主角当垫脚石。
那药膳中本就有毒,他不过是加快毒发的进程,若是成了,便再也不用受制于这麻烦的系统。
若成不了,他刚好…找谢尘有事。
耳边南荣承煜还在聒噪,说什么“王兄此事不妥”“王兄还请自重”。
他懒得多理,一勺一勺将那清香可口的药膳送进口中,“母后,儿臣想明白了,梦岂能当真,这次是儿臣胡闹。
“儿臣祝母后早日痊愈,福寿万年。”
太后心头疑云更重,总有些恍惚不安,却找不到源头,“自先帝走后,阿宸是辛苦了,这几日便好生歇息”
她那句“朝中有周阁老和萧御史在”还没说完,就见南荣宸擦了下唇角,唇角正溢出一道黑紫的血迹来。
“雪棠,快传太医!!!”
南荣宸没所谓地擦去唇角的血,这一套章程谁都没他熟悉,他朝南荣承煜招了下手,“南荣承煜,孤可从来没骗过你。
“日后临越的国君是你。”
“孤就是知道。”
第33章
那几句话, 南荣承煜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
紫黑色血迹汇在南荣宸手上,将他留下的牙印完全掩去。
他两步上前,踉跄几下, 单膝跪在那只紫檀木凳下,下意识伸出手去, 却不敢落下——南荣宸正看着他,那双幽石一般的瞳孔中只映着他一人, 可他只觉得那双眼一眨, 就再也不会睁开。
他的反派、南荣宸唇角的血越流越多,从指缝中溢出,滴在朱红衣摆上,带走脸上本就没养回来多少的血色,他终于颤抖着用锦帕去擦南荣宸手上的血, “王兄, 太医很快就来了”
明明几个时辰之前, 这只手还递给他一杯毒酒, 要弄死他、欺负他, 现在口吐毒血的怎么会、怎么能是南荣宸?
没有他的允许,南荣宸怎么敢擅自去死?!!
血色蒙上他的眼,跟月余之前金銮殿上那柄王剑上的血迹重合。
他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朝冲进来的护驾的御林卫开口,“去钦天殿,把司命和他那师父都请来!胆敢耽误半分,就他妈的提头来见!”
南荣宸没拦着他, 御林卫之首李昌远巴不得他能这么死了,自然会从中作梗。
系统也没动静,看来这次他是真能死了。
啧, 人生两世,其中所经世事暂不评说,好歹都死在自己手里,没教旁人脏了他轮回的路。
他握了下袖中已经空了的瓷瓶,拍开南荣承煜的手,他都要死了,做什么还要陪南荣承煜演戏?
那两句比巫神预言还真的话,也就算他人之将死的善行。
如今只剩一件事,他笑着看向刚回来的裴濯,“裴濯,上前来。”
裴濯三魂几乎尽失,箭步上前,顾不得君臣之礼,把天子环在身前。
他们之间只隔着几层衣料,几乎共享血肉之下的心跳,是从未有过的亲密,南荣宸竟也没治他的罪。
他不过是出去替南荣宸办一趟差,怎会弄成这副模样,他怒目看向单膝跪在地上的襄王,却被南荣宸扯了下衣袖,“靠近一些。”
他连忙收了视线,听话地贴耳过去,天子那又轻又弱却带着几分释然笑意的话贴着耳垂飘进,“孤今日是死于御林卫李昌远的毒杀,证据孤会交与你,就当助你报仇。
“为保万无一失,孤还会留一道旨,许你一条生路。”
“唯一遗憾的是,孤没法听你讲一讲大仇得报的心情,孤是真的好奇”
死?南荣宸这昏君怎么会死?可南荣宸唇角在流血,止不住似的,他自欺欺人地擦去天子唇边的血迹,“不,王上,南荣宸,你不会死我还没找你”
南荣宸默默叹了口气,裴濯也太不会看时机,当着主角和御林卫的面掰扯他的私仇,还想不想活了?
他用那只还算干净的手擦去裴濯手上沾的的血,“噤声,也别死得这么蠢,那就白费孤都这样了,还替你打算着。”
好在裴濯手上血迹还没干,锦帕擦几下就干净如初,他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才满意地松开,借着裴濯半边身子的遮掩,把那瓷瓶放在他手里,“去李昌远在宫中的居所搜上一番,你自可报仇,襄王也容不下他。”
“传孤旨意,不管今日情状如何,谁若动裴大人,诛九族。”
心口一阵绞痛传来,他皱着眉呕出口血来,难受是难受了点,可忍下之后就能解脱,他垂眸瞧着自己掌中的血,勾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
窗外恰好掠过一只青羽鸟,就当是来送他的。
急忙赶来的太医捏了把汗,朝襄王开口,“殿下,臣定会尽力救治王上,还请殿下暂且让开。”
天下怕是无人能感同身受他的心情,回回天子重伤,都能让他赶上,稍不留神就会九族一起掉脑袋。
这次更是倒霉之至,来太后宫里轮值的暂时只有他一个。
南荣承煜死死扣住他王兄的虎口,却没得到半点回应—他的反派此时面色惨白,除却唇上的暗红,只有凤眸尾端还有些潋滟红色。
当日司命那师父说,南荣宸将眼都哭红了…
太医又提醒一句,“殿下”
他这才松开手起身,扬声命令已经退守到外殿的御林卫,“再去催,若误了时间,钦天殿和御林卫统统不用留了。”
太医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肃王说这话也就罢了,怎么数日不见,襄王也如此形似疯癫?
明明上次王上于大殿上当场自刎,这位襄王都不曾真正乱了方寸。
接下来翩然而至人更是让他怀疑自己的记忆——那位已经一举扬名,入职钦天殿的神使,依旧是一袭白衣,玉簪挽发,只是其上诡异的鲜红纹路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灿然星图。
他知趣的退后半步,恨不得给这屡次救他命的神仙磕一个。
“本座这便带王上回紫宸殿,”谢尘俯身将他这契主揽进怀里,却不怎么顺利,他弯起眼去看环着南荣宸不肯松手的裴濯,“王上都死了还不放手,你也要殉情呐?”
南荣承煜这才有心思想起裴濯这碍事的男绿茶,“裴大人再这么阻拦,本王就算抗旨也定会取你的命。”
裴濯只听进去“殉情”二字,愣了片刻才松开手,垂眸用抚过那张了无生机的玉面,用的是天子亲自擦干净的手。
他痴痴垂眸看去,俯身凑得更近,最终只用指尖沾了天子唇角的毒血,点在自己舌尖。
月余之前,天子遭巫蛊之术所害自刎当场,便是由这位神使所救。
南荣宸这么个昏君,定是要留得万年的,而他会永远陪着。
无论是在人世还是十方地狱。
“王上,这就当是那日登阙阁,臣该得的赏赐。”
这一幕几乎灼红南荣承煜的双眼,妈的,南荣宸都胡乱招惹的什么人啊?凭什么在梦里跟他翻云覆雨,梦外面又让裴濯这么碰他?
这他妈的跟间接接吻有什么区别?
他竭力套回贤王的壳子,朝谢尘拱手,先把南荣宸和裴濯分开,“还请神使尽心救治王上,本王和太后都会有赏。”
相比之下,谢宸从里到外都淡定异常,甚至还调侃了句,“裴大人跟王上真是情深一片。”
“短短两月之内,王上屡屡涉险,诸位若能彻查此事,才是对天下苍生万民的赏。”
南荣承煜心思又飘忽不定起来,因为谢尘一只手正揽着南荣宸的腰,可他没办法拦着,只能看着他的反派boss被别人抱走。
只有这样,南荣宸才能活。
他强行按住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再次确认,他想让南荣宸活下来,一定还是因为,如果南荣宸死了,他的剧情就没办法继续下去。
跟大殿上那次一般无二。
待内殿空下来,他扫过那只紫檀木凳旁侧的血污,“裴大人,本王觉得此事跟你脱不了干系。”
裴濯已经恢复平日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暂时没打算拿出那只瓷瓶,“可惜王上非要留着这条命,就算这事确是我所为,王上,也不舍得杀我。”
“襄王信不信?”
他说完便领着紫宸殿的宫人扬长而去,他要等南荣宸醒来再行事。
他是天子佞幸,没了天子庇护,活不下去的。
人人都想杀他。
南荣承煜对着那道背影冷笑几声,心里默默给裴濯记上几笔,三月春猎,他定会清君侧。
他自内殿走出之时,正遇上太后扶着雪棠的手走来,“太后可有受伤?”
为免再生意外,御林卫暂且护着太后往偏殿去。
可南荣宸那句“是儿臣胡闹”自从入了她的耳便再没安生半分,翻腾不息,搅出她脑海中许多不知何时的记忆来。
多年以前,南荣宸每每惹了麻烦,总是这么扑到她怀里,一边认错一边哄她开心。
她失宠几乎被废那两年,宫人惯常地拜高踩低,只有南荣宸那个稚子,始终陪着她。
她撑着雪棠的手,掩唇轻咳两声,“王上可有大碍,可还说了什么?”
南荣承煜佩服起他这亲生母亲的演技来,此时殿内可都是自己人,“母后,王兄今日行为确是教人难以琢磨,可母后直接对王兄用毒也太过…冒进。”
太后闻言心头酸涩更甚,心里忍不住去比对,南荣宸从不会…这般对她妄下定论,“承煜这是何意?哀家怎会在寿康宫对王上用毒?”
南荣承煜这才反应过来,拱手挽回形象,“母后恕罪,儿臣也是怕母后为了儿臣涉险。”
见面前素来温顺的亲子低头认错,太后伸手虚握住他的手,借着血浓于水的紧密相贴压下心中不该有的恻隐,“因着裴濯之事,他恨上了你那表兄李昌远,或许今日这遭与此相干。”
“不枉先帝亲自教养他多年,连情种这条都学上了。”
后半句听得南荣承煜眉头一蹙,去他妈的情种,他的反派绝对不能跟肥皂剧里的一样,也是个恋爱脑,那就没趣极了,“儿臣记住了。”
太后淡淡扫过她这亲子的神情,终是松了手,“王上近日屡屡行为出格,连中书省都要动上一动,许是别有依靠,要多留意他同那南荣显的交集。”
南荣承煜轻蔑开口,也没注意到自己忘了人设,“肃王算个什么东西?王兄选肃王为盟还不如选儿臣。”
太后蛾眉微蹙,接着道,“王上打着让你二人相争的心思,可莫要…假戏真做。
“施计让王上除去南荣显才是上策,莫要自己动手。”
南荣承煜点头应下,剧情确实是这么写的,南荣宸会替他扫清前路,无论临越内外。
可书中并没提南荣宸的结局,既然没提,就由他这个主角来定——把南荣宸养在宫里,再不能去招惹旁人。
“朝中之事尚有周阁老在,应当无碍。重要的是军中,先帝当年走得突然,陆将军御下的赤焰军如今态度不明,需得留意。”
手背上空下来,南荣承煜也重新得了自在,他实在没有和父母相处的经验,“母后放心,处死陆老将军的旨意,可是当年太子亲自去传的。”
“说起来陆将军在外追缴南梁余孽,恰好能赶上三月春猎。”
*沉沉夜幕,烂然星陈。
裴濯握着那只瓷瓶候在紫宸殿外,看了眼漫天星辰,他虽是第一次见这神使,可总有种奇诡的熟悉感。
仿佛也是在紫宸殿,他上一刻还在同说话,一道红衣身影闪过之后,他就再没了记忆。
他问身旁的宫女,“神使可曾来过紫宸殿?”
宫女只当他在忧心,恭谨作答,“回禀裴大人,神使不曾来过紫宸殿。大人不必太过担心,上次便是神使救了王上。”
“巫神定会庇佑王上。”
这话说得不假,隔着几道窗墙的内殿之中,谢尘屈指一点一点抹去南荣宸唇角的血迹。
接着又沉沉盯着那两瓣苍白如纸的唇,终年如无波古井的心中溅出几层浪来。
掌心的红线伺机挣扎而出,织出一面方镜,其中正映着天子染血的唇,正被那名叫裴濯的凡人轻轻碰了下。
谢尘压着心口的燥意打散红线,剩下的那只漆黑眸子盯着那两处被凡人碰过的地方。
他手上也没闲着,掐诀割破了自己的指尖,重新用自己的血抹红榻上天子的唇。
可他还是觉得没能掩盖干净。
被打散的红线重新聚集,这次换了角度,画面依然是那凡人碰了南荣宸唇角。
谢尘决定不再管那红线,约莫是命契催生的心魔。
做神仙的,若生了心魔,当斩当除当绞杀之。
没人教过他如何灭心魔,他只好自行摸索,俯瞰苍生万万年,治水之道,堵不如疏。
他俯身凑得更近,轻轻尝过南荣宸唇上他的血。
他的味觉早就不知去了何处,此时却似乎懂了什么是“很甜。”
南荣宸的唇已经这么甜,他想尝尝更深处也属正常。
他这个做神仙的,从混沌成形,就没尝过五味。
南荣宸要做明君,泽被众生,也该可怜可怜他。
窗外雷声滚滚,南荣宸恍惚间睁开眼,心口还留有余痛,唇间嘴里仍弥漫着清甜的血腥味。
睁眼见到谢尘的那刻,他还是没忍住,抬手扼住谢尘的脖颈,冷声威胁,“谢尘,你这么三番两次救孤,是想堕神么?”
系统都没拦他,偏偏谢尘要来救他。
多管闲事的东西。
自从带南荣宸去巫神殿,谢尘见众生愿时,破天荒地读了许多凡人情丝,倒也似乎懂了南荣宸想用什么法子堕神。
初见之时,南荣宸就曾言对他一见倾心。
情之一劫,他确实还没历过。
他握住脖颈上的手,对着南荣宸唇上的艳色,“本座历尽千劫还能端坐巫神殿,就算近日因你那几句话生了些心魔,也没这么容易就陨落。”
“只要还居于神位,本座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你千万次。”
南荣宸早就可怜过他,让他那难以抑制的躁乱红线有了缠绕栖息之地。
“灵均还是先管好你宫里的裴濯,他可是对你,心怀不轨。”
第34章
裴濯当然对他心怀不轨, 一直想要他这个间接害了裴氏满门的昏君的性命。
这倒不用谢尘特意来提醒。
胸口传来痛意,南荣宸冷静下去几分,敛眸收回手。
手上也就腾出空来, 他第一反应是想去握那颗赤红琉璃珠,有谢尘在, 现在应当是温热的。
他靠回枕上,气势瞬间软了下去, 将喜怒无常做到极致, “孤自然知道裴濯心怀不轨。巫神平日就这般得闲,连宫里的琐事都要管?”
谢尘眉头微蹙,散在空中还没能收回的红线随之交杂,不复镜子的轮廓形状,“王上知道, 却还纵着他?”
南荣宸依然在想着那赤红琉璃珠, 这辈子走到此处, 除了这条命, 只有那颗琉璃珠是真正属于他的。
不用去谋去争就能属于他。
讽刺的是, 予他琉璃珠之人别有所图,屡次挡了他解脱的路。
他冷眼看向谢尘,正要说些什么发泄一二不满, 掌心却忽然有温度传来,他所想之物竟在他掌心现形。
鬼神的存在他都已经接受良好,对此也就没多诧异 ,只觉得心情好上几分, “孤纵着他又如何?裴濯说到底都是替孤做事。”
巫神不愧是巫神,广爱世人,因为他放纵裴濯杀了御林卫中一个人, 就来兴师问罪。
他把珠子递到琉璃珠主人的面前,“巫神这眼珠孤都能当个玩意儿把玩。改日心情好了,杀几个人,心情不好再多杀几个,都无不可。说起来孤正想收一个好看周正的…头骨。”
“届时巫神不要后悔三番五次救孤才好。”
谢尘至今不懂南荣宸为什么孜孜不倦地要当这口头上的昏君,可还是当场揭穿南荣宸的不实之词,“上次有人说要屈打成招,可本座怎么还在巫神殿见林珂好端端的来还愿呢?”
“王上不妨说说,这次又是为何自伤?”
南荣宸把玩琉璃珠的手一顿,随即答上一句,“自然是为了见你。”
“见巫神一面也是艰难,每每都要搭半条命进去。”
笑话,他还能在谢尘面前落了言语上的下风?
巫神不染凡尘,他更不会就此乱半分心绪,他强行转了自己的念头:既然这次系统没管,就说明只要推动剧情已有的杀机,他就能早日结束这剧情。
与其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一眼看到头的反派剧情上,靠系统促成什么“死遁”,倒不如得空就琢磨一下怎么找死。
毕竟,世上想杀他之人不知几何。
在此之前,他首先要想法子规避谢尘这个屡次救他的麻烦。
谢尘当然没怎么信这套敷衍至极的甜言蜜语,但还是顺着他说下去,“不准自伤”的规矩是他定的,可如今罚是罚不了了,“本座日后随唤随到就是,王上这次找我是有何吩咐?”
南荣宸目光狡黠,直接开门见山,他莫名相信谢尘都会回答他,“吩咐之前,孤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巫神为何每次都能及时赶来…救孤?”
眼前的契主面色依旧苍白,偏偏生得昳丽张扬。
一派病艳之色入眼,“救”之一字在他心头徘徊不定,谢尘依旧知无不答,“本座要助王上成就大业,自然与王上性命相系。”
这跟没答有什么两样?南荣宸掩唇咳了几声,“巫神每次都神出鬼没,可是不能在凡尘久留?”
话本上倒是有过这个说法,若真是如此,他下次定要挑个巫神不得出行的黄道吉日动手。
谢尘依旧坦诚,“不错,本座暂时…不能久离巫神殿。”
原因他也不怎么清楚,约莫也跟那命契有关。
至于命契究竟束缚他几成,他也无从得知。醒来之后他就没了前尘记忆,无从知晓他沉睡之前,自己是个什么情况。
一时没人再说话,南荣宸手里转着他的眼珠在沉思些什么,他接着开口,“王上问完了,也该本座问上几句。王上近日所行之事,本座看不明朗,不过此举太过冒险。”
南荣宸斜他一眼,“世间竟有巫神看不透的事?”
谢尘没弯弯绕绕,毕竟早聊完早能休息,他那红线已经在空中绞成一团,“如果本座没猜错,王上让赵泽缨出任左丞,应是为了牵制梁有章,可中书省为朝中机要,若是肃王和襄王斗过了头,怕是会扰乱朝政。”
他这番啰嗦之话说完,南荣宸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兀自觉得是自己多虑,他对于南荣宸那大业的帮助,目前为止只有替南荣宸续命。
朝政之事,南荣宸自会料理妥当。
万物皆有缘法,他此前从不干涉,也从不…优柔寡断。
他如今这般作派,大概还是那命契的作用。
眼看着谢尘说个没完,南荣宸开口打断,“看在你多次救孤的份上,孤近日给你个惊喜。”
谢尘先是为了裴濯手上那条命兴师问罪,又来劝他安分守己、做好男主的铺路石,这般爱护临越之心,真教人感动,换了上辈子他八成也要成了巫神信徒。
这次么,他定让谢尘死了救他骗他之心。
又是一阵安静,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很有眼色地退下。可谢尘不一样,他向来知道,南荣宸没让他“滚”,就是还能聊。
他看着自己的眼球在南荣宸指尖打了个转,诚恳建议,“本座这只眼成色应当也尚可,也给你怎么样?”
这样南荣宸就没法空出手去碰尘世凡人了。
南荣宸是俗世君王,爱才也好、取貌也罢,动心动情都理所应当,只要不妨碍大业,不妨碍那命契,都不是他该管的,可——
“为何是裴濯?”
南荣宸越来越觉得稀奇,怎么一个个都对裴濯这么大意见,人裴濯也就只想报个仇,这仇家也不是他们。就连裴濯那仇家李昌远,分明也是品行不端,主角为着所谓正义要除去之人。
“为何不能是裴濯?巫神这么怕孤和他同流合污,当日倒不如别替他疗伤。”
谢尘思考了一下“不救裴濯”的可行性,一个不良于行的凡人,或许就不会……
但如今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夜空中红鸾星动,正是好梦之时。
*翌日不知什么时辰,南荣宸缓缓撩开眼皮,下意识抬手要去挡本就不存在的阳光,却是没抬动手腕。
他带着不悦撇过去一眼,只见几缕白发落在他枕畔——谢尘没走。
不知为何竟还现了红衣白发的原貌,眼眶中那枚赤红宝石几可乱真,隐隐可见莹动流光。
“巫神怎么还在?”
谢尘松开南荣宸的手腕,尽数除去其上的红痕,“灵均昨日说我神出鬼没,我想了一下,往日确实走得匆忙,是不怎么合适。
“本座越想越觉得自己心狠无情,枉为神仙。”
“所以今日特意等你醒来。”
南荣宸:“……”
他觉得谢尘很有病,昨日装模作样地一口一个“王上”“本座”,现在又神经似的,如此亲昵。
不过这事他熟,不外乎是想套话,“真想知道那惊喜是什么大可以直接问,其实也简单,孤只是想让巫神看看孤做昏君的能力。”
“现在可以滚了么?”
他这话刚落,谢尘真的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他眼前。
他捏住那枚赤红琉璃珠,“啧,你这主人演都演不像。”
[系统365(卡顿修复版):检测到未知错误,现已完全修复。]
[警报警报,宿主禁止自裁脱离剧情线,禁止与男主过度亲密!!!]
……
都差点忘了,谢尘唯一的用处——只要谢尘在,系统就会“错误”下线。
有点意思,可以琢磨着利用一下。
等紫宸殿主殿之外的红光散去,裴濯才走进殿中,放轻动作撩起两边锦绣帷幔。
锦帐半开,就见锦被凌乱,南荣宸已经起身倚在榻上,只着一身朱红寝衣,手肘随意成在膝头,正对着那颗琉璃珠出神。
他心中悬了整夜的石头猝然落下,平日里舌灿莲花的功夫发挥不出一成。
南荣宸抬手挡了下透进来的光亮,“司命那师父何时走的?”
经昨日那遭,裴濯恨不得对天子百依百顺,此时自然知无不答,“神使今晨三更天便出宫离去,刚出宫就被肃王府的人拦到府上去了。”
“神使嘱托不得打扰,否则臣定不会等到此时才来见王上。”
南荣宸自己是觉得早一时晚一时没什么差,不过倒也理解,裴濯报仇心切,“无妨,孤虽然没死成,李昌远在宫中那处惯常用于休整的偏殿你只要领人去搜,孤就当场治他死罪。”
其实这么让李昌远死了,很是可惜,春猎之时就少了个添乱的人。
但谁让他已经答应过裴濯?这笔帐,该当记在谢尘头上。
裴濯从袖中取出那瓷瓶,“臣不想用王上的命当赌注报仇,臣会在春猎场上杀他。”
“春猎之后若臣还活着……”
南荣宸懂他意思,“孤说过会许你一条生路,届时山川庙堂,随你挑便是。”
裴濯咽下“可否让臣继续待在紫宸殿”,深深叹了口气,南荣宸就是块木头。
紫宸殿外当值的小太监却是连气都不敢叹,“萧大人见谅,裴总管在内殿,奴才…现在去通禀。”
第35章
小太监第一次通禀, 正碰上去侧殿取药的裴总管,被塞了句“王上病中体弱,今日不见外臣”。
自从王上登基, 对萧御使宠信日盛,隔几日便要密谈国事, 可近一个月以来,萧御使连紫宸殿的正殿都没能进去。
小太监原话回禀完, 忐忑地看向面前人, 只见萧御使面色无波,声音温润而疏离,“有劳通禀王上,此事事关今春科考。”
他暗自叹一声这般气度不愧是近年来升官最快的天子宠臣,连忙入殿, 很有眼色地隔着那道千里江山屏风通禀, “王上, 萧大人命奴才再来回禀, 说是事关春闱。”
南荣宸正无所事事地倚在珠帘后, 一下一下地啄着玉汤匙中的药,挺苦的,他本不怎么想喝, 可裴濯啰嗦个没完。
以及,谢尘那个废物,自作主张救他,却没救彻底。
这药勉强能缓解几分痛。
见南荣宸蹙着眉翻身躺回原处, 裴濯放下玉碗,指尖捏着一颗蜜饯递到天子唇边,蜜果沾染唇舌, 被卷入口中,隔着珠帘屏风,只甜了他与天子二人的口
他捻了下指尖的蜜渍,试探着开口,“王上昨日中毒未愈,今日不妨好生休息,臣为王上按一按。”
这裴濯不愧是久历坊间之人,享乐的手段建议向来不错,南荣宸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准备纳了裴濯的谏言。
[系统365:请宿主切勿逃避主要人物萧元倾得剧情线,检测到萧元倾当前仇恨值较低。]
[系统365:请宿主补齐上周目缺失剧情——折辱萧元倾,引得天下文人不满。]
“逃避”二字可太冤枉,南荣宸话锋一转,“孤一早便说过,紫宸殿随帝师出入,都把孤的话当耳边风吗?
“还不快请帝师进来。”
裴濯捏着那脂玉颈窝的手没收住力,在南荣宸皱眉起身之前赶忙找补着轻揉两下,“王上和帝师情谊深厚。”
南荣宸拉着裴濯的手往下移了两寸,他跟萧元倾,情谊自然深厚,要命的那种,“那是当然,萧元倾可是孤的老师,不过孤与裴卿也情谊不浅。”
裴濯这手艺不知道在哪处学来的,他是真爱上了。
手指骤然被带着薄茧的软肉裹住,又被无情松开,大大降低南荣宸那后半句话的可信度,却还是燥了裴濯的心。
他只能忍住,他如今大仇未报,所能做的只有好好侍候天子。
萧元倾一身朱红官袍,乌纱帽都比一般官员戴得端雅,立于那千里江山图前,天上文曲臣不过如是,“臣见过王上。”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呼,并一句带着恼意的,“裴卿想趁着孤正舒坦弄死孤吗?”
小太监闻言红了耳朵尖,总觉得这声儿与萧御史不配,可他一个小小内侍也只能这么暗自感叹两声,站在一旁候命。
隔着屏风和珠帘只能窥见内殿两道人影一坐一卧,萧元倾眼睑微颤,袖中的折子也多受了几分力。
他只看一眼就移开目光,礼数周到地静候在殿外,直到听到隔着屏障与珠帘的一句,“老师几时与孤如此见外了,莫不是真为之前的事恼了孤?”
“臣知晓王上用意,”萧元倾再次拱手,“听闻王上昨日遇刺,臣挂心王上。”
内殿传来一句带着笑的话,“既然挂心,老师不妨进来看看孤。””好与不好,口说无凭。”
萧元倾再次看向那屏风,耳边又传来天子不悦的话声,“孤病体难支,老师是要孤亲自去请么?”
他终是找到理由迈开步子,走过千里江山图得见天子。
数道晶白珠串之后,他的学生、当朝天子,正靠在榻上。墨发散乱,垂在裴濯那袭青衫上,朱红寝衣领口微敞,露出弯起姣好弧度的修长脖颈,以及,一节延伸到隐秘处的绷带。
应是当日金銮殿自戕,留在心口的旧伤。
君子正衣冠,是以南荣宸每次见他都衣冠齐整,无论是着天子蟒服还是天子龙袍。
今日此时的一切,都是他不曾见过的光景。
他心头莫名一紧,南荣宸从前意气风发、仿佛世上无事能阻他,绝不该是这副病恹之姿。
他抬手拨开半面珠帘,见南荣宸正拍开颈侧的手,枕在京中盛传的“天子妖妃”腿上朝他慵然一笑。
他松开珠帘想走得更近,却被那噼里啪啦一阵响拦着脚步。
是铁器破空,精准削散了他手中的珠帘。
南荣宸抬手打发走裴濯,“裴卿也不提醒孤,倒让孤在老师面前失了体统。”
裴濯顺从认错,“王上教训的是,不知这珠帘又怎么惹了王上?”
“自然是因为这珠帘挡了帝师的路,”南荣宸屈指敲了几下扶手,看着那颗滚到毯子上的东珠,“不过孤现在很后悔,旁的也就罢了,这珠帘正中的东珠可是先帝在时赏的渤辽贡品,珍贵得紧。”
“只好有劳老师替孤找回来。”
“东珠是先帝所赐,怕是不能用手触碰,老师只能用你这锦绣口齿,帮孤取回来。”
别说是那没经几年事的小太监,就连裴濯都听得眯了下眼,南荣宸这是何意?
想是这么想,没有宫人敢冒着风险,插手天子与帝师的私事就是了,裴濯倒是有本事劝上一句,可惜他想看戏。
见萧元倾立在原处、面色如常,握着那奏折又要拱手,南荣宸懒得听他多废话,“怪孤,一心念着先帝,倒忘了老师这折子。”
“孤与老师相识数年,尽是读书写策论去了,也没什么趣。今日老师陪孤玩点新鲜的,”他将那精巧沙漏端在掌心,说起来还是萧元倾几年前赠他的,“这沙漏流完之前,老师把那东珠放在孤掌心,孤便拖着病体批这折子,如何?”
他也只是通知一声,就将那沙漏一转,合上眼去问系统,“把人逼急了,他不来找孤诉衷情,可跟孤没关。”
[系统365(自信版):宿主放心,根据上周目经验,只要宿主遵守剧情,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这话南荣宸听得不爽,说得全天下仅他一个坏人似的。
不过他自然比不了他这皎如天上月的帝师,忍着恶心在他身边待了这些年,不仅要教他管他,还要作出心悦他的模样,当真比主角还要辛苦。
昏君的命数已定,他懒得去改。这昏君怎么做,可就要他说了算。
他又补上一句,“都退下,免得扰了孤和老师的游戏。”
琉璃围成的孔眼中,细沙已经开始流动,殿内静得仿佛能听到流沙的窸窣声,和在天子敲动木扶手的声响中。
萧元倾将折子收回袖中,看了眼闭目养神的天子,迈步转身,步履端方如旧,在那颗莹润东珠之前弯下膝盖,官袍随之折出褶皱。
膝盖触地之前,他右眼余光不受控地瞥了眼榻上天子,南荣显那日的话“王上若知道你背地里的谋划,会怎么对你?”犹在耳边。
很快又被南荣显那句,“这东珠是阿宸送的,足足五十二颗”盖住。
他凑近过去衔起那颗东珠,随之落地的,是多年筹谋得来的风骨与骄傲。
好在只落在他唯一的学生灵均、仰仗的天子南荣宸面前。
他撩起官袍准备起身,终于听到天子的第一句回应,“老师怕是不能起身,这东珠可是御赐之物。”
他跪回原处。
他这尊严和风骨,也是御赐之物,当年如果没有南荣宸,他连贡院都进不去。
流沙窸窣声止,南荣宸把当朝御史衔来搁在他掌心的东珠随手一扔,屈指点上萧元倾唇侧,“孤记错了,这东珠不是先帝赏的,委屈老师了。”
萧元倾深棕色的眸子寒冰初融,约莫是气得,嘴上却是缱绻情深,“王上为了大业不惜以身试毒,臣自然事事与王上同心。”
南荣宸像是听得满意了,凤眸上挑显出笑意,其实是因为萧元倾头顶动了一段的仇恨值,他手指擦过萧元倾的唇,“孤还是过意不去,替老师擦擦。”
他这话不作假,萧元倾上辈子亲他那回,约莫也是嫌恶心嫌脏的,他这人心善,隔了一世也要替他这帝师擦干净。
萧元倾抬手扼住唇上的手,“灵均与我,有话可以直说。”
别的不说,萧元倾简直是上天为他量身打造的“心上人”,素来端方持重的人跪在他面前,眸光如水,再加上这么句抛却尊卑的话放在上辈子,能把他感动死。
可见王位坐久了,人难免不正常,哭天抢地要去找些温情。
他利落抽回手,从萧元倾袖中摸出折子,“老师说的是,这游戏老师赢了,孤现在就批折子。”
折子上所奏之事,正是今春科考中南梁士子的规制,大理寺那日他特意交给萧元倾去办的。
除了人尽其用,还有个原因,按照先帝旧制,前朝遗民后人三代不可科举入仕,萧元倾生母便是前朝遗民,
这制度南荣宸在东宫时就想废除,实在不利于国家真正统一。
可惜朝中大臣一致否决,原因简单,他们自己在朝中钻营数年,自己的儿孙后人前途还未定,哪能容得了外邦人来分一杯羹?
按理说萧元倾是萧氏子,不该受此法度约束,可架不住家宅争斗,萧元倾生母的身世“一不小心”露了出去。
为了打下南梁,南荣宸不仅为此在战场滚一遭,在京中也没少废心为军费周旋。
既然如今有机会,能安置一分是一分,科举之事事关选才授官,只有南梁士子能公平参与科举,入朝为官,才算为两国融合开个好头。
这事他都能懂,想必主角也能明白,可没人比萧元倾更适合做这差事。
走剧情的时候顺手的事。
顺便,就拿萧元倾当个开始,让巫神看看他这昏君有多过分。
不过好容易拉的仇恨值不能轻易掉了,他抬手取下萧元倾头上的乌纱,替萧元倾将带落的发丝别在耳后,“如今没旁人在,孤病重疲懒,有劳帝师伺候笔墨。”
萧元倾浑身紧绷,接力掩盖耳后的滚烫,“臣去取笔墨檀桌。”
南荣宸贴心开口,“檀桌笨重,我怎么舍得劳动老师。取笔墨即可,就要老师赠我那只狼毫玉笔。”
见萧元倾颔首应下,定是恼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南荣宸看得满意,展开那折子细细翻看。
折子里的条目还是太收着,按照朝中那群“忠臣”的秉性,这折子里写的南梁举子占三成,到最后放榜之日能有一成就不错了。
“灵均觉得,可还有何处不妥?”
南荣宸接下那蘸着朱砂的笔,递到萧元倾面前,“孤提不动笔。”
萧元倾闻言心头微动,几年前南荣宸也这么哄着他代写策论,他伸手去接那狼毫玉笔,却被拍开。
片刻之后,狼毫玉笔含在他口中,耳边是天子赏下的解释,“老师的字迹太好认,孤也只有这个法子。”
少了一条的珠帘之内,风光霁月的萧御史跪在美人塌之前,照着天子的批复,落下他此生最潦草的字迹,“南梁举子须占其中之五,着御史中丞萧元倾为主考官……”
朱批落在白纸上,如来自地狱的歃血枷锁一般压得萧元倾动弹不得。
他深知,从此刻起,他再也做不成南荣宸的帝师。
眼见着萧元倾耳后的发丝又落下来,南荣宸俯身替他理好,“萧大人可要用心,否则丢的是孤的颜面。”
萧元倾受辱至此,耳朵都红了,还因为含着笔发不出半分声音,头顶的仇恨值却几乎没动。
南荣宸将手搭到他心头歪曲事实,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萧元倾这仇恨值为何这么难升,“老师对孤安得什么心呐?跳得这么快。”
仇恨值又只动了一点,南荣宸没趣地收回手,他也是求成心切,萧元倾如今哪能出言答他?
见南荣宸像玩够了一眼倚回原处,萧元倾终于得以喘息。
南荣宸当日在朝堂之上替他夺回的尊严和机会,是“萧御史”的根骨。
“萧御史”以帝师的身份接近天子,不择手段取信天子,如今这些都是该付出的代价。
他希望这代价更沉重猛烈一些,至少能有足够的分量当他乱了心的理由。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那狼毫玉笔擦得干净,“灵均看看可还有纰漏?”
南荣宸拾起那奏折随手翻看,多费了些时日,单纯因为晕字,“萧大人不愧为孤的心腹。”
他说完拾起那颗萧元倾废了功夫取回的东珠,朝萧元倾腰间比了比,“这东珠就赏给爱卿,镶在你这腰带上正好。”
萧元倾伸出手去,东珠落在他掌心,是南荣宸送的。
南荣宸纵然疑心他,还是送了他这颗莹润东珠。
“今日孤很是尽心,不如老师日日都来紫宸殿陪孤?”
南荣宸也还让他进紫宸殿。
南荣显说的,不尽为真。
*萧元倾至午才出宫门,朱红官袍缭乱,胸前还染着几滴深色朱砂红痕。
随行的小厮丁棋扶着他一时口不择言,“连我都知道,大人为着春闱熬了数日,今日下了朝就带着奏折赶去紫宸殿,王上也太狠心……”
萧元倾安抚他一句,丁棋说得不尽为真,有前车之鉴在,若没那本折子,南荣宸未必会见他。
刨根问底,错是在他,若那日他没在紫宸殿见过南荣宸毫无生机躺在榻上的模样,他也不会因此…非要在南荣宸中毒第二日奉上奏折。
也就不会因此,又陷一步。
萧府的人恰好候在宫门外,“萧大人,家主有请。”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萧元倾忍着膝上的痛麻登上马车,刚到萧府就又因“父命”跪下。
“混账,你以为你爬上御史中丞的位子就能忘了本吗?”
萧元倾依旧淡漠,脊背挺得笔直,像是终于有机会找回在天子面前弯折的骨头,“父亲多虑。”
“多虑?你在朝中屡屡树敌也就罢了,现在还遭王上猜忌,是要拖整个萧家下水才能安心吗?”
比之站着之人的气急败坏,萧元倾显得格外云淡风轻,好似站着的是他,“父亲说过,如今萧家仰仗我一人,这便是代价。”
“仰仗”二字戳中萧父的逆鳞,“逆子!萧家岂能因你受牵连。从明日起,你便告病假在家,何时反省好了,何时再出去。”
萧元倾终于抬眼看向他这父亲,身后传来杂乱脚步声,他撑了下地站身来,对上的却是宫中内侍。
“王上有旨,萧御史勤国济民,深得朕心,赐封文侯,追封其母二品诰命。”
丁棋跪在内监身后笑得解恨,这样一来,公子就不必受制于萧家了。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南荣显一把火烧了密信,“再去查,萧元倾究竟同王上再殿中做了什么勾当?”
第36章
萧元倾将圣旨手在掌中, 稳住身形,“臣谢过王上。”
仿佛宠辱加身于他都是轻比鸿毛。
传旨的内侍客套一句“奴才恭喜文侯”,接着走近过去, 从袖中摸出一方金银丝线环绕的锦盒,“王上还有一道口谕, 文侯每日下了朝,便去紫宸殿伴驾。”
“王上还说, 紫宸殿自有文侯处理公务的地方。”
内监说完退后一步, 将拂尘妥帖地拢在臂弯,“萧大人,奴才告退。”
待那一行蓝衣内监离去,萧元倾再次转身看向堂前之人,“父亲, 若无事我便先回去。”
萧父脸色青白, 先帝旧制, 为保朝局安稳, 御史台、中书省在任文官不封王侯。
如今新王登基不过一年, 就破了先帝旧制,无缘无故、连政绩都不曾明说,便封萧元倾为文侯。
那周衍知周阁老乃两朝元老, 都尚未封衔授爵。
当今天子素来是与他这庶子亲厚,可也不曾公然偏私,如今这般,怕是别有所谋。
他这庶子一人也就罢了, 萧家世代中立,素有清名,绝不能毁在萧元倾手上。
“萧元倾, 为父今日以萧氏家主的身份问你,你与王上在谋划些什么?王上此举又究竟是何意?”
萧元倾借着官袍广袖的遮掩,用拇指抚过手中圣旨,目光冷薄,“父亲昔日教导,无论为太子少傅还是天子信臣,都不可擅自揣摩圣心,元倾谨记教诲。”
“如今自是,一无所知。”
萧父面色铁青,昔日他只当萧元倾空有些表面才华,为官过于冷拗、不知变通,在御史台做个副手已是他的造化,难成大事。
这正如他所愿,萧家只需要一个权臣,合该是他那嫡子。
至于萧元倾,过去几年唯一的用处便是,让他有地方做一做清流之臣。
可这逆子今日竟当场忤逆他,“混账东西,今日走出此门,萧家与你再无干系!”
萧元倾面上终于有了变化,“父亲息怒,元倾自然不忍见萧家式微。”
他要留着萧家,他要萧家。
“式微”二字直戳萧父心窝,不得不承认,如今这局势,若没了萧元倾,萧家就成了真正的清贵之家,空有那块匾额,在朝中势力几近于无。
他抛却脸皮走上萧元倾递来的台阶,只是缓兵之计,“元倾,你该当知晓,你与萧家同气连枝,断没有独善其身的可能。”
见萧元倾没接话,他接着道,“即便王上如今宠信你,你也不该贸然为你母亲请封,你母亲身份敏感,为父已然准她入族谱,你也该收敛一二。”
萧元倾看着他这生父,淡声作答,“父亲不会不知,天恩难得更难拒,也应当没忘,母亲入族谱,亦是昔年天恩。”
“至于母亲的身份,当年太子曾言,既入临越,便是临越子民。元倾劝父亲慎言,免得欺君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