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赫連晴,一个是户部侍郎的嫡子,一个是凰帝陛下的女儿,一个住晾州,一个住京城,幼时见过的面屈指可数,实在算不上“从小一块长大”,更别说“两小无猜”了。或许唯一能称得上“命运的轨迹相交”的那刻,应当是有一年的初夏。
大概是他七岁左右。赫連晴还没有被送去大莽当质子,他也还没被关进地牢。
他七岁之前的童年,过得稍微肆意烂漫些,性子也开放活络点。
凰帝陛下在京城设宴赏荷,他随母亲入宫赴宴,在宫里的荷花池边游玩,意外撞见了大他三岁左右的赫连晴。
赫连晴被她的妹妹——最受宠的三凰女殿下欺凌,他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挡在了赫连晴的身前。
总之就是一出美救英雄的戏码,赫连晴为了表达她的谢意,把身上唯一稍有价值的玉佩当做谢礼赠送给了崔锦程。
听到这里,段乞宁秒懂了,是那种“救赎文”惯用套路——从小受尽白眼,在世俗中摸滚带爬的女主赫连晴难得有一次真心实意感受到别人对她的关切,还是那么质朴无邪,她自然会记很久,也难怪会对“白月光”崔锦程在意至此。
只是,她好奇追问:“关地牢?什么关地牢?”
崔锦程紧闭唇瓣,眸中闪过恐惧,随即转移话题道:“宁姐姐,贱奴不敢高攀二凰女殿下,贱奴当真与二凰女殿下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实在谈不上能够规劝,何况凰女殿下身份尊贵,所行之事实非贱奴能够左右……”
“这你别管了,你就说答不答应。”
崔锦程应了,“贱奴会尽力一试,恳请宁姐姐能照拂贱奴的双亲。”
段乞宁垂手,躺在地铺另一侧,“好了,记住你今日的承诺。我早已派阿潮打点好了一切,他而今回府,就证明雪州那边一切妥帖。”
“真的么?”崔锦程喜极而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贱奴谢过宁姐姐,谢妻主大人垂怜!”
原来她早就在他开口求她之前,就替他安排好了这一切!崔锦程的面上满是欣喜。
见他喜形于色,她不免提点:“别忘了答应我的,我随时可以断了银钱。”
崔锦程点头:“贱奴谨记。”
段乞宁“嗯”了一声,“那就这样,睡吧。”
崔锦程小心翼翼躺回她的身侧,心中却为她的那句“对你的身体不感兴趣”耿耿于怀,可是当段乞宁的怀抱再度将他紧拥时,他忽的又生出几分侥幸的心理:她定是骗他的,女娘们一惯口是心非。
若当真没有兴趣,又何必夜夜拥他入眠。
崔锦程深呼吸一口气,他而今伤勢已然大好,又或许是想报答她肯帮自己这么莫大的忙,少年再一次动了勾引她的心思,在她怀里不安分地蹭了蹭。
用屁股擦了擦她的腿。
段乞宁很明显有所感,按在他胸口的手顿了顿,随机移到他的腰后,按住了他,道:“别乱动。”
“贱奴可以的。”崔锦程輕声道。
“别逼我发火。”段乞宁撤了手,冷言警告着。
少年低垂眼睫,面上凝满失落。
不一会,段乞宁的呼吸陷入平稳。
她睡着了,他却久久难以入睡,望着地板上的纹路出神。
明明已经实现了他期盼已久的心愿,可是他并没有预料中的那样如释重负,反而莫名有些惶恐。
哪怕今日,段乞宁要了他的身子,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纠结,不安到难以入睡。
崔锦程闭上眼。
夜半,明月轩的窗子被人掀开了一角,外头的光亮照亮那人的轮廓。
宽肩窄腰,健硕高大,蜷曲的狼尾发散落在颈间,耳间的银制饰品折射辉光。
男人极为輕巧地跃入室内,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连尚未熟睡的崔锦程都没覺察。
阿潮行至地铺附近,他逆光而站,宽阔的影子完完全全将段乞宁笼罩。
崔锦程这才如有所感,唰得睁开眼眸,侧过身凝望他,欲要启唇,男人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勢。
阿潮的视线静静落在段乞宁的身上。
她躺着的位置并不在地铺的正中心,正因为这方地铺的狭小,不能容纳两人,段乞宁还有一半的身子是躺在地板上的。
而作为她的暗卫,自然是要时时刻刻以主人的安危着想,他远赴雪州那些日子不在她身边也就罢了,而今回来了,亲眼看见她如此,阿潮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主人着凉。
于是他抱起了段乞宁。
宽阔的大掌輕而易举地揽住她的细腰,阿潮蹲在主人的身侧,将熟睡中的段乞宁轻柔抄起。
只是她的手还紧紧搂着崔锦程不放,强硬扯开恐惊扰她的美梦,思忖片刻,阿潮轻轻捏住她细若无骨的手腕。
他与崔锦程隔空对峙着,少年猜到他的意图,撞上男人深邃且略带敌意的视线。
沉默的交锋在寂静的黑夜里打响,崔锦程撐着掌心坐起,唇线抿出一丝不悦的弧度。
段乞宁今夜本来就是和他同睡,阿潮此举无异于是在抢人,尽管他并不是她的夫侍。
没有哪个男人会乐意在侍寝时让旁的
男人将妻主截胡,哪怕他是个侍奴。
阿潮维系着抱她的姿勢,另一只手已经托住了她颈和背,他用锐利的目光剥削他,似乎在威慑他松手放人。
可是崔小少爷也有自己的傲骨,他沉下脸,一贯清冷无瑕的面容好似凝上一层冰霜。
过于长久的男人间的较量,熟睡中的段乞宁对此刻姿势觉察不满,清醒了几分意识,见是阿潮,毫无防备地再度闭眼。
阿潮在那一瞬间松开了自己的掌,段乞宁无意间追逐他的力道而去,原本搂在崔锦程腰间的胳膊改为顺势搂住了男人的颈脖。
——习惯是在她和他在桑州的日日夜夜中培养出来的。
段乞宁潜意识为他的束手束脚而不满地嘟囔一声,很轻很轻,却很诱。人,足够让两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心下一紧。
“主人……”阿潮几乎是喑哑着嗓子喊的。
段乞宁迷迷糊糊中应了一声,另一只手也缠上他的胳膊,这便是默许他接下来的举动。
如此,男人再度望向少年的眸光,少了些尖锐,全然被挑衅所替代了。
崔锦程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尝到深深的挫败。
阿潮同时搂住段乞宁的腰肢和后膝,将人抄起,以公主抱的姿态将人抱在怀里,起身站定后还不忘居高临下地再打击那个落魄少年一眼。
崔锦程:“……”少年低垂眼睫,无力劝阻。
阿潮抱着段乞宁朝床榻而去,将她稳稳当当地平放在被褥之间,一只膝盖为了借力,抵在她大腿侧边。
他常年握刀的掌布满老茧,硬茬茬的,不敢当真用力碰她,只得轻拿轻放,将她的手胳膊尝试抽出,只不过段乞宁不肯松开罢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段乞宁半梦半醒着,正视他道。
阿潮没料到她会醒,瞳仁中一闪而过震惊,滚了滚喉结,倒也没说话。
他们现在这个姿势,段乞宁没完全着床,仰着背脊,勾着他的脖子,全靠他的臂力支撑,因而对阿潮腰腹的核心力量考验极大。
但他常年练武,这点难度不算什么。
见他不答,段乞宁的指甲轻轻挠了挠他后颈上紧实的肌肤,“我差点被火烧死了。”
“不会,”阿潮松口,“属下今日午时就已赶到。属下也绝不会让主人有事的。”
其实他远赴雪州这些天,早就打点妥当,让暗卫营就排在他后面一位的、那个虎视眈眈等着上位的替补过来暗中守护段乞宁,只不过段乞宁不知道罢了。
所以哪怕他今日没赶回来,他的主人也不会出事。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见我,非要等到我有危险才出手?你在装什么?”
话说到这,已经能听出她生气的意思了。
男人惶恐作答:“对不起,主人。”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吃醋了。
他回来后与替补互通情报,知晓了段乞宁这段时日为崔家小公子所做的一切,再加上她让他远赴雪州的初衷,更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潮想一个人先缓一缓,才刻意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段乞宁的面前,谁知道后来赵侍夫会来,她又会去赵侍夫的院子,再接着少主院会失火,她会因为去救崔锦程不惜奔赴火海!……
“属下知错。”男人低眉顺眼道。
这话她听过不下百遍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有什么用?即便罚他,他都能全部忍受,罚都没有罚感,段乞宁放弃惩罚他了,改为“奖励”。
她抬手摘掉了他的面具,偏头吻上他的唇。
很深情也很激情的吻着,吻到他核心力量失衡,吻到他的腰腹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吻到他一个不小心手掌撑在榻上,险些要与她双双倒在被褥之间。
阿潮跪在她的身上,急促地呼吸着,勉强靠手臂的力量支撑自己,不至于让自己以及自己的下半冒犯到段乞宁。
阿潮其实很想提醒段乞宁,还有一个人在场,只是他一想到从前那些岁月都是他窥视她与旁的男人亲近,而今身份对调,让她的侍奴窥视她与他纠。缠,又何尝不是一种异样的欢。愉。源自于男人的劣根性。
于是段乞宁能很明显感觉到,他的吻比往日更加富有进攻性,只是碍于主从关系,处处克制。
她没推开,也没表示不喜欢,反而挠着他蜷曲的狼尾发,加深这个吻。
段乞宁扯了扯自己的领口,大片洁白美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肩颈那处的皮肤随着铿锵有力的心跳还在震动,起起伏伏,很是流畅漂亮。
已经不需要任何指令,她一个手势一个动作,阿潮就知道下一步该去讨好哪里。
段乞宁抱着他的脑袋呼哧呼哧着,视线流转,忽的想起还有号人。
她的眼眸侧了过去,看清少年那张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的面孔,只知道他的嘴唇绷得极紧,似乎还在发抖。
此刻当打断阿潮的服侍,当屏退崔小少爷,可是她心底竟也浮现卑劣的玩。弄之意,她勾起坏笑的嘴角。
她按住男人的后颈,抬起阿潮的脸,再度去吻他。
而阿潮顿住所有举动,侧身躺在了她的身边,将段乞宁抱到了身上,不过一个呼吸之间,两个人的位置发生偏转。
再之后该是什么样的模样,崔锦程抑无心去看,他抱膝而坐,低垂自己的头,让散落的长发完完全全遮盖住视线,就连那些亲吻的声音和男人闷哼的声音,也一并被他屏蔽在外了。
崔锦程的世界,此刻安静得可怕,整个明月轩的温度都与他无关,他意识到自己被段乞宁戏耍了。
段乞宁根本就不喜欢他,白天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更可笑的是他当真了,还以为自己有了能够“求她”的资本,和她低声下气周旋那么久。
“对你的身体不感兴趣”是真的,她喜欢宽肩窄腰像阿潮那样的,他不是,所以她才不会碰到他,哪怕他勾。引到那个地步了,她也不为所动。
什么“你身上有伤,不大方便”也是假的。
所以那个时候,撩开衣摆翘起屁股给她看求她爱的自己,在她眼中,究竟是一个怎样低贱的模样呢?
崔锦程觉着段乞宁心里应是拿他当丑角狠狠取笑了好些天。
他崩溃了。
第25章
段乞宁很明显覺察到他态度的转变,翌日醒来起床时,按照惯例,需要前夜侍寝的夫郎们替妻主穿戴好衣物,即便是侍奴也不例外。
前些日子,念着他手指的烫伤,这些琐事都是讓底下的家厮们代劳的,今日换了新住所,伺候的下人们又捧着一排花花绿绿的新衣裳进来,在段乞宁的跟前一字排开,供她挑选今日的装束。
这替妻主穿戴衣物的活自然落在崔锦程身上。
她和阿潮一夜纵。情,衣领散落得可以说是几乎一。丝。不。挂,段乞宁起身时拉了拉寝衣衣袖,腳踩在地板上的那刻,顺道看了眼一宿没睡的崔小少爷。
少年熬紅了眼睛,面色苍白,灰黑色的眼瞳也没精打采的。他已经朝段乞宁行过礼了,此时正跪在软糯的地铺上听候她的差遣。
对于昨夜放浪的行径,段乞宁没有和他解释分毫,而是起身径直走过他的身侧,去往炭火旺盛的地方,解了寝衣。
衣裳落地,露出白皙赤。裸的小腿和腳踝,正穩穩当当地暴。露于崔锦程的视野之中,并伴有影影绰绰的冷香沁入他的鼻翼。
只是那个少年同往日一样,安靜地跪着,面朝段乞宁的方向。虽未曾抬头看上边的风光,却依旧耳根泛起紅润。
段乞宁自行穿戴好里层的衣物,从托盘中取走袄裙。
府里多得是她的衣物,原来的住所即便是燒毁了,下人们还
能将最新款贴身的衣裙给她准备好,可见段家无与伦比的财力。
她很自然地将衣裙递到崔锦程的面前。
本想只是试试他的反应,崔锦程倒是守规矩的,抬手接过,从地上直起膝蓋,替段乞宁更衣。
昨夜真正侍寝的人并不是他,但阿潮作为侍卫,天将亮未亮时就抽身离去,这笔侍寝的功劳自然记在他崔锦程的头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对世族出生的崔小少爷抑是一种羞。辱,只不过他敢怒而不敢言。
少年绷紧唇线,提起衣领时自己的袖子滑落露出手臂,他自然而然看到了那鲜红无比的守身砂,一时间倒覺得刺眼无比。
段乞宁不知他心中的别扭和龃龉,衣来伸手,崔锦程将衣裳穿戴到她的身上。
他到底出身优渥,家族对他的教育面面俱到,在为妻主穿衣打扮这方面,崔小少爷也是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错。
他其实只比她高半个头罢了,由于一直躬身,瞧起来倒是和她差得不多,少年行至段乞宁的面前,替她整理衣襟。
段乞宁从始至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目光却很直白地盯着他的臉庞。
崔锦程自然有所感覺,他不敢与她对视,只得低垂睫羽,做着自己的本分事。
中间有个流程,是他亲自给她系腰帶,需要他贴身附于她的胸口之上。
段乞宁没阻拦,摊开双手,靜静观察他越来越红的臉颊和耳朵。
窗外的光亮映照他隐忍的瞳眸,崔锦程只觉得这个环节叫他头皮发麻,恨不得擺手罢工,最终不得不迎難而上,板着脸展开流苏腰帶,贴于她的腰线上。
望着他那副黑得跟块铁似的脸,段乞宁倏然开口道:“不想做可以不做,更何况你的手伤还没完全好。你放着,我讓阿潮替我系。”
崔小少爷顿然收敛神色,用行动代替回答,身躯轻轻贴上段乞宁的胸线,只不过他偏了些头,还不至于直接将头埋进她的胸口。
这样一个姿势,远点来看,好似他将她拥在怀里。
崔锦程的双臂圈住她的腰肢,手指隔着布料走过她的腰线,最后汇合于她的后腰之上。
他身上的散发的那种凉意,即便隔着衣物也難以阻挡那种致命的蛊惑,段乞宁俯视他优越凸起的鼻尖,心脏不可避免地跳快一些。
他屏气凝神,很快将交叠的腰带扯出,重新拉回于身前。
……
一场冷战打响在段乞宁和崔锦程之间。
段乞宁照常将崔锦程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夜夜看守,只是二人之间的交流可谓屈指可数。
每日清晨,他替她更衣梳洗,再之后便是索然无味的一日三餐,每日有下人进进出出,将崔小少爷的药剂端来,都是多福多财替他上药的。即便多福屡次在暗中使坏,崔锦程也一次没吭声,默默忍下。
夜里,段乞宁一般会唤阿潮伺候她安寝,崔锦程在他的那方小小地铺上背对而卧,闭眼,眼不看心为静。
段乞宁知道原因为何,却也没想着改变什么,至少目前来看,她对现任生活节奏还挺满意。崔锦程既然答应了会帮她劝说赫连晴,想他世家公子的教养,自当一诺千金,她而今唯一值得她花心思的地方在城东郊外的手工作坊营里,近些日子不太安稳,她按插在工地里的管事传来回话,说是营寨附近总有流民徘徊,偶尔会影响到作坊的生产效率,不过规模不是很庞大,解决起来倒也不麻烦,还不至于让她太过于心力交瘁。
她与崔小少爷相安无事又这么度过七日有余,一封家书的到来突然打破本该平静的一切。
家书是从遥远的雪州送过来的,阿潮去雪州打点好崔家妇老的衣食住行后,崔家妇老就想写信托他捎回,只不过阿潮心系段乞宁,实在不想再为情敌浪费一分一毫时间,适才先行一步回晾。崔家妇老的家书是托雪州驿站的差使一站一站转送的,自然而然慢了这么多些日子的脚程。辗转反侧,最后落在段乞宁的手中。
作为他的妻主,哪怕是写给他的家书,自然而然要由她第一个过目。
夜里,段乞宁捏着那份包装质朴,边角磨损严重的信封发愣,早已听闻风声的崔锦程则一改往日冷战时的态度,跪在软垫上作出求她的模样了。
段乞宁捏着书信,也没打开,而是偏头望着他那卑贱的模样,没忍住挖苦几句:“怎么又突然没骨气了,前些天日子不还天天给我擺臭脸吗?”
崔锦程:“……”他低垂眼睫,俯下腰身。
段乞宁将那封家书往他眼底下晃了晃,在他伸手的一瞬间撤回去,逗玩道:“想要?不给,除非你求我。”
在她面前,崔锦程已经能够做到收放自如,他下一瞬就给她叩首,“贱奴求妻主过目。”侍奴可没人权,连主子都算不上,只有等她看过,他才能看。
“不看,我最讨厌看书了。”段乞宁将那封信折折揉揉,用一副戏耍的语气道,“这么厚肯定很多字,眼睛都瞧着费劲,这油灯也昏昧得很,不如直接拿去当柴火燒了……”
言罢她转身就往油灯的方向去,才跨一步就被他从后边揪住衣摆。
“不要!”崔小少爷梗着喉咙,差点就要哽咽了,“求妻主……别这样……”
段乞宁顿住脚步,“那你说说,前段日子做什么对本少主那么装?你在装什么高冷?”
“贱奴没有。”少年紧紧揪住她的衣裳不撒手,跪着往她的方向爬了爬膝蓋。
“怎么没有?你要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信撕了。”
崔锦程的身躯哆嗦了一下,“贱奴…只是觉得妻主不喜欢我,妻主对贱奴的身体不感兴趣,往日种种不过是贱奴自作多情,贱奴觉着……自己低贱……对妻主羞愧……”
他硬着头皮说出这些话,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丢到大街上羞。辱,崔锦程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颊在烧,可是他别无选择,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段乞宁猜也猜到无非是这些,只是她明知故问是一回事,从他嘴里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爽了。
她弯唇一笑,缓缓蹲至他面前,崔小少爷在一阵惊诧中抬起头。
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眸也湿润着微红的,唇瓣哆哆嗦嗦着,段乞宁用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瞧,对上崔锦程茫然且躲躲闪闪的目光。
她只是单纯欣赏他的容颜,却让那个少年因为不明所以而感到紧张。
段乞宁细细端详完后就松了手,把那皱皱巴巴的家书扔到他的膝盖前。
崔锦程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抢,生怕会被她夺走似的,手摸到信封,又被规矩所束缚,抬起漂亮的眼眸看她,“妻主您不…看吗?”
段乞宁早就坐上床缘了,漫不经心地道:“字太多,不看。”实则是她根本就没有窥探旁人书信隐私的癖好。
崔锦程放下悬着的心,颤抖着双手去拆信。
段乞宁的目光就这么一直落在他身上,亲眼见他从迫不及待,到激动落淚——
淚花先润湿他的明眸,睫羽短短眨巴几下,豆大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砸在被褥之中。
短短一页,就让他看得泣不成声。
烛火昏暗,少年又捏着信纸辗转几个角度,终于寻到合适的方位,抹掉眼泪继续往下瞧,看到后来眸中便只剩难以置信。
段乞宁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旁观他出神很久,最后他擦掉眼泪,倏然朝她的方向爬过来,跪爬得极为迫切。
崔锦程爬到她的脚边,抱住她的衣裳和小腿,面色似有惧意:“宁姐姐……求求您,再帮帮贱奴吧……”
段乞宁蹙眉,直觉告诉她事情怕是有所不妙,“信里都写了什么?”
第26章
他攥着家书,一时之间犹豫到底該不該给她。
段乞宁趁他踌躇的时候就已迅速抢过,寻了个亮
堂一点的地方翻阅。
看完书信,段乞宁大抵是觉察到,崔锦程被他的雙亲给“PUA”了,或许,他从小到大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被压力的环境之下。
段乞宁这个两世为人的旁观者看得明白。
执笔人字体娟秀,署名是崔家家主,源自于他的母亲:
“程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段家已帮娘亲和你爹爹打点妥当,吃食和衣物这些你暂且不用太过忧心,只是这一路过来,艰苦卓绝,娘亲与你爹爹在天寒地冻中相互扶持,身体怕是早就落下了很多病根……”
“与你爹爹在雪州颠沛流离的这些日子,娘亲时常会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那么听话聪明,做什么都力争上游……娘亲现在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在你年幼之时没能多夸你几句,很多时候,娘亲都知曉你已做到很好,只是娘亲总希望你能更好,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你其实,本就天资聪颖,本该和你的名字一样有着锦绣大好的前程……这一切都被娘亲亲手毁了……”
“你会不会怪娘亲?都怪娘亲太过心急了,总想快些将你送进宫去,总觉得让你成为人上人才是我崔家唯一的荣耀。然而‘满招损’,你我而今母子二人沦落到此番田地,这一切就是娘亲咎由自取,連累你在晾州孤苦伶仃……”
“娘亲如今承蒙段家恩惠,便知曉你将娘亲临走前的嘱托谨记于心,放下身段去求了段大少主。”
“过去,娘亲确实瞧不上商户出生的她,可也被她屡次不挠的追求所折服,可见她当真是心悦于你,崔家出事,让你去寻段大少主的庇佑便是唯一的出路。除了她,这世上再无旁人能够给予你荫蔽,也除了段家,再无旁人能够和士族抗衡。程儿,你能留在段家,已是娘亲最后的慰藉了……”
崔家出事,崔家主就是料定段乞宁对崔锦程旧情难忘,才让黄娘子带着崔锦程主动上门求姻。
看到这里,段乞宁冷哼了一声。
旧情倒不是旧情,只不过她正巧也需要利用一番崔小少爷,这才容他于府,倒是让崔家主和崔锦程歪打正着地以为“她当真还对他余情未了”,眼下她又差阿潮去给他们打点行程,那两个老登怕是更加信服她对崔锦程的“一片痴心”。
段乞宁捏着信紙,低眸扫了一眼崔锦程,他跪得小心翼翼,面色泛起恐慌。
第一页总结:儿女情长。
段乞宁抽走第一张紙叠在后面,开始阅读第二张,崔锦程的呼吸明顯跳快了一些。
也不怪他,因为第二页是崔家主隐晦的叮嘱:切记不能将秘钥的下落告知任何谁,哪怕娘亲和爹爹为此送命,让崔锦程也要记得将秘钥的事情守口如瓶,除非大局已定,命定的继承大统之凰降临。
为了混淆視听,崔家主全程没用“秘钥”两个字,统一用“家族名誉”替代。段乞宁看完这一页,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没忍住嗤笑了崔锦程一番:“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们崔家还有什么士族名流的气节要守的呢?还不是倒贴给商贾世家做侍奴的嗎?”
“家族清誉,能当银子花嗎?”
崔锦程被嘲得面紅耳赤,他不敢驳她,心一横眼一閉,朝段乞宁叩首。额头贴在地上,漂亮的长发全散落在地上。
他卑微地蜷缩在她的脚边,大气都不敢出,哆嗦着身子隐忍。
段乞宁抽开第二张纸叠在后边,阅读第三张。
一字一句,她的眉头不也凝重下去。因为事情确实超出了预期,准确来说,是超出了她所认知的“小说原著”。
因为崔家主在信中说,她懷孕了。
阿潮派人打点后,衣食住行这些方便许多,崔家妇老偷摸请了郎中,那边的官吏也是睁一只眼閉一只眼。
郎中一经诊断发现,坏事了,这一胎四个月是有的,只不过之前气脉虚弱,不太明顯,所以崔家主自己也不知晓,再加上她在雪州那种惨绝人寰的地方吃苦,月事不来倒也算正常,哪里会往懷孕这方面想。
段乞宁记得原书中似乎没有这一段。
但也有可能是一笔带过,她忽視的细节也说不准。毕竟原著的主角是赫連晴,主视角也是围绕她而展开,女配段乞宁和崔锦程隔着血海深仇——究竟是崔锦程母父雙亲两条人命,还是双亲加未出世的孩儿三条人命实非重点。
目前的一个情况来看,还是“有点棘手”的。
这个世界关于繁衍妊娠的设定是这样子的:
女男双方生。理结构不变,女人依旧是女人,男人依旧是带把的男人。
女人和男人交。合,通过有。性。生。殖繁衍后代。
只是女人在生孩子时,并不会有很多的负面效果,像四肢肿胀、怀孕呕吐、头晕心悸等等都没有,妊。娠带给女人的影响,在外部特征方面来看,仅仅只是大了个肚子。并且女人在懷孕时所分泌的激素,可以帮助女人的皮肤变白变细腻,可以使女人们更加貌美、更加富有精气神……女人生孩子时,也不必忍受痛苦,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轻松,眼睛一闭一趟,孩子落地,大肚子会在不久后的一周内自行恢复如初。
原来妊娠所带来的负面效應被转移到了男子身上,传输的纽带靠的正是他们那奇特的“守身砂”。
妻主和夫郎们交。合,男子的守身砂颜色褪去。妻主懷上子嗣后一般是一个月左右,特殊情况气血不足可能得两三个月,夫郎们的“守身砂”会再度显现出来,只不过不再呈现处子之身的“殷紅色”,而是初为人父的“淡粉色”。妻主们正是通过夫郎们守身砂的颜色来鉴别孩子是谁的。
从妻主们怀孕到显怀到生产的这段日子,夫郎们的守身砂就不再是单纯的守身砂了,它们在夫郎们的体内会孕育出一种名为“妊娠蠱”的毒素。
蠱毒会让男人们产生妊娠反應一系列的不适,所以妻主怀孕时,孩子是哪个夫郎的,这个夫郎就需要安安担担在家中“养蠱保胎”。
若妻主怀上孩子,安稳生下,则皆大欢喜。蛊毒会在孩子啼哭后自行消散。
若妻主怀上孩子,难产,那么那个夫郎就危险了,胎儿若是卡了太久出不来,稍有个不慎,蛊毒就会爆发,顷刻间要了夫郎的命。
所以这个世界女人怀孕,男人就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一遭。同样,因为胎儿和父亲的蛊毒有牵绊,若是女人在怀孕过程中,男方有个三长两短,胎儿也会因为没有蛊毒连接小产而亡,对女子而说倒是无痛不痒。
信中所说,崔锦程的生父手腕中的守身砂并没有显露出粉红,所以意味着崔家主肚子里的孩子,是她某个夫郎的,而且并没有在抄家流放的过程中死亡。孩子的爹爹还活着!
崔家主在信中反复强调自己这段日子想吃辣的,应当是个“女孩”。很有可能,这是崔家最后一个能够延续香火的存在了,这叫崔家主如何不激动,叫崔锦程如何不激动?
“程儿,娘亲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这孩子来得不合时宜,但却给了娘亲莫大的期望,也给了咱们崔家莫大的期望!程儿,你就要有妹妹了,只是可惜娘亲无用,你妹妹在腹中就要跟着娘亲在雪州吃苦、还要忍着亲生父亲下落不明,随时会一命呜呼的风险……程儿,现在唯有你可以救妹妹了,程儿,最后也只能是你,肩负家族的荣光……”
“娘亲恳求你,再想想法子,这是老天爷不想绝我崔家之后,你作为崔家唯一的嫡子,作为妹妹唯一在世的兄长……再去和你的妻主求求情,段大少主从前就心疼你爱护你,她自当会爱屋及乌……”
“宁姐姐,”崔锦程倏然哑了喉咙,打断段乞宁的思绪,他仰着面孔,眸中泪花翻涌,“求求你了宁姐姐,崔家好不容易有了后,若当真是个妹妹,贱奴愿一辈子记着您的恩情,为您做牛做马!”
段乞宁把信合上,俯视道:“所以你想我
出面帮你寻孩子他爹的下落是吗?”
少年迫切地点点头。
“你知道你娘怀的是哪个男人的孩子吗?”
崔锦程又迫切地答复:“知晓的,从月数上对,当是我四小爹的。”崔家出事前的那几个月,娘亲都是留宿在四小爹的院子里的。
“我知晓他的模样,我可以口述的,不……我也可以画出来的,宁姐姐…只要您肯安排人去寻,一定可以寻到的……”他着急地落下两行泪,“宁姐姐,那是我唯一妹妹了。”
“那要不是女孩是男孩呢?”
“那贱奴也是要寻四小爹的!”崔锦程松了手,重重地给她磕头,一个接一个,“求求你宁姐姐,只是寻一介男子……只要寻到了便好,送往雪州同娘亲爹爹们一道……”
对段家来说,轻而易举。
段乞宁被他求得心烦,撂下书信道:“罢了罢了,你一会去画,我找人在晾州城里张贴,有消息就送过来。”
崔锦程喜极而泣,不忘叩首谢恩。本该起身却没有,段乞宁望着他欲言又止又跪回地板的模样,狐疑问:“你还有什么事?”
“宁姐姐……”少年恳求,“贱奴想和娘亲爹爹见上一面……还望宁姐姐——”
段乞宁发火:“崔锦程你当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嘛!”
第27章
崔锦程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震慑到了,跪着的身躯颤了颤,仓皇地低下头。
段乞宁气得从床榻上起身,差点就抄起话本往地上砸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他毕竟年岁尚小,又被母亲信里所说的那些一顿“KTV”。
崔家主写给崔锦程的那些内容,表面上看似寒暄问好,母子情深,实则充斥着道德绑架,崔家主从始至终都没放弃想要榨幹崔锦程的价值的念头——或許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想的:
“段乞宁那个商户女对程儿一片痴心,如今崔家受難,凭借她对程儿的欢喜,定然会留程儿在府中,程儿必然能够牢牢的抓住段乞宁的心,届时,崔家主只要在书信中稍加点拨,程儿重情重义,对崔家忠誠,为了避免母父双亲遭此劫難,势必会求助段乞宁。而段乞宁念着二人之间的情谊,一定会对雪州的崔家妇老施以援手。如此,他们便可在流放的凄楚中全身而退。”
崔家主巴不得段乞宁对崔锦程爱得如痴如醉,对他唯命是从,这样她和夫君以及肚中胎儿均可安然无恙,最好段乞宁对崔锦程爱屋及乌,将他们一家秘密接出去赡养。
别说,段乞宁一开始确实是有想过这样计划,只是现在看来,那崔家老登未免太得寸进尺了些。
她跟崔家什么关系?跟崔锦程什么关系?做到这个份上。
段乞宁想着就讓那两老登在雪州自生自灭。
她不说话,少年磕头求她,声音细软发抖,“宁姐姐,这是贱奴最后一个心愿,贱奴不会再求旁的了,只是想见家人,只是见上一面,说说体己话,讓娘亲爹爹们好好照顾自己,让他们不必惦念贱奴……”
“真的只是见一面,”少年说着说着,淚如泉涌,泣不成声,“贱奴已经四个月没有见过家人了……我真的很想念……很想念他们……”
“不求别的,只是见一见就好了……”
段乞宁冷哼一声,心道:我还一年半载没见过我在现代的亲人了呢。
大抵是从未见过他哭成这个模样,她拧着眉倒也没第一时间把话说绝,只是凉薄地道:“你想见你家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做出这副哭鼻拉撒的模样给谁看,又不是我让你和你家人南北相隔的。”
“宁姐姐,”崔锦程擦了些眼淚道,“可你是贱奴的妻主,是贱奴的天,是贱奴唯一的依靠。除了求您,贱奴还能求谁?”
他俯身低着头:“贱奴知曉,侍夫以上的哥哥们有回门礼,妻主大人会同哥哥们回门拜会他们的家人。而我只是低贱的侍奴,贱奴不奢求那些回门礼节,但是能不能看在贱奴这些日子謹言慎行未出差错的份上,容許贱奴见一见亲人……”
段乞宁抬步下阶梯,蹲在他面前,咀嚼了一番他那“謹言慎行、未出差错”八个字,笑眯眯着道:“你这些日子伺候本少主好像也没怎么尽心尽力呀?”
“宁姐姐!”他着急了,起身去牵她,他本想去扯她的手的,大抵是对她心存惧意,改为小心翼翼地捏着她手腕下的衣袖那一小截,另一只手则还成撑在地上。
从段乞宁这个角度,能看清他因为弯低腰身而淌下的领子,暴。露出领口之下白皙鲜活的肌肤,漂亮的锁骨线、隐约浅薄的胸线肌理……是那种少年郎劲瘦的薄肌体型,带着一种纯。欲的幹净,和阿潮的狂野性。感截然不同。
崔小少爷那奇异的瞳色此刻显得空灵又纯然,只是眼眶湿。漉漉的,还泛着清透的薄红,很漂亮,像只兔子,泪眼婆娑地乞求她,让段乞宁忍不住舔了舔发干的唇角。她想狠狠欺负一下,想听他哭着求饶,想听他抽气。
思绪飘转一番,终究是回些理智,段乞宁最后也只是上了手,指尖拂过他的下巴和脸颊,享受他面孔附近细。腻光滑的触感。
她索性盘腿坐下,玩。弄起他的脸,指腹碾磨着他的唇瓣,偶尔扫过他高翘的鼻梁,探探他的鼻息。
“宁姐姐…唔——”
少年的话语被横亘在唇间的美甲打断。
崔锦程顷刻间红了耳根。“唔……”
段乞宁拨弄指甲,又附加了另一只美甲,食指和中指牢牢贴合,辗转按压。
少年的眼眶又红润的些许,溢出几滴生理不适的泪花。
“…姐姐,咳咳——”他仰着头,喉结滾动,忍不住呛了出来。
段乞宁见好就收,摩挲着他湿润的唇瓣道:“你把我当你妻主,当你的天,当你唯一依靠?”
崔小少爷此刻的眼眸已经不大清醒了,沙哑着嗓答复:“是的,妻主。”
“可我总觉着你有事瞒着我…”段乞宁撤了手,垂在大腿附近,“我是你的妻主,你是不是应该对我坦誠相待?”
“贱奴不敢欺瞒宁姐姐……”他道。
段乞宁笑着道:“你撒谎,眼睛都不敢看我,你还不如实招来。”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
段乞宁旁敲侧击:“你知道我这些日子外出跑商,都听到了些什么嘛?”
“‘得密鑰者得天下’。”
崔锦程猛然一怔,灰黑色异域的瞳眸里翻涌着惊惶无措。
“世人都说你崔家沦落到抄家灭族的地步,就是因为藏着五把秘鑰之一的这么个宝贝。你的娘亲和爹爹现在被关在雪州流放,你作为崔家唯一的嫡子,是不是知道秘鑰在什么地方?”
少年避开视线,“贱奴不知曉妻主在说什么。”
“你当真不知晓?”段乞宁的眸光锁定他,挑起他的下巴,“崔锦程,如果这是真的,那你现在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險。整个晾州的士族、甚至乃至京州、大延……都对你虎视眈眈,觊觎着你身上这个宝贝!我段家而今收容了你,必然也成为众矢之。你若安分点也就罢了,凭我段家的财势保你无虞定然没问题。可你现在提出要见娘爹这个愿望,你可知道你这个念头有多危險?我凭什么陪你去冒这个风险?就因为你一句‘想家’‘想家人’?”
崔锦程被迫与段乞宁对视着,他的喉结滾了又滚,想闪躲,却不能。他没想到的是,段乞宁竟然会想的如此之多!
从前她不过是晾州出了名的纨绔女,只有男色和花事能够让她上心,可是现在,她居然对朝政把控得如此通透!竟然会对秘钥感兴趣!
难道说,从前的一切都是她的伪装?若她从前接近他、追求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秘钥”!崔锦程的眼瞳倏然睁大一圈,他不敢再推测下去了!冷汗爬满了他的脊背。
段乞宁就在他的面前,他却已经看不清她了。
而段乞宁确实一直对秘钥上心,毕竟关乎凰位的東西。此前她没问他,一是不想打草惊蛇,二
是也没有个合适的契機,眼下,段乞宁觉着时機不错,或许可以一试。
她相信崔锦程是个聪明人。
段乞宁开口:“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是商户女,不做亏本买卖。你知道你一句想去雪州见家人,我要前前后后部署多少事?车马要钱吧?打尖住店要钱吧?这些都是小事,若旁人趁机埋伏暗算,想夺人抢钥,我的性命怎么算?我的安危你偿还得清吗?”
“我……”少年顿了顿。
“你想去见你家人也行,”段乞宁松口,“我要知道秘钥的下落。我不会拿秘钥做什么的,相反,你对我坦诚,作为你的妻主,我必然竭尽全力护你、护你双亲。”
“好过你一人孤立无援吧?”
有些東西,有些事情,必须牢牢掌握在手中才行。
她才不会傻傻的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动动嘴皮子就能搞定赫连晴上。
第28章
三日后,部署完一切,段乞宁一行人从晾州出发,北上雪州。
从晾州到雪州,路途遥远,车马不停也得走个五天五夜,一来一回,至少半个月的时间是要耗上的。
年关已至,新年将临,段家主得知段乞宁的安排是百万个不同意,且不说段乞宁南下那一年半载没在家中过年,单是近段日子不太平的现状,段家主都不愿心肝女儿出门冒险。
她百般阻挠,奈何拗不过段乞宁强硬。
段家主不知道段乞宁与崔锦程之间的交易,当真以为段乞宁为情所困、成为彻彻底底的恋爱脑,还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
此去雪州,为了遮人耳目,段乞宁用的是遊玩的名义——大户人家的女娘钱多喜欢旅遊不足为奇,段乞宁还特地喊上同样痴迷游山玩水的好闺蜜朱可瑛,只不过崔锦程对此事着急上心,朱可瑛在晾州的風流债还没處理完,因此两拨人马一前一后出发,约定在雪州附近汇合,顺帶可以游玩一下周邊的山山水水。
原本这个计划确实不错,哪知道段乞宁和朱可瑛碰头后会尴尬得脚趾抠地,不过这都是后话。
眼下,一行人的阵仗不是很大,总计四輛马车,多福多财等丫鬟家厮们坐后头,段乞宁等人同乘在头輛,衣服物什粮食之类的通通堆积在最后的两辆车马上,另有四五个家丁隨行。
从晾州北上,出了城外尚且繁华,路过临镇时道路尚且宽鬆,约莫两日之后的官路就有些磕磕绊绊了起来,段乞宁坐于马车之中颠颠簸簸,分外催眠。
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洁白纤指遮掩片刻,眯开眼眸。
这辆马车车厢宽敞,她居于正中间的首座,左手邊是用丝绦擦拭佩刀的阿潮。他身着玄色劲装,身量魁梧,蜷曲的狼尾发肆意张扬,半邊面具衬托侧脸的线条緊绷硬朗。
阿潮低着头,目色专注,连呼吸都浅得好似听不见,正用丝绦擦拭佩刀。
段乞宁的右手邊,是崔锦程。少年穿了件厚实的洁白袄衣,领口有兔绒外翻修饰,更衬得皮肤白皙,他长发高束,配有玉冠,不过稍稍打扮一下就富贵得好似从前那个名滿晾州的小公子,明晃晃惹人眼。
两个男人一黑一白。衣裳都是段乞宁差人安排的,全凭她自个的喜好给阿潮和崔锦程搭的,毕竟都是她帶出去“游玩”的男人,那自然也就是她出门在外的牌面,她倒不至于在这点上抠搜。
车内的情緒莫名维持着微妙平衡,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车轮子吱吱呀呀的转动倒显得太过吵闹。段乞宁的视线悄然落在崔锦程身上,后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出发的这三天他就没睡过个安稳觉,因而精气神上看起来有些萎靡。
大抵是因为他那特殊的体质,崔锦程这具身子格外怕冷,少年揣着个小小的湯婆。他手上的烫伤尚未完全好透,指节交错不安地在花纹上摩挲,鸦羽般的睫毛隨颠簸的车身打颤。
他的视线频繁在车厢地板纹路和车门前的帷帐上流转,偶尔沉不住气,侧过半边身子,湯婆平放在桌凳面,撩开马车窗帷,去看外边的景色。
“到哪了?”段乞宁隨他一番举动脱口而出,声线清冷,同时让阿潮和崔锦程一顿。
毕竟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段乞宁头一遭主动和崔锦程说话,后者也明显受到惊吓般飞速地撤了手,不过窗外的几簇雪花还是被風吹了进来,吹到小少爷的头发丝上挂着。
少年坐直身,把汤婆重新抱了回来,回得没什么情緒,“贱奴不知晓。”
“不知晓那你在看什么?”段乞宁照常挖苦他,行为乖戾霸道得很。
崔锦程倒也习惯了,面上一燥,不答话,只是揣緊汤婆。
那几缕误闯进来雪花,已经化为水珠了。段乞宁端详他的侧脸,想起一周之前,她拿他见家人迫切的心愿当做筹码,与他交换秘钥的下落,只是没想到,崔锦程会那么固执:
少年那雙灰黑色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下透着一种疏冷的美感,望向她时不再是胆怯和曲意逢迎,而是权衡利弊的理性,以及对她毫无一点信任感。
家人和秘钥、以及他自己,孰轻孰重,在他心里都有自己的决断,甚至还有他做出每一个抉择之后,可能会招致的后果。
他一无所有,只敢选择也只能选择风险最小的。
崔锦程半晌才道:“我确实知道钥匙的下落,我会对你坦诚的,但我想先见到娘亲和爹爹…”
他甚至用的是“想”,而不是“一定要”,用看似柔弱的语气,说着威胁味十足的话。
段乞宁气得反手就掐上他的下巴,“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崔锦程,你先告诉我,我再带你去!”
崔锦程没开口,但是他的眼睛在说话,“你先带我去,我再告诉你。”
好好好,不就是比哪方的意向更强烈吗?
段乞宁鬆开指甲,起身,“算你赢了。不过你不准离开我视线之外。”
软垫上的少年松口气,埋下头颅。
见就见吧,段乞宁唯一忌惮的是怀璧其玉招致的抢掠和追杀,为此,她动用了段家的暗卫营。
有利有弊,利好的是她,利弊的则是阿潮。
随行的几个暗卫,都是排在阿潮身后虎视眈眈等着上位的男人,若当真是有什么意外,他们在保证段乞宁个人安危的同时,会不会对阿潮落井下石就不得而知了。
这事她没告诉他,是段乞宁踏上马车那刻阿潮自己发现的,有几道熟悉的影子潜伏到附近,也让他一瞬间绷起紧张感。只是他到底是人,不是机器,他的目色坚毅就是情绪,他永远不会对段乞宁发火也不会质疑,只会在搀扶她上马车的时候握紧一下她的手,在段乞宁居高临下发出疑惑声音时,虔诚亲吻她的手背发誓。
“属下会护佑主人平安。”
而段乞宁翻转手腕,像逗弄小狗一样挠了挠一下他的下巴。
思绪回笼,段乞宁听着外边呼啸的北風,随口道了句“冷”。
崔锦程一顿,第一反应是看向手中的汤婆,试探性的目光看向她,才发觉她那一声充滿调。情味道的字眼,是冲着车厢里另外一个男人的。
崔锦程默默地把头缩回,对面的男人已将弯刀收回刀鞘,屈膝跪在她的腿边,“主人。”
“上来坐。”段乞宁勾了勾手指。
在这之后,便是这些日子车厢内习以为常景色——段乞宁窝在阿潮怀里,男人用手给她暖手。
崔锦程别开头,将那些亲吻声和粗。喘声融入风声里。
又过四日,众人安稳抵达雪州,他们先在雪州边境落脚休整,距离崔家妇老发配流放的地方尚且还有段距离。
一行人整顿完后再度出发,于一日后抵达流放地界。
北风苍劲,冰天雪地。雪州地處高原,雪州南边地势平坦,多是游牧民族聚集,而雪州的北边也就是流放监管之地,这里雪丘起起伏伏,连绵无尽,段乞宁光是置身其间,就感觉随时会被冰雪残食。
比她想象中得还要荒凉和残酷,路边随处可见冻死的尸骨,一半埋在冰里,一半露在外面,模样碜人。段乞宁打了个寒颤,这种钻心刺骨的冷是穿再多的棉袄也抵挡不了的。
奈何,哪怕手上耳朵上都长满了冻
疮,崔小少爷也执意要去见娘亲和爹爹。
她只好缩在阿潮怀里,让阿潮一路抱着她赶往流放之地。
阿潮的大氅正好可以将她完完全全包裹,也免去她受北风的苦。
流放地界虽被朝廷管制,但山高皇帝远,使点银子便成。
领头的一个都尉掂量掂量钱袋,塞进软甲里,上上下下又把段乞宁等人打量一遍。
段乞宁易容伪装了一番,阿潮带着面具,崔锦程则带着一顶白色的帷帽。
这里风大帷帽容易被吹开,少年不得不用长满冻疮手扯住。
都尉本想用长矛尖挑开他的帷纱,段乞宁抬手制止,又添了些银两,那人才肯放行,但只给一刻钟的时间。
“崔家叛贼扣押在何方营地本尉不知晓,你们自行去找,找不找的到就看造化了。”
末了那都尉又道:“本尉可提点过了,这里不比旁处,随时会雪崩塌落,你们死在里边可别赖上本尉。”
士兵们拉开围栅,踩雪声响起。
周围一片洁白,待久了还有些晃眼睛,段乞宁没吭声,任由崔锦程自己在那寻。
这里大多是罪大恶极之徒,终生不得自由之身,他们在这里被扣押,衣不蔽体,脚上缠着铁链。
链子一个人串着一个人,在鞭笞中一边负重前行,一边干着苦力活。
流放之人也是要干活的,冬天修驿站,夏天挖河渠,不干活就没饭吃,还会被鞭子抽打。他们的身上长年累月都是鞭伤和铁链的挫伤,严重的伤口溃烂得露出骨头。
段乞宁一路跟来,雪地被他们用铁链拖得坑坑洼洼,面上渗透着人血,深红深红的。有的囚犯穿着破烂的鞋子,更多囚犯没有鞋子,他们赤脚走在雪地中,还要扛着比腰身还粗的木头挪步……士兵的鞭子抽在他们冻得乌紫的小腿上,抽得他们连叫唤得力气都没有了。他们对段乞宁一行人的出现感到新奇,却无一人敢分心探究。
这里天气恶劣,年年冬天都会冻死一大批,笼统就没剩多少人,因而寻起来还算容易,只是当真到了要直面雙亲时,那个少年又踌躇不敢。
崔家妇老就在行进的囚犯链中,他们只顾着干活,根本没有发现段乞宁一行人。与旁的囚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显妇老二人要穿得保暖些,起码两人的整双脚是完完全全裹在鞋子里头的。他俩比旁人穿得好,吃得饱,有段家银钱打点,自然也比旁人少挨点鞭子。
可是望着娘亲和爹爹佝偻褴褛的背影,崔锦程还是红了眼眶,“娘亲…爹爹……”
呼声被风声湮没,他回首时好不可怜地望向段乞宁,眼里的泪花都快结冰了,“我想一个人去看娘亲爹爹。”
段乞宁生硬拒绝,“不行。”
她有多冷漠,他就有多崩溃。
崔锦程最后还是妥协让步,看了眼阿潮,乞求道:“那能不能…让他别跟去?”
第29章
阿潮的视线在他面上掠过,随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是段乞宁的影子,理应走到哪跟到哪,但是很明顯,崔锦程没有把他仅仅当做一个暗卫,他将他视做她的男人,甚至是一个极具竞争性的存在。
妻主去见夫郎的娘家人,还帶着另外的夫郎,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崔锦程不想让母父双亲看到这么心梗的一幕,他不想让他们觉得,他过得不好。
所以他求段乞宁,却也没什么底气。
段乞宁压根就不懂男人们的那些弯弯绕绕,微愠道:“你到底见不见,来要来的,事情又这么多。”
“不见走了。”她眉梢一簇,转身示意崔锦程跟上,可那个少年不肯动。
北風呼啸,吹飞他帽檐下的纬纱,露出那副叹为驚人的容貌,他眼眶周围的薄红反而更顯委屈,臉颊和鼻尖也被冻得通红的。
段乞宁盯了许久,短促一哼,朝他的方向挪步,“真拧巴。”
阿潮下意识捏紧手中的弯刀,跟上,却被段乞宁抬起的手势制止。
男人的喉结滚了滚,眸中闪过失落,听从命令定在原地。
崔锦程喜出望外地鬆了眉眼,身后却倏然响起嘈杂——一团人发生争执,他们手中的木材也被丢在雪地,往四面八方滚,随后响起拳拳到肉的动静。
囚犯们将崔家婦老按在地上打,边打边撕扯着他们身上的衣裳棉絮,更有几个串通好的囚犯按住崔家婦老的四肢,专门去拖拽他倆的鞋。
“幹什么幹什么!”官兵们闻声赶来,鞭子抽到人堆里,却根本无法抑制分毫,场面反而越发动亂,还有囚犯趁亂用肉身顶撞官兵。
这样的暴。乱在流放之地习以为常,段乞宁看得一怔,那官兵抄起手中长矛对准囚犯的躯体就是猛扎,鲜血喷涌过来的时候,视线一暗,阿潮的手掌覆盖住她的眉眼,将她护在怀中。
待他鬆手时,段乞宁的视野中便只剩一具插。着长矛尚在淌血的死尸。
但是这场躁动还没有结束,目睹这一切,崔锦程的臉色唰的惨白,“娘亲…爹爹……”
崔家婦老尚在人。肉泰山底下挣扎,他们的面孔涨得通红,有些囚犯的拳腳捶向崔家主隆起的肚子。
崔家主叫喚两声,崔锦程冲了过去,徒手拨开那群施暴的人:“住手!别碰我娘亲和爹爹!”
那群人哪里还管什么娘不娘儿不儿的,反手就将少年踹了出去,崔锦程摔在雪里,便在这时,崔家妇老二人认出他,一口一个“程儿程儿”,少年心头猛颤,又扒着雪爬起冲出去。
段乞宁迈步上前,蹙眉冷道:“阿潮。”
弯刀出鞘的叮咛声一闪而过,北風中,男人矫健的身影融入簌簌疾风,他斩断了其中一个人的胳膊提在手里示威,那群躁动的囚犯再无一人敢上前,于阿潮面前空出半丈左右的空地。
血淋淋的胳膊还在淌血,断了手的那人苦苦嗷叫,囚犯们看向阿潮的眼神充满恐惧。
官兵适时上前扣押,将挑事帶头的几个带走。而段乞宁等人衣着华丽,官兵们不敢得罪,只敢把长矛架在崔家妇老的脖颈上,正欲将他们二人带下去处罚。
崔家主高呼“程儿快救救娘亲”,崔锦程忙冲着官兵们喊:“别!”
他自知人微言轻,求助的目光转向身后的女人。
段乞宁摸出些碎银:“几位大姐,我家夫郎想和娘家人说说几句体己话,耽搁不了多久的。雪州天寒地冻,这点心意姐姐们拿去买酒,暖暖身子。”
领头的官兵们将段乞宁等人上上下下又审视一番,这才收下碎银离去。
崔家妇老頓时松了一口气,他倆在崔锦程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来,其中,崔家主还因为拳腳伤疼得叫喚了两声,踉踉跄跄险些跌倒,多亏了崔锦程眼疾手快,才不至于瘫倒在雪地里。
崔家主一手拖着孕肚,驚魂未定地喘口气,待平复好后,目光才移至段乞宁身上。
——那目光大抵是尴尬的。
即便段乞宁没有继承到原身的记忆,但是光凭书中的描述也可知,崔家主和原身有过不少碰头,可每一次,崔家主看向原身的目光都带着鄙夷。崔家主本来就是看不起商贾之家出生的段乞宁,段乞宁又曾对崔锦程爱而不得,在感情方面就更是低人一等了。
可是眼下,崔家主过去瞧不上的商户女,却是这些日子他们得以在雪州安生度日的仰仗。
“啊…宁少主也来了……”崔家主尴尬无措地笑笑,暗地里捏紧崔锦程的小手臂,大有指责的味道,“怎么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写个书信 ,来得这么突然……雪州荒凉贫瘠,娘亲和爹爹这……这怎么见宁少主和你……这帮囚犯今儿不知是怎么了跟个疯狗一样上来拳打脚踢的,让你和宁少主担心了。”
崔家主一口一个圆场子找补,而段乞宁笑笑不说话。光凭崔家妇老体表的淤青和伤痕便可猜测这种斗殴在流放之地随处可见,他俩怕不是天天都在被打。
大抵是她那声短笑太尖锐了,崔家主面上一臊,頓然就不说话了。
崔锦程不明所以,追问娘亲有没有受伤,关切崔家主肚子里的新生命。
“程儿,娘的儿啊……”崔家主委屈至极,拉着崔锦程的手往一旁去说话,段乞宁自知他们一家是有意避开她,识趣地没跟上。
那头阿潮料理完断肢,拾了一把雪擦手,整理干净后才安静地行至段乞宁身后跟着。
待崔家妇老和崔锦程说完体己话回来,看到的便是靓女俊男那近得几乎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阿潮环抱着段乞宁的腰,段乞宁在他厚实的胸膛里躲避风寒。
崔家主面上那好不容易因见到崔锦程而宽宥的笑也跟着凝固了,“程儿,这是……?”
“崔家主,这是我的夫君。”段乞宁面不改色抢道。她从前在桑州便是这般同旁人介绍阿潮的,也算顺口。
一句话,叫在场其余四人心神一颤,崔家主更是如遭雷击,“宁少主,你何时娶正夫的?”
段乞宁不答话,那头的崔家主显然是有些着急了,“也对,宁少主你这个年纪也是该娶正夫了。娘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程儿了呢……”
娘亲?段乞宁咀嚼崔家主在她面前的称呼:一般来说,夫郎们嫁给妻主,当唤妻主的双亲为娘亲和爹爹;同理,为表尊重,妻主也会称呼夫郎们的双亲为“娘亲和爹爹”,不论是正夫还是侧夫抑或是侍夫,唯独除了侍奴。
——侍奴的娘爹怎么能配做妻主的岳母父呢?
崔家主这样说,怕是尚不知晓崔锦程在段家是做侍奴的。
事实却也如此,崔家主今日得见崔锦程的衣裳用料,猜测他必然在段家过得安稳,不是侧夫那也至少是侍夫,压根就不会往“侍奴”上想。崔锦程自是也碍着面子,不会刻意和母父强调身份。
段乞宁推断出了这一切,望向崔锦程的眸光多了些考究,却也没当场戳穿,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很快低垂下头,搀扶娘亲的双手也跟着抖了抖。
崔家主打圆场:“既是宁少主的正夫,那便是程儿的兄弟,程儿你日后要像对待亲哥哥一样敬爱少主君,与少主君一同侍奉妻主。”
说着,崔家主下意识便要去瞧崔锦程的守身砂,崔锦程变了脸色闪躲,崔家主揪住端倪扯着人不放,一把撩开袖子。
刺眼的守身砂在肌肤的衬托下格外瞩目,一时四下俱静,唯有冷风呼啸而过,崔锦程打了个寒颤,随后,崔家主清脆的一耳光扫在他脸上。
崔锦程捂着脸,很快跪倒在雪地里,与之一同下跪的,还有崔家主君,那个从始至终默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中年男子。
崔家主怒骂道:“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过去在府邸里你爹爹是如何教导你的?你便是这样侍奉妻主的?”
段乞宁故作惊讶着:“崔家主,你这是做什么呀?”
她又怎会不知晓崔家主在演戏,段乞宁陪她演:“地上冷,快些让锦程起来吧。”
“这个逆子!都是我平日在家惯的,怠慢了宁少主。”崔家主又是一巴掌甩在崔锦程的脸上,“宁少主你放心,娘今日就替你好好管教他,将来程儿必然尽心尽力替你开枝散叶。”
这后院的夫郎,只有拥有自己的孩子,才能站稳脚跟。在崔家主看来,段乞宁有“正夫”,崔锦程唯有怀上子嗣才能稳固宠爱,他们在雪州也才能活得长久。
“崔家主,锦程不过是我的侍奴,开枝散叶暂且还轮不到他。”段乞宁笑道。
崔家主顿在原地,像是被雷劈成了傻子。“你说什么?侍…侍奴?”
崔锦程埋下头,崔家主君也僵在了原地,唯段乞宁笑嘻嘻地道,“是呀,只是侍奴呀,所以崔家主,你做我‘娘’不合适吧?替我管教我的侍奴,也不合适吧?”
第30章
崔家主傻眼了,“怎么会是侍奴呢?程儿,程儿是世家公子啊……”
段乞宁把玩指甲,不屑口舌之争,道:“一刻钟差不多了,官差怕是要来赶人,锦程,我们得走了。”
崔家主哪里肯讓这救命稻草走,情急之下谎称肚子疼,拉住崔锦程的衣袖:“程儿!你妹妹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那涉世未深的少年果真动容了,即刻忘却她扇他两巴掌的疼,爬过去扯段乞宁的裙角求道:“妻主,您一定要寻到四小爹!”
段乞宁扯了扯腿,“消息我已经放出去了,探头也派出去寻了,人也讓你见到了,崔锦程,别得寸进尺。走了。”
不远处,官差舉着长矛走过来。
崔锦程明白她的意思,失魂落魄地从地上起身,跟着段乞宁离去。
少年一步三回首,频频望向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最放心不下的人。
崔家主却有些情绪失控,往段乞宁离去的方向冲,“宁少主,程儿是士族之子,往日崔家将他栽培得端庄得体,是要送去宫闱做御郎的,再不济也当是世家女的夫!他聪颖识礼,又通诗书音律,掌家掌财更是样样卓绝,既跟了宁少主,日后必能做宁少主的贤内助!……”
官差们用长矛拦住崔家主的路,段乞宁充耳不闻地走了。
……
从流放之地出来,崔锦程便是一副自闭的模样。
他没想到再次听见母亲对他的夸赞,是在这种场合和光景。
乍听是在为他“侍奴”的身份鸣不平,实则是崔家主想为她自己往日的安危争气。
段乞宁又岂会不知晓这一点,可是她无动于衷。——那些什么知书达礼、士族儿郎的教养在她眼里都是浮云,都不能讓崔锦程变得有价值,他对她唯一有用的点在于秘鑰,且这一点也很快就要实现了。
是夜,客栈床头。
阿潮被安排去客栈外守夜,屋舍中唯有段乞宁和崔锦程二人。
段乞宁将将沐浴完,身上帶着潮濕的水汽和馥郁的玫瑰皂香,飘扬的衣袖拂过床尾,她将少年逼在床尾。
这是这些日子里她与崔锦程最近的距离,近得他还能嗅到另一个男人的味道。
大抵是想到她进来之前与阿潮在门口纠缠过一会,崔锦程此刻的睫毛颤得有些明显,他本能地掺杂了些抵触的情绪在里边,可是段乞宁不让他逃,用细长的指捏住他的脸。
“你该告诉我了,秘鑰在哪里。”
崔锦程滚了滚喉结,不动声色地错开脸:“宁姐姐,我能不能回去再告诉你,我不想在外边…”
段乞宁一听,眉眼拉下去,掐上他的下巴:“你想耍赖?”
随着她这声高扬上去的质疑,段乞宁的身躯也更加朝他逼近,她跪在床垫上的那只膝盖更是猖狂地往他大腿根里抵,几乎快要将他钉在墙壁上了。
寒冬腊月的墙面冻得骇人,寸寸冰凉透过浅薄的衣物爬入肌肤,将崔锦程而今的处境烘托得愈发窘迫。
少年不知为何,脸颊和耳朵烧得通红,昏昧的烛火点缀,更添几分微醺旖旎的风味。
崔锦程羞愤难捱,闭上眼睛,段乞宁捏他下巴分外狠辣:“说话,秘鑰到底在哪里!”
害怕闹出不必要的动静,她是压着声的,语气中多是气音,近距离迫近他的面颊,崔锦程緊张得更是无所适从。
他的双手不安分的想要将人推开,被她掐住手腕,争执之间,段乞宁随手抽了條床纱将他的腕拴住,高舉过头顶,扣押在墙面上。
宽敞的衣袖滑落,露出少年纤薄匀称的手臂。
空气中只剩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因为用力吸气和吐气,崔锦程的胸腔起起伏伏,再配上那张精美绝伦的面孔,段乞宁的心口都在冒火。
于是手就愈发忍不住的要欺负他,她拨开他颈脖附近的发丝,拇指在少年的唇瓣上蹂。躏。
不怕他不说,她有的是时间与他在这耗着,段乞宁悠然阴冷地说道:“就是不知道崔家主和崔家主君还能不能在这大雪天里熬下去了……”
崔锦程浑身一抖 ,牙口碰了碰手指。
他才见到娘亲和爹爹,最是牵挂的时候,而且他也确信,凭借段乞宁的狠辣绝对说得到做得到。
“我没有想耍赖,”他睁开眼睛,“我会告诉你的……”
段乞宁的心里松懈几分,挪出濕漉的拇指,等候他的下文。
崔锦程问:“你会护我母父双亲周全,作不作數?”
“作數的。”
“你会护我安好,不叫旁人欺负我,作不作数…?”
她不免压下不耐烦,顺着兔子毛捋下:“嗯,作数。”
崔锦程这才放下警惕,可依旧不肯輕易鬆口,反而是面上的驼红烧的愈发滚烫。
他无处安放的十指在半空中蜷缩着,终于狠下决心求道,“宁姐姐…你、能不能凑近来些……”
段乞宁挑了挑眉,心道“又耍什么花招”,半信半疑地凑了左边耳朵过去,扣押在他手腕的力道也随之卸下。
那双高举的手腕便这么套住了她的颈,崔锦程很快的就往她怀里钻,快到段乞宁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反而是左耳廓倏然传来一团潮湿的气流。
“秘鑰其实是……”
关键的一个字眼出现,顺帶把段乞宁体内静默已久的係統给激活了。
但她没顾得上,因为下一瞬,她的唇瓣覆盖上一股冰凉。
崔锦程吻她了?
那个少年大抵是想掩盖自己的羞赧,用笨拙的吻技阻止她看向他的一切可能,他的唇瓣在她唇颊上輕轻碰着,就好似在模仿阿潮亲吻她的样子。
只不过他没学到精髓,他也没有阿潮的胆魄和野性,反而软绵绵的没有骨头,另外有一种挑衅的味道,让段乞宁不禁想问:“这是在干什么?小鸡啄米吗?会不会吻?不会吻鬆开,我来。”
崔锦程松口换气的那刻,段乞宁的手穿过发梢按在他的后脑勺上,唇瓣放肆地碾磨上去。
他吻的有多轻飘飘,她吻的就有多霸道。
这样的感觉,是他做春。梦里都不敢想的,他害怕得怔了怔身,偏偏绑在一起的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开,修长的手指只能在她的后背上乱抓。
段乞宁无暇顾及,也懒得顾及那点小猫挠痒的痛,捏着他后颈上的那块肉继续碾着唇。
他身上那特殊的香和冰凉凉的体质,直叫她着魔、着魔……
很快那个少年就败下阵,在她怀里软得快要塌陷了,脸更是烧红得快要喘不上气。
崔锦程挣扎在窒息的边缘,段乞宁施舍给他几口氧气,哪怕看见少年身下扬旗,她也依旧没有停顿,不管不顾地继续将人拉回来亲吻。
是他主动挑这个头的,送上门的兔子肉不吃白不吃。
接吻的声响蔓延在整间客栈里,以往总是听着阿潮和她,这一次却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还帶着享受的音调,当真让他羞愧不已。
“专心一点。”段乞宁适时提醒道,拥住他越发下坠的身躯,一只手按在他的腰间。
崔锦程很敏锐的觉察到那只手,情之所至,索性緊闭眼眸往她身上扑,抬高自己的腰身。
段乞宁的手很自然地贴合着他的腰线走,指甲最后卡在缝隙里,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
她也没想到呀。
怪不得每次问他秘钥的下落,他都露出那副有什么莫大的难言之隐的模样。
秘钥竟会是他的蝴蝶刺青!
还是刺在那种地方。
感受到她的停顿,崔锦程趴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道:“可不可以,回去…再……”
“不可以,”段乞宁松开手,退出了些距离,将他的手胳膊从肩颈上摘下来,解开床纱命令着,“就现在,趴过去,我要仔细看。”
说着,也不顾他乞求的目光,扯着他的双手重重往榻上一甩,将少年的半边身子给侧过去。
崔锦程于慌乱中抬手撑住身体,腰间猛的一緊,段乞宁抽了他的腰带,连带着把他裤腿一扯、衣摆一掀——
窗口的寒风丝溜溜的往里灌,裤腰挂在大腿上,少年像被施加了紧箍咒一般,一动也不敢动,只得用双臂撑着上半身。
段乞宁盘腿坐在榻边,视线聚焦在那隐隐约约可见的蝴蝶翅膀上,调侃:“之前不求着让我撑开它嘛,你这个口是心非男人。”
“我没有……”他恼羞成怒,双臂克制不住地抖动,发丝随低垂的头颅唰唰往下散,“只是不想在外边……”
“有什么区别?回去了就是里边,就是在家里了嘛?那是你的家吗?”她好笑地道。
崔锦程紧紧咬住下唇,心却五味杂陈。
窗外的风扑扑扑地往里卷,不算严合的窗棂被推的时不时松口,惹得他的心草木皆兵。更被说他此刻跪趴着的方向,脸朝床头,尾朝客栈房门,若是有谁一个不小心推门而入!
少年害怕极了,闭上眼睛往前爬,手才抬起来要提裤子便被段乞宁拽了回去。
“别动。”她柔软的寝衣布料擦过他裸。露的肌肤。
崔锦程埋下头,段乞宁的一只手贴在了上边,道:“怕什么,不会有人进来的。”
“若是、阿潮哥哥呢?”
段乞宁这才明了他的顾虑,取了榻边的燈盏俯身靠近:“没有我的允许,他不敢的。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不会有旁人知道的。”
“……”崔锦程咬紧牙关,屈服地俯首。
段乞宁便这么举着燈盏,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那只蝴蝶在她指甲拨弄间展开羽翼,露出精美的翅膀纹路,偏偏又因为他身躯的战栗而瑟瑟缩缩,段乞宁正饶有兴致地用目光描摹,视野中,那个少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烛火倾泻在他半边脸,映亮利落的下颌线。
道不明那一眼是委屈居多还是乞怜居多,凭白凝望得她喉尖发紧,手也跟着战栗了几分,使得原本倾斜高举的灯盏里漏出几滴烛蜡,滴落而下,烫在洁白的肌肤上。
崔锦程为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湿红眼眶,闷哼一颤。
段乞宁放下灯盏,从后边捂住他即将叫唤的嘴,恐吓道:“你要真闹出动静,旁人可就真进来了。”
……
就这样,她一夜未眠,倒不是和崔小少爷颠鸾倒凤。
段乞宁钻研了一晚上他的蝴蝶刺青,奈何没有笔墨,如此,倒也是另一种不得不“回去再说”。
令她意外的是沉寂已久的係統,当时忙着和崔锦程亲亲,等到氛围褪去,她才有空琢磨。
穿来之初,系统给了她三條剧情通关的條件,分别是“九五至尊”“佳偶天成”和“夙愿得偿”。
而昨夜,当崔锦程说出“秘钥其实是刺青”的时候,第一个条件的进度条亮了!
段乞宁都快以为这是个虚假的系统的时候,它显灵了,并且当她怀疑自己是“恶毒女配”那自己胸口上的那个刺青会不会也是秘钥之一时,进度条又涨了一截,约莫是六分之二的位置——
这就印证了“得秘钥者得天下”的坊间传闻是真实的,她胸口的刺青和崔锦程那处的刺青都是秘钥的线索。
只是若要将秘钥打造出来,究竟是横着还是竖着,又需要多大的尺寸呢?
段乞宁不解。
她拿自己的月牙刺青和崔锦程的蝴蝶刺青做过比较,月牙就在胸口处,直径不过两个拇指盖,可是崔锦程的蝴蝶却是对称的,光是蝴蝶一边的羽翼就有月牙的直径般大小。可见,刺青的大小并不能作证秘钥真实的大小。
或许这个问题,还是得问崔锦程。
段乞宁压下心中的波澜,垂眸凝望在她身侧熟睡的崔小少爷。
他大抵是昨夜被蜡烛折腾得够累,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鸦羽般的眼睫紧闭,窗外的天光照亮他侧边脸颊,一副安详和讨好的模样。
鬼使
神差的,段乞宁没踹醒他,而是拂去他面上凌乱的、可能会扰乱他睡意的发丝,露出他雪白昳丽的下巴。
在这个女尊世界,普通女人的一生莫不过娶夫生女,清晨醒来,身边能有个贤夫良父陪在身边。
能娶到崔锦程这样货色的夫郎,恐怕也只有女主了。
而段乞宁现在,提前享受到了女主快乐。她的指尖在他下颌上弥留之际,心中一闪而过的是将他据为己有的想法,很强烈也很冲动,大概是因为昨夜他不清不楚的那一个回眸。
思绪像火花一样炸开,脑海中的系统冷不丁地又响了一声,第三个通关条件的进度条满了一小截。
“夙愿得偿:完成原身未了的心愿,攻略她的意中人。”
段乞宁猝然撤回手。
不论如何,她现在的战线依旧是主一副二,有三点三。
……
众人在客栈休整片刻,往南出发。
朱可瑛早在段乞宁出发后第三天屁颠屁颠地跟上,这会折中一下,两队人马正巧能在雪州南部、游牧民族驻扎的地方碰头。
之前嚷嚷着没见着的晾州城新晋花魁公子,朱可瑛重金买了他半个月,特地跋山涉水把他带来雪州打算和好姐妹一块享用。
在雪州南边的“再续前缘”客栈,朱可瑛马不停蹄地拉段乞宁前去,手都还没碰到花魁公子的衣裳,那个男人自个儿撩开帷帽,露出一张直戳段乞宁肺管子的脸——
谁家好花魁长得和她现代的前男友一模一样?
看他那盈盈欲泪的眼神,怕是和她一样,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一起穿过来的。
段乞宁顿时头皮发麻,因为这意味着会是一个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