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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晾州段家。

好在那夜下人们救火及时,明月轩内只有偏廂房烧着一隅,段乞宁暂住的主臥及书房并未波及。

她本欲接崔锦程去主臥,奈何那少年顽石般执拗,不肯正眼瞧她,也不肯再与她多说一句。

一来二去的,段乞宁也多少有些恼火,命人将偏廂房的卧门緊闭。

威胁之意透骨凉薄:“你既不愿意出来,那便待在里面。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你自己清楚,莫要连累远在雪州的親属。”

段乞宁看过了,偏厢房的床榻被火烧成焦炭,无法睡人,崔锦程孑然一身仍旧縮在角落,与木炭灰烬作伴。

害怕那少年又发疯点火,段乞宁没留任何灯盏,只将房前房后长廊上的灯笼点着,借助这些火光,崔锦程也勉强能够视物。

不过,撂狠话归撂狠话,段乞宁每日均派人盯着,各种山珍海味也是不间斷往偏房送,深怕把那少年瘦成皮包骨。

头一两天段乞宁还能忍,待到第三天送去的吃食还是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后,她不禁拧了拧眉。

段乞宁不知道他到底为何和自己置气,直到多福前来禀报说“小白叼出府的那些首饰有问题”,她才恍然想起,书房里似乎还搁置着一份没盖章的家书。

段乞宁猛然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她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崔锦程同他置气的缘由,立马将多财唤来,盖好凰商印章。

虽然有些时候段乞宁会欺负他、故意骗骗他,在她看来,这属于调。情,涉及到这种正儿八经的寄家书事情,她是不会开玩笑食言的。

既在心里答应了他,她便会做到,就好比上次带他去雪州探親,纵使知晓危险重重,还是去了。

而这一次寄信,实在是她忘记了,真忙忘记了!

段乞宁掐了掐手指,眼下那少年,怕还因这事耿耿于怀,绝食抗议给她看。

她的探子来报,四小爹的首饰后边均有崔家特殊标记,崔家早就被查封,斷不可能再有首饰流通于世,故而若是有人用此物件前去典当,换来的便会是私铸的銀两。

彼时,段乞宁将手下典当来的銀子拿在手心里掂量,眸色暗沉下来:

私铸铜钱,一经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不仅可以板上铮铮落实崔家通敌叛国的罪名,收容崔锦程于府的凰商段家还会受此牵连。

好凶恶的一招!

所以这就是她为何会禁止崔锦程探望他四小爹的原因,同时也是禁止全府上下与他交易的由头。

经此一事,段乞宁断定那四小爹蹊跷。

一想到“雪州”“流放”“妊娠”这些字眼,心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再加之原著剧情铺垫的阴影在先,思忖良久,段乞宁将阿潮唤来。

她另外又仿写一份崔锦程字迹的家书,将仿写版敲章送去官府驿站,原版塞到阿潮怀中,交代和叮嘱了他一些事,让他务必亲自再去一趟雪州。

诸中利害繁琐,段乞宁实在不容为崔锦程道,只能自个吃下崔锦程对她埋怨,不过她不甚在意。

不…她还是有点点在意的。

段乞宁捏緊手中碎银,思来想去还是让大嘴巴多福往偏房跑一趟,把家书已寄出的讯息带去。

没过多久,多福回来複命道,崔小少爷听闻后气消不少,饿了许久,终是鬆口吃了些东西。

段乞宁也跟着鬆下一口气,吩咐下人们煮些清淡的粥食送去。

寄信一事,本就是她遗漏,段乞宁对他有些愧疚,是夜,她秉灯前往偏厢房,带着雪州最新消息。

崔锦程终于不像之前那么抗拒她,段乞宁推门而入,将灯笼放置在手边桌案上,与他道:“家书我已替你寄出,你母父雙亲挺过时疫,尚在好轉,我也差人添置了些补品药材之类的一并送去了,你不必太过忧心。不过走官家渠道的书信送得慢些,驿站皆要层层分拣,约莫过个一旬的样子,你娘亲和爹爹才能收到。”

少年低垂眼睫,发缕乖顺地垂在肩头,面色松动。

“贱奴谢过妻主。”他声音清冷。

她原本不想解释太多,奈何品味出他声音里的委屈,段乞宁还是多嘴道:“不是存心卡你换取银钱的法子,只是近日朝廷风声紧,段家作为凰商被同行眼睛盯着牢,不太方便。你是士族出身的郎君,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相信你能理解的吧。眼下时疫缓解,百废待兴,官府对于书信筛查得不是很严,这时候帮你寄出去,是个好时机。”

她换了一套说辞编撰给他听,言罢去牵崔锦程的手。

他没躲,但是他的手冰凉,冷得好似一块冰雕,段乞宁忍不住攥在手心里替他暖着,搓着他手指上已经结成痂的粗糙血迹。

崔锦程颤了颤睫羽,不动神色地收拢手指,“…原来是这样,此前是贱奴狭隘了,不该让妻主为难。”

段乞宁见他不疑有他、自我反省的模样,透着一本正经的傻气,倒还有几分可爱。

她捏了捏少年的脸颊道:“嗯,好了,便是如此,你母父安康,家书也不日便会送到,可安心消气了小少爷?”

崔锦程屏住雙唇,默默撇开头闪躲她的揉捏。

真是傲娇死了。段乞宁将整只手都贴上去,搓了搓他的下巴,“既然心结解了,今夜随我一道去主卧睡?我让下人备好洗澡水,你这一身……还是好好沐浴一番吧。”

……

好景不长,那封家书尚未来得及送

到雪州南部,崔家妇老的死讯快马加鞭传至晾州段家,来得极为乍然。

段乞宁白日以钓月娘子的身份在城郊作坊打点,收到噩耗匆匆打马回府,明月轩主卧的地毯上一片污浊血迹,令她眼瞳骤縮。

与此同时,暖香阁来报,崔家四侍夫午时于房中自缢,亲自斩断了右手腕。

一尸两命!再加上雪州的两具,活生生四条人命!

段乞宁冲入主卧,室内一地碎片,鲜血飙溅到各处。

那原本干净明亮的少年彻彻底底疯怔,他在小厮的扣押下嘶哑着喉咙,手里还攥着一把染血的剪刀。

他剪断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还有包扎伤口的白绫,甚至还有自己手腕上长好的新肉。

偏房内还躺着另外一具尸体,赵侧夫面颊着地,七窍还在往外翻涌出黑黝黝的血。

段乞宁打从心底泛起恶心,便听那少年咆哮了一声,带血利刃指向的是她所在的方向。

崔锦程双眸赤红,布满血丝,眼角泪痕肆虐:“你答应过我会护他们周全,你说话作数的!”

段乞宁瞬间掐紧手掌。

此情此景,似乎回到他纵火那日,可这一次,他还要疯魔和执意,崔锦程死命挣扎,挥舞剪刀:“放开我!放开我!”

小厮们毕竟也是弱男,惧怕这样歇斯底里的反抗,便是他们那一瞬间害怕受伤而退缩的念头,崔锦程挣脱桎梏,扬起剪刀就朝段乞宁刺去。

段乞宁紧绷神弦,抬手攥住少年的手腕,那把剪刀顿在空中。

女人又施加了些力道掰折,利器自他掌中滑落,砸在二人的鞋边。

少年落着眼泪,满腔悲恨亟待发泄,他又扯着喉咙嘶哑叫喊,另一只手也朝段乞宁捶打而去。

段乞宁一并攥住他另一只手,崔锦程不服气,拿脚踹她,段乞宁甩开他的手腕,扛起少年的腰身,一把将人推至榻上,骑在身。下。

四肢皆被她压住,无法动弹,少年便奋力拱着身子,他扬起脊背和头颈,朝女人咬去,段乞宁衔住他的唇舌,将人吻回垫被里。

这是一个苦涩、血腥的吻,崔锦程狠狠地咬着她的唇,段乞宁也回以同样的强。硬,双方都下了重口,咬到满嘴都是血浆,刺。鼻的腥味磋磨味蕾。

段乞宁松开他的唇。

少年在她身。下放声崩溃:“……你这个骗子、骗子!永远都在骗我!若你早些时日将信送去,他们便能看到了!可他们现在!看不到信了!命也没了!你为什么不救他们!段乞宁!你明明答应我会保护好他们的!为什么要这样!……”

段乞宁保持沉默,冷眼看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全身都在打颤。

他应当是痛恨极了她,眼眸愤然到几乎要快溢血,少年胸腔起伏急剧,久久都无法平複,眼泪就如断裂的珠串,一颗一颗滚落,砸在被褥里。

他骂她是骗子、混蛋,一个没有心的恶劣女人。

许久,段乞宁笑了,大大方方承认:“对,崔锦程,我就是个骗子,混蛋。我不值得托付,更不值得你信任,要怪就怪你自己蠢。当初在客栈应允你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获取秘钥骗你的幌子,就你当真。”

“那两个老登还有你娘肚子里不知道是妹妹还是弟弟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死了就死了,他们早在崔家覆灭的时候就该死了,要不是我,他们哪能在雪州苟活这么多时日?我对你们全家已是仁至义尽,你应该向我感激涕零,而不是把刀挥向你全家的大恩人。”

那少年怔然,擒着泪花的眼瞳深处由埋怨轉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为露骨的恨意。他死死震动手臂:“段乞宁、我要杀了你!”

她冷笑,满眼不屑:“装什么苦大仇深的样子,你心里其实也很舒畅的吧,你母父终于死了。”

崔锦程怔愣,染泪眼瞳呆呆定住。

段乞宁又道:“你就承认吧,你根本就没那么敬爱你的母父。你这会想的是不是他们终于死了,终于没有牵绊能困住你,你也不必再为他们殚精竭虑,过去压在你肩头上的母父之命、恭敬孝顺,你都可以甩开了!再也没有人能拿这些东西压迫你,对吗?”

段乞宁抬起他的下巴。

崔锦程姣好的容颜渐渐崩坏,煞白臉色,眼底恨意褪去,取而代之的不知道是慌乱还是被拆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我没有!……”

“没有!……”他摇头喃喃道,倏尔眼角泛起狠戾,在段乞宁抽离了些身位后,骤然咬向他自己的手腕!

段乞宁眼疾手快,手掌一把撑到他头顶上,另一只手则遏制他的臉颊,将人拖拽住。

被限制行动的少年穷途末路,转而咬向她的掌心虎口。

段乞宁掰开他的嘴,崔锦程的牙齿与她手指纠缠,好似磨牙期怎么也纠正不了咬人习惯的宠物。

段乞宁给了他一巴掌,少年偏过半边脸受着。再度抬眸,他恶狠狠地瞪视道:“你要把我送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段乞宁掐着他的下颚,“来人,取些绸缎,把他给我捆起来,对了,要一口大锅铁炉,就把他关在里面,谁都不可以探视他!”

闻言,那少年顷刻间惊恐到发抖,眸中全是惊悚。

“不要……不要!——”他朝榻内瑟缩。

段乞宁用力掐住他的脚踝,将人拖回来:“逃什么!刚才不还很有气势的要报复我嘛!”

“不要……呜呜呜……”泪水失控,布满整张脸庞,崔锦程的面孔已无血色。

他被恐惧遏住咽喉,痛苦的呼吸着,胸口一抽一抽,却怎么都喘不上气。

段乞宁紧皱眉头心弦一扣,崔锦程在她视线中昏厥过去。

第58章

与此同时,京州凰城。

禦书房内的笔墨纸砚悉数被砸在地上,玉砌瓷瓶也都无一幸免,化为齑粉。

身着明黄凤袍的女人暴戾凶蛮,头上的鎏金龍凤珠钗被她拔下一根踩在靴底,另有一根潦草地挂在女人披散的青丝间。

整座书房唯有烛火隨她发怒的气焰明明灭灭,底下跪着的女使宫男皆不敢出气。

门口有道颀长明丽的身影,水墨色晕染的宫服衣袂翩翩,衬托男子的姣好身段,他的长发被干净的发巾束起,头上佩戴的发饰素雅,与这禦书房的奢靡之风格格不入。

男人开口,嗓音是独道的沉稳,在凰帝暴走时显得分外令人安心:“陛下如何了?”

女使见是他,眼眸亮起希冀,欣喜地道:“谢天谢地,苏太师您终于来了!陛下听闻雪州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气得旧疾複发。”

太师苏彦衡沉了沉眸色。

那女使抬起手中的银耳莲子羹,眼神扫过威严的书房大殿,面泛难意道:“这是宸贵君差人送来的,陛下如今这样,奴婢委实是有些不敢。”

宸贵君,赫连玟昭的宠君,三凰女的生父。

苏彦衡把玩着腰间的香囊包,沉思一番,从女使手中接过:“那我来吧,你们都先下去。”

女使和宫男们纷纷如释重负,行禮跪安。

男人端着吃食,踏入殿内。

“不是让你们都滚嗎!”赫连玟昭甩袖发飙,“通通拖出去,朕要一个个摘了脑袋!”

“陛下,”苏彦衡将玉碗搁置在桌案,温潤道,“微臣的脑袋待会再摘,陛下如今这副样子,叫微臣如何放心的下?”

映着烛火,男人眸光複杂,混杂着一些朦胧的爱恨。

苏彦衡站定得笔直,赫连玟昭看清他的衣裙,眉

宇间擒着戾气上前,扬手掐住男人的颈脖,一把扣押在桌岸上,“咚——”

震得桌案挪位、烛火倾灭、卷轴飞摊,碗中汤羹溅出。

苏彦衡惊魂未定,唇口微张喘着气,半边脸颊贴在桌案卷册上。

跳动的脉搏掌控在凰帝掌心,赫连玟昭的视角下,男人脆弱得好似被咬住脖子的待宰羊羔。她的眼眸深處尽显厌恶之情,身躯一点点逼近,大腿抵住他的后臀,掌间緩緩施加力道,似乎想要将他就此掐死。

“陛、下……”苏彦衡艰难地扯唇,“是微臣、您清醒一点。”

可赫连玟昭的眼眸分明都是清醒,杀意盛绽,竖起指甲紧掐,指节用力到发抖。

颤抖…颤抖……却不能真的下死手。赫连玟昭有所忌惮,气得只能借暴。怒症发泄!

半晌,凰帝松手,故作出幡然悔悟的模样:“苏太师,原来是你呀……”

男人于窒息边缘逃生,呛了几口后跪倒,掩埋眼底的滔天恨意,奴颜婢膝着:“微臣叩见陛下。”

赫连玟昭揉着眉心,于禦书桌前坐定,似是极为疲惫的模样:“平身吧,你与朕之间无需多禮,方才可吓到你了?”

“微臣不敢……”苏彦衡起身,端起那碗银耳羹,行至女人身側跪着,“只是陛下的病情,微臣甚是担忧。这是宸贵君送来的,陛下潤润嗓吧。”

赫连玟昭微眯眼眸,紧盯那光滑透亮的碗壁,倏然一记推开吼道,“拿走!朕现在烦躁得很!”

玉碗落地,一地羹汤。苏彦衡抿紧薄唇,另一只膝盖也弯了下来:“陛下恕罪,既如此,那微臣替您揉腿,以缓狂燥之意。”

凰帝阴晴不定地“嗯”了一声,阖上眼睑,男人的双手拂上明晃晃的衣裙,揉。搓在赫连玟昭的双腿。间。

室内点着的龍涎香散发缠绵悱恻的情。调,男人指法熟稔,一停一簇皆照顾着帝王的喜好,因而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玟昭的呼吸声几乎消弭到听闻不见,苏彦衡才轻声细语道了句:“陛下,大延与大莽盟约期满,该接晴儿回来了……”

凰帝骤然睁眼,不动声色:“来寻朕就为的这事?”

“自然不是,”苏彦衡偏过头,将脸枕到凰帝的大腿上,“微臣担忧陛下龍体。”

赫连玟昭很是受用,修长指节滑落他的下巴處,玩。弄男人的喉结。

“明娘……”隨他发音,指尖传来麻酥酥的震感。

赫连玟昭,表字“明”。凰帝怔了怔,很快恢复如初,指腹点点他的唇瓣:“朕知晓的。”

“这是朕的亲生骨肉、你的亲生骨肉,朕如何舍得她在敌国寄人篱下?”

苏彦衡起身,便听她怅然若失的地道:“彦衡,你可怨朕?”

念出这个许久未道的名字,男人有过一瞬间的恍惚,思绪也隨这声缠绵的语气飘荡回从前。

苏彦衡,曾为太女少师,现为王朝的天女太师,虽无实权,但确实是当仁不让的大延唯一男官。

二凰女赫连晴乃赫连玟昭和苏彦衡之女,是大延鲜为人知的皇室秘辛。

旁人只知赫连晴出身低微,自小在凰宫中受尽姐妹兄弟凌。辱,十岁被送往大莽当人质,已背井离乡十二余载。

“朕又何尝不心痛呢?”凰帝捶打自己的胸口,满目自责。

“微臣不怨陛下,”苏彦衡制止住她的手,拥在怀中,“为臣者,为陛下分忧皆是本分。晴儿能为大延江山社稷尽绵薄之力,抑是她的福分,是她身为‘凰女’与生俱来的责任。彦衡别无所求,只求陛下盟约期满,风光将她迎回,晴儿自幼在外孤苦,陛下能否佑她后半生顺遂?”

“这是自然,朕怎么舍得再让她受苦!”赫连玟昭笃定道,抽出一道折子,宠溺地敲了敲他的头顶。

苏彦衡迟疑接过,阅完后惶恐:“陛下,这……”

赫连玟昭道:“这帮老東西天天吵得朕头疼,太女之位空悬已久,晴儿于大延江山有功,待朕将她接回,准她入驻東宫。”

男人一惊,心下已是骇然:“万万不可啊陛下!”

凰帝面不改色:“那依太师之见,东宫之位朕该选谁?”

赫连玟昭存活的子嗣不多:大凰子已受封自立凰子府;二凰女送入大莽当质子;三凰女最得圣宠;老四老五老六皆早夭,七凰子出身低贱,八凰女尚且年幼……

苏彦衡蠕动唇瓣:“东宫之事,微臣不敢僭越。”

“朕准你僭越。”

苏彦衡叩首,权衡利弊,闭上眼斗胆道:“依臣之举,当属三凰女为太女殿下。”

“暄儿嗎……”凰帝复念三凰女的名字,随后便没了声音,只剩手指在龙椅上轻敲,似在思考。

苏彦衡不敢抬头揣摩帝心,呼吸沉在地板上,倏尔眼角瞥见屏风后又另外一道身影,底下只露出半截男子的鞋履样式。

苏太师一惊,这御书房内还有旁的男子?

大延律例:后宫不得干政,御书房绝不可留君侍承宠!

“陛下……”苏彦衡眉色微动。

赫连玟昭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道:“无妨。”

男人更是讶异地张了张唇。

凰帝收起折子浅笑:“怎么了,朕的太师这是吃味了?”

“陛下莫要打趣微臣。”

赫连玟昭又与苏彦衡相互试探几回,凰帝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抬手扶住额头,冷汗直冒。

苏彦衡凝神,随后告退,踏出御书房的那一刻,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会拇指。

拇指上还留有羹汤汁水,但无人会知道指甲缝里裹藏剧毒。

凰帝很是谨慎,一口都没喝,但是索性……后招不止一手。苏彦衡掂量了下腰间香囊,一改贤良如玉的温顺,眉眼间噙染阴冷。

而御书房内,自苏太师走后,龙涎香的后调好似变了味,赫连玟昭只觉烦。躁不已,扬手间狠狠将那砚台砸向地上的碗。

琉璃瓷片炸裂,凰帝压着急促起伏的胸口,暴。虐症状彰显。

女人惨白的五指紧紧扒住龙椅扶手,胸口郁结,忽的溢出一口淤血。

暗沉的血色令赫连玟昭发狂,女人一把撸下桌案上全部奏折,发起狠来撕了好一些。

“给朕出来!”

屏风后的人影微动,却没走出。

赫连玟昭将毛笔砸了过去,笔墨染脏屏画,后边的人儿才堪堪步入视线。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宫服的少年。衣裳无瑕,青丝披散,肤白如雪。细看精致五官,能品出几分妖冶的风情。

少年最惹人注意的是他敞开露出锁骨的领口,颈间缠着一条飘逸的白绫,绸缎遮盖住锁骨附近赤红色的羽毛状花纹刺青。

少年似笑非笑,指尖绕着衣袖上的流苏把玩,眸底却是不近人情的冷意,透着一股阴翳和偏执。

“滚过来!”赫连玟昭怒道。

他脚步松动,跪在女人身側,行的是和苏太师一样的礼。

赫连玟昭扬手掐住他的颈,体内暴。怒的情愫均在接触到他肌肤的那一瞬间得到安。抚,凰帝不自觉贪婪,手指在他脸上轻触,借此缓和呼吸。

“陛下是拿儿臣当您的后宫君侍了吗?”少年笑道,咬重“儿臣”二字,“若是陛下想要,未尝不可,儿臣自当竭尽所能换母凰龙体安康。”

他反握住赫连玟昭的手,安放在自己的脸側,嘴角扯出嘲弄之色:“母凰可千万堵好前朝百官的嘴巴,儿臣自幼在冷宫孤苦,可不愿再吃苦了。”

滑落下来的袖口露出少年的手腕,那里没有守身砂。

赫连玟昭忆起他失。身的原因,清醒几分,巴掌甩上去,让他滚。

少年装模作样:“不行,苏太师还未走远,会被他瞧见的。”

“滚!”

他被轰出御书房,但面上无惧,果真被苏彦衡撞个正着。

苏太师怔了怔,回首朝那放浪形骸的白衣少年行礼,道了声:“见过七凰子殿下。”

……

崔錦程被段乞宁囚。禁了。

他被束缚在榻上,丝绦吊住他的手腕,与床顶横梁相连,而他的双腿则被捆绑在床头柱上。

他的颈间,另有一条纤细的银链捆。绑,链条下端挂着稍稍挪动便会发出声响的铃铛。

少年仅存的活动范围,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大床。

那口大锅铁炉则被安置在榻前,霸占他的视线,让崔錦程随时随地处于担惊受怕的处境。

他自醒来后,挣扎抗议了数日,数日来,段家上下在忙着给死去的趙氏做灵堂。

那日的三十杖刑,足

够让趙側夫丢失半条命,他剩下的半条命死于崔青衍下的毒手。

崔青衍为报趙侧夫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气,在趙侧夫的金疮药里掺杂了药性相克的粉末,致使赵侧夫臀上的棍伤久久未愈,毒素又渐渐侵入体内。

崔家妇老身殒那天,赵侧夫仍被蒙在鼓里,不知晓自己已病入膏肓,死前还要被崔青衍利用最后一点价值。

崔青衍煽风点火稍加挑拨,赵侧夫立马拖着病恹恹的身子爬到明月轩,愣是要把崔家妇老的死讯告诉崔錦程,只为让那个侍奴心如死灰。

哪知道崔锦程是个疯子,剪刀不仅朝赵侧夫捅,也往自己身上捅,血淋淋的场面叫赵侧夫惊悚尖叫,在毒素的刺。激下一命呜呼,死后七窍流血。

段家主下令彻查,段府里里外外闹翻天,追根溯源,很快便将苗头转向段三少主的院落。

崔青衍也是被妻主离府的事刺。激到了,再加之尚佳和给他的期限将至,男人病急乱投医,加害的手段并不高明,不稍两天就被抓包了个彻底。

家厮们将段三侧夫扣押到家主跟前。

按照家法,崔青衍当被同样施以杖刑,废除侧夫之位,贬为侍奴。可就当刑罚要动手之时,崔青衍倏然惊恐大喊:“你们不能罚我!妻主大人有了身孕,是我的!”

段家主的神色瞬间紧盯,犀利得好似一把小刀。

围观的段乞宁及众家仆无不面露惊色。

段大少主暂且不论,段三少主的夫郎也不少,可段家少主院多年来都未曾有动静。

若崔青衍所言属实,这便是少主院的头胎,且他位居有名有位的“侧夫”,更是重中之重!

段家主的侍夫前来,一把撩开崔青衍的衣袖,果真看到颗浅粉色的守身砂。

段家主当即令下,将汪娘子请了过来。

汪娘子到底有些羡慕:“妊娠蛊的确发动了,看毒素和脉像,约莫一月有余。”

段家主又差人去取少主院的侍寝簿,日子大抵是对得上的。“既如此,那不能罚了,但毒害宁儿的侧夫,你也必须有个交代。就罚禁闭在院中思过,好好收收心思,直到安儿那边将孩子生下来。这极有可能是段家第一个孙少主,你可千万谨慎养着。”

“侍身谨遵家主之命。”崔青衍看似松了一口气,实则背地里又悄悄捏紧拳。

段乞宁多留意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那赵侧夫毕竟是载入宗谱的“少主侧夫”,葬礼皆按对应的规格操办,棺材在灵堂摆放了三天三夜,今早送去下葬了。

而这段时日,崔锦程在主卧里怒吼、嘶喊,进进出出的小厮们均无应答,他们只管做着自己的本分事。

数日后段乞宁料理完赵侧夫的后事,推门进来,崔锦程眸中只剩木讷,安静得好似只提线傀儡。

唯有当她的衣裙逼近,崔锦程的眸中才会流有几丝闪动,随后他又恢复到淡漠的样子,和段乞宁刚穿越过来时,看到的高楼少年有着别无二致、凉薄至极的眉眼。

段乞宁对此很是厌恶。

“今日如何,还是不肯吃东西吗?”

伺候的小厮福身回话:“小公子执拗,不肯服用,小奴们别无他法,每日只能硬喂些水润润唇,不至于让小公子虚脱。”

“下去吧。”

小厮们行礼告退,带上主卧的门。

第59章

室內寂靜下来,段乞宁身上的冷香随灌入室內的窗風荡开,令那少年的眼底翻涌出不安。

段乞宁端起米粥靠近。银铃发出震动伶仃。

“吃。”她将碗提在他面前。

崔锦程撇过头后退,段乞宁掐回他的脸。

碗口对准唇瓣,任凭她如何用手指撬开牙关,崔锦程始终咬得緊緊的。

段乞宁容忍许久,施加力道,将少年的雙颊捏得发红。

碗口抵住他的下唇,段乞宁压着他的后脑勺将头抬起,而后狠狠用碗将唇撑开,倒入温热的白米粥。

崔锦程本能吞咽几口,可随后抵不住米粥下涌的速度,活生生呛到咳嗽。

段乞宁及时撤开手,仍然有不少粥粒从他的唇边溢出,滴拉在领口和被褥上。

那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少年奋力喘息,眼眶因为生理不适泛起泪花和薄红。

段乞宁冷眼道:“你一餐不吃,我便一餐这么强喂,你乖乖听话,自然少一些苦头。”

崔锦程扯唇冷笑一下,自嘲道:“我从前乖顺的时候,也没少吃苦头。段乞宁,你就是个骗子,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是,”他移开目光,面色平靜下来,“我已经划烂了守身砂。”

段乞宁骤然捏住他的右手腕。

数日前他发疯的时候,为了作梗她拿他送人,亲自将刀刃对向此处。

交错纵横的伤口而今已经结痂,不难想象它之前的血肉模糊。

女人緊緊盯住他的脸:“崔锦程,我说过了,不准再做这种事。”

“你现在已经威胁不到我了。”

段乞宁冷笑:“你所谓的愛慕呢?”

“是骗你的,”少年剥下伪装,露出冰凉的眸色,犹如冰封万里的长河,“我不喜欢你,我们彼此彼此吧。”

段乞宁屏住呼吸,收紧力道。

崔锦程对上她微愠的眉眼,依旧冷漠地道:“过去那些愚蠢的模样、说过的那些可笑的话,不过是为了降低你的戒备,引你恻隐,是寄人篱下迫不得已保全自我的手段。对了,还有在雪州替你挡下的那一箭,也是我的苦肉计。母父之命在你手中,我只能讨好你,博取你的怜愛,我没得选。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女人压抑缓缓吁出的怒气,指节在微微发抖。

一直以来都是她高高在上,对他呼之来呵之去,纵使她此刻隐忍得深沉,崔锦程还是在她留有的一丝丝破绽中尝到了报复她的蜜糖,只不过是裹着毒药的蜜糖。

崔锦程痛并愉悦着继续道:“我总不能会对你这样…两面三刀的女人动心吧。”

少年学着她从前挖苦她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段大少主,你生气了吗,不会吧,你真的相信了吗?……你当真对我上心和在意了吗?”

……

死一样的寂靜绞殺在二人之间。

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皆倏然间如火炬,在隔空对峙。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促狭的輕笑自段乞宁嘴角荡开,她张张嘴,露出一副讶异的模样,且好笑地道:“侍奴不就是我的玩物吗?我高兴的时候宠你捧你,逗逗你;不高兴的时候,就扔了你送走你。谁会稀罕一个玩物的喜欢?”

段乞宁摩挲他的右手腕,磨砺他的伤口:“也罢,你从前是晾州城无数女娘的心头月,娇气自矜了些也是正常。只是你未免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这点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心情好又闲着,才陪你玩玩的。”

那少年觉察到疼,痛苦地皱起眉头。

段乞宁施加力气,指甲剥开血痂,掐进肉里,疼得他闷哼骤缩,死咬唇瓣。

段乞宁甩下他的手,震起的幅度激荡他颈边的银链都在响。她一把按住少年的后颈,将人压到胸前,手段粗鲁:“守身砂而已,让人重新再点就好了。男子自出生起就用特殊药物点上,只要你还是处子之身,什么时候点都是鲜红色的。”

“让我想想……得請个老翁翁来,把你的衣裳扒光就躺在这里,新的守身砂该点在哪里好呢?”

段乞宁边道,手指在对应的方位游。走:“额头眉心?…肩

颈锁骨?还是腰窝腹沟?”

“或者说……”段乞宁伏于他的耳畔,发出危险的气息,“你的刺青羽翼上?”

崔锦程怔愣。

她勾起顽劣的嘴角,声线全是阴狠:“喜欢这里对不对?这样你的新妻主见到了,应该会很意外和欣喜,说不定还会好好疼爱你一番……”

“段乞宁!”少年声音破碎,从牙缝中挤出来,“你卑鄙无耻……”

“你是第一天知道吗,嗯?”

崔锦程呼吸失衡,他倍感煎熬。

女人频频仄声:“看看,我都还没做什么,你就这样了。你可真是……嘴上说着不喜欢我,身体倒还挺诚实。”

“我、没、有。”

“贱、骨、头。”段乞宁学着他的语气道,嘴角扬起讪笑。

女人掌间肆意,少年呼吸声随之紊乱,如急促腾升振翅的蝶羽,又如迸流而下的瀑布。

崔锦程的眼眸布满血丝,偏过头颅的他无处遁逃,被绸缎牢牢捆在这里,眼瞳越缩越紧,肩胛抑在颤栗。

“段!乞!宁……”尾音是颤下去的,恍若失了魂魄,那个少年恼羞。

段乞宁在他咬舌自尽的时候用湿。透的手掰开他的嘴,手指卡住他的牙齿,绷住他的面孔继续。

崔锦程只能在她的阻碍下张着唇换气,嘴角淌下无处可去的晶莹。

良久,段乞宁扯出手,改为用布团替代,“不会让你有求死的机会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她说着恶狠的警告,将他袖口挽上去,亲自拾起药膏罐头:“身子可要养好,送人的东西,可必须打扮得光鲜亮丽,对不对小少爷?”

“唔唔唔……”崔锦程挣扎不得,眼睁睁感受药膏覆盖上伤口的灼烧与微疼,痛苦地闭上眼。

……

城郊外,晾州和京州接壤的某间驿站。

上等厢房中,玉梢公子跪倒在地,摩挲衣袖,分外紧张。

尚佳和落座于他身前椅凳,她身侧坐定的是晾州知州,母女二人皆是谨慎的模样。

那日玉梢公子言道“段乞宁”的身子芯里换了个人,尚佳和第一反应觉得他是疯魔了。

什么话本、车祸、穿越,简直闻所未闻,可男人抱着她的大腿煞有介事,例举出段乞宁近日让人匪夷所思的行径。

尚佳和一直派人紧盯段乞宁,自然知晓若干年前她南下桑州之事。

同为骄奢淫逸的混世魔王,尚佳和怎么也不敢相信段乞宁舍得放下晾州的富贵少主日子不过,跑到鸟不拉屎的乡野地方历练!

玉梢公子的话的确有几分说服力。

可她不信鬼神轮回,更不信什么一切都是话本,她见玉梢公子風韵犹存,将人掳走帶回知州府,一番吃干抹净后,从他嘴里套出更多消息。

玉梢公子道他来到大延王朝之前,曾在那另外一处地方和段乞宁是眷侣,日日夜夜同床共枕,对她的习性最是了解。

段乞宁睡前会听书,一本女尊文,书名他不记得,只知道书中恶毒女配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所以段乞宁才会感兴趣听下去,心情好时会和他提几嘴剧情。

偶有几次,段乞宁会外放,玉梢公子亲耳听见“晾州知州帶兵围剿段府,恶霸段乞宁流落荒野”。

尚佳和听到这眉头蹙紧,但语气和內里却是兴奋着的:“当真?”

玉梢公子跪在地上发誓:“小的所言绝无半点之虚!”

当时的尚佳和激动下榻,一把掐住玉梢公子那被折磨得通红的手腕:“你可记得是何时!以何由头围剿的!她流落荒野之后呢!”

玉梢公子知道她感兴趣,终日提心吊胆的神思总算放松。如此一来,他便在知州府有了仰仗,日后也不必在末等窑子里摸滚帶爬。

“刺殺雪州崔家妇老”一事,便是玉梢公子的提议。他分明记得,晾州事变很早之前,“段乞宁”就已经将崔锦程的母父殺害了!

可现在他俩非但存活,还被段乞宁小心护着……顿时,尚佳和陷入沉思。

片刻后,她将此事上报母亲,尚知州觉着此举可行,专程派出精锐远赴雪州。

由于尚知州迫切想要邀功,事急从权,杀崔家妇老为先斩后奏,近日死讯传至陛下耳里,想必那一位自然也知晓了。

尚知州不清楚上面那位的态度,今日在此一叙,是褒是贬,皆看那位进来时的脸色,故尚佳和和尚知州皆是局促不安。

尚知州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若段乞宁在这,当会发现正是她仿写送去官府的那份。

茶水热了一杯又一杯,玉梢公子也在底下跪得膝盖发麻,可他不敢輕举妄动。

尚佳和允诺帶他去见的高层,绝对是比知州还要大的官!

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郊外传来马蹄声。

一辆奢华的车马停靠在驿站门口,马车帘被挑开,踏出一雙金丝四爪蟒纹皮屦靴。

那人折扇执手,步履松弛,年近不惑但英姿飒爽,面上岁月斑驳的痕迹并不显然,反而成为她風姿绰约的点缀。细看女人眉眼,与赫连玟昭有二八相似。

凌安王脚踏平地,回首朝车马內递出另外一只手。

须臾,车马内一袭水墨色常服的男子福身探出,望向女人的掌心抿紧薄唇,绷直的唇线内透着几丝抗拒的味道。

凌安王牵唇一笑,不了了之地收回手,往驿站上楼。

小厮在前头牵引,所过之处,皆由一枚“水蛇”形状的令牌开路。

一女一男自另外一处厢房进去,与尚知州等人隔着屏风。

即便如此,尚知州等人还是当即起身,恭顺地跪地行礼:“拜见凌安王殿下!”

底下的玉梢公子,在如此盛气凌人的气场下,吓得险些昏厥过去。

但听凌安王的语色,大抵是对她们谋杀崔家妇老的事持肯定态度的。

果不其然,凌安王褒扬了尚家一番,并允诺她事成之后兵部尚书的位子。

当下,尚佳和斗胆上前,将玉梢公子相关事禀报,包括段乞宁所谓的“预知”能力以及刺杀崔家妇老一事前因后果筹谋。

言罢,尚佳和不动声色地将眸光挪至凌安王身侧的那个男人影子上,似在等他指示。

尚知州适时呈上崔锦程的家书,小厮前来接过,绕过屏风送去里头。

凌安王展开信件,室内静谧很久。

寥寥几笔,笔墨娟秀,除了与家人报平安勿牵挂段乞宁一五一十复刻,其余皆是她杜撰的,且特意用“家族清誉”混淆视听——

“生如浮萍,心往故园。

清流安好,怀壁无瑕。

虽千万人,子亦往之。

前程莫问,母父勿念。”

果然凌安王凝神,不愿相信这就是简单的一封家书,反复琢磨,倒是真给她品出两个关键讯息:

其一,崔家嫡子在段家过得不好,结合此前晾州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段家虐。待侍奴风声,段家大少主报复崔家小公子八九不离十。

其二,崔家秘钥藏在崔家旧宅,尚且在旧宅埋藏得隐蔽,没人发现。

关于这第二点,凌安王存疑,同时又有点侥幸心理,她唤尚知州前去打探,叮嘱她尤为注意壁画玉石等细枝末节处,说不定藏有暗格。

尚知州和尚佳和对视,觉得言之有理。

安排好后,凌安王将家书丢入火盆。

她眉梢上扬,朝室内跪在地上的男人道:“你与段家大少主曾是愛侣?”

玉梢公子屏住呼吸、汗毛耸立。宮廷凰家那强烈的压迫感好似只无形巨手,将他从后边一整个拎起。

……

小小厢房内,雙方会晤的时间并不算长。

拟定完下一步计划,尚家等人行礼退安,将玉梢公子一并带了下去。

屏风后的男人留有挽留之意,却未出言制止。

赫连玟嵐看穿他的心思,纤美手腕悄然揽上他的腰肢,伏于他耳畔道:“那不过是个小小倌人,也值得苏太师这般上心?谁知晓他所言虚实。”

刺杀崔家妇老,不失为一步好棋,凌安王自个筹谋也能想到。且尚知州的精锐在雪州与段乞宁的暗卫交手,更为此事嫁祸给段乞宁寻到绝佳契机。

但若将此事的功劳都归到玉梢公子头上,凌安王是不认同的:一介弱男,不过是他歪打正着,想借此攀权附贵。

象征木属性的那把秘钥在崔家,万一崔家旧宅没寻到,崔家妇老已死,唯一知情者只剩崔家嫡子。崔家庶子苦寻多日未果足够让凌安王气恼,幸好这时尚家带了个玉梢公子。

“念他与段家大少主是旧相好,此举或许

能助本王将那崔家嫡子赶出府。“赫连玟嵐分析道,“段家如今是凰商门楣,本王不好下手过于明显,那便从内部瓦解,先让他们二人心生嫌隙。这个倌人本王有妙用,不能给你。”

苏彥衡冷下脸,眸中浮现不悦。

凌安王见状,赶忙将人搂紧,语气耐心:“你若是有旁的想要的,尽管告诉本王,本王对你,从不会吝啬。”

“谢过殿下美意,微臣没有什么想要的。”

“莫生气了,”赫连玟嵐放缓语调,折扇被她輕轻搁置在桌边,空出来的手将男人的身转过来,双手缠住苏彥衡的腰,“久日未见,可有想念本王?”

苏彥衡偏头,将女人炽热气息推开,却不答话。

赫连玟嵐多少有些泄气,却不甘的将人紧锁回来,恨不得要将他融入怀中。

“你又去凰妹那里了……”女人埋头在他颈窝间吸气,亲吻那里,“你身上的龙涎香,本王很不喜欢,怎么不先沐浴一番?”

“……”苏彥衡挣扎抗拒,奈何不了女人天生力道强于他。

凌安王吮吸他肩颈旁纤薄的肌肤,烙下一些刺痛,引的苏彦衡一举将人推开,颤着气息道:“不可!微臣明后还要上朝,若是被陛下瞧见……”

凌安王顿住动作,长叹一口气,点墨黑瞳中满是妒忌:“陛下陛下!又是赫连玟昭!苏彦衡,你心中只有她吗!”

男人闪躲,语气泛冷:“若微臣没记岔的话,殿下无诏不得回京。”

“你是在担心本王吗?”赫连玟岚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指腹在已经剥落的守身砂那处揉。捏,越揉越恼,越捏越是醋意。

苏彦衡:“……”

赫连玟岚怒极反笑,提起他的手道:“你难道忘记这些年来,她是如何待你的吗!‘天女太师’,有名无实,你那个破朝有什么好上的?大殿之上,一介男流,唯有被她们挤兑和羞辱的份,谁愿听你的话?赫连玟昭若当真心悦你,她自会将你迎回后宮,给你名副其实的位份,而不是让你日夜出入御书房,把你置于流言蜚语浪尖!”

“殿下了解微臣的,微臣不愿入宮为侍。”苏彦衡反驳。

赫连玟岚愠怒:“可即便如此,她也该给你权力赐你封地,明明就是一封诏令的事!赫连玟昭就是不想给你,你何苦对她念念不忘,你到底图什么?若你图的是江山社稷,本王抑可给你!待本王事成之后,是入宫父仪天下,还是入朝拜相封侯,你都可任意择选,只要是你想要的,本王都会给你!名权勋爵,一样都不会少你的,本王还可以在史书上为你留传,准你入皇陵,与本王生同衾死同穴!”

凌安王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按住男人的肩膀。

苏彦衡将她的手推开:“微臣想要的,殿下给不了。”

“那她就能给你了?”

苏彦衡摇头:“陛下也给不了。”

赫连玟岚好歹松了一口气,福下脊背,在最心爱的男人面前卸掉些亲王傲骨:“你到底要本王怎么办,才肯与本王亲近?先生,苏先生……”

苏彦衡神色怔愣,紧盯女人微红的眼眶。

赫连玟岚面上的皱纹倏然间都在褪去,男人将她与年轻时大凰女的模样重叠,好似在那瞬间岁月流转,回到了过去:

那时,他还是太女少师,为先凰的凰嗣们传道受业解惑。

赫连玟昭和赫连玟岚都是他座下的学生,对了,还有一位凰女,玟昭的胞妹赫连玟钦,她们都唤他“先生”。

苏先生是先任太师的得意门生,抑是先任太师之子,因他学识渊博,经母亲大人引荐,破格被先凰赏识,成为大延王朝唯一的男少师,入宫随凰女们伴读。

先任太师因病无法授课,是苏彦衡自請任命,接替重任,成为众位凰嗣、世家少主公子们的老师。

他当时不过和凰女们一般年岁,年少气盛的少女们如何服他,上任头一天开始,学生们想方设法捉弄他,或藏起他的经书、或折断他的笔杆、抑或是当众扯掉他的腰带……

这些,苏彦衡皆默默忍受过来了。

当时的苏彦衡并不知晓,这些捉弄均是赫连玟昭授意,他也更无法想象后来的他会和赫连玟昭爱得死去活来,双方都愿意为了对方豁出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尝禁忌。

“可本王也爱慕你,苏先生……本王也曾为你惩罚那些捉弄你的顽劣女,本王也曾百遍千遍抄写你的文章,本王也曾为你顶撞母凰……”赫连玟岚心如刀绞,将他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可你为何总是越过本王,单单只能看到凰妹?就因为她是母凰最宠爱的凰女吗?”

苏彦衡无言以对。

世间学问无止境,任何难题皆有解法,唯独“情”字,没有答案。

他的沉默让凌安王崩溃,眼眸煞红道:“苏彦衡你清醒一点!这些都是会变的!她从前是爱你,心里有你,可是那个位子坐久了,任谁都会心术偏移的!你难道看不出她现在有多么猜忌多疑和暴戾躁狂吗?这还是你认识的、本王认识的赫连玟昭吗?”

苏彦衡阖上眼,攥紧拳,压抑心中的波动。不!赫连玟昭没有变,她怎么会变呢?她已经死了,只有他还被困在原地饱受折磨!

待男人再度睁开眼,神色已恢复平静,有条不紊地道:“微臣很清醒,便是为了江山社稷,微臣也不得不清醒。陛下现在对微臣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微臣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殿下的助力。”

赫连玟岚恍惚了一会,喜上眉梢,不疑有他:“彦衡,你有何事,尽管道来!”

苏彦衡当下将御书房那日看到的立储奏折道明。“殿下,微臣目前所求,唯有令二凰女殿下从大莽平安归延。”

“你的意思是,赫连玟昭极有可能派人杀害二凰女?”凌安王难以置信,“那可是她的亲女儿!”

“殿下方才不也说位子坐久了,心术会偏移的吗?”男人梳理着,“三凰女殿下最得圣宠,其父族权倾朝野,陛下有所忌惮,故虽属意于她入住东宫,却迟迟不肯下诏。而二凰女殿下出身低微,更有传闻道她来历不明,然她大莽为质多年,民心垂怜久矣,若能安然回延,她于大延江山的功绩,必筑民心所向,风头势必碾压三凰女殿下。微臣相信,这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局面。凭微臣对陛下的了解,陛下绝不会让大延太女之位落入身份存疑的二凰女掌中。”

凰帝对外,只道赫连晴为她偶然醉酒宠幸了个洗脚宫男所出,举国上下人尽鄙夷。其父在诞下二凰女后被赫连玟昭赐死。

凌安王对此也深信不疑。她思忖苏彦衡话中意:“你想让本王助二凰女为东宫?”

“正是,”苏彦衡颔首,“天下之大,唯有你能做到了。若顺应民心立二凰女为太女,陛下必然怒急攻心,暴虐之症加剧。朝堂人心惶惶之危,未必不是殿下成就大业的天时地利之机。”

赫连玟岚深呼吸一口气,平复起起伏伏的胸口,眼眸明亮:“彦衡!你愿助本王称帝?”

男人露出不忍之色,但眼底却是坚定不阿的:“是,殿下。凰帝残。暴狠厉多时,已是民心尽失,三公九卿皆人人自危。微臣虽留有旧情,但微臣更愿江山易主,得明君掌国。殿下,您就是微臣将来想要辅佐的明君……”

一番激昂陈词已将赫连玟岚的心绪扰乱,她在他那得到期盼已久的赞扬,喜悦之情冲昏头脑。凌安

王一举将男人拥入怀中,碾磨男人的红唇。

赫连玟岚解了心爱之人的腰带,与苏彦衡缠绵于屏风之后。

屏画上的陡峭山峦都似乎为这抹春意柔化了棱角……

……

清明之后,便是谷雨。

一旬之前,段家主将段乞宁唤去前厅,说是礼部送来有一封蓝金裱花、绣着锦绣龙凤祥云图案的請柬。

段乞宁的眉梢折出痕迹,想不起来原著中有这段。

事实上,很多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轨道,就好比上次时疫爆。发一事。

未知的恐惧到底是有的,段乞宁纵然有些紧张,但她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姑且暂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段家主近日气色不好,衣裳首饰妆点一番,才勉强恢复些往日里头的精气神。她用完早膳在女使伺候漱口下,和段乞宁道明请柬内容:“五年一度谷雨大祭,陛下这次选定在京州郊外开坛祭谷神,年初的时候就定下了,礼部今日将帖子送到,邀请京晾一带及临州达官显贵家的女娘儿郎们一道,伴圣驾随行入郊。”

段乞宁眼皮一跳,听起来咋这么像……相亲局?

果然,段家主后边的话印证了:“后宫三年大选的日子打巧和谷雨大祭撞上,如今大延崇尚勤俭,两件大事都操办得花费不少财力,户部拟了个一切从简的合办奏章,陛下龙颜大悦,准了。”

这场郊外祭祀,各大官家公子云集,方便凰帝择选;落选的世家公子抑有机会被赐婚给亲王贵胄;若是有看对眼的世家女娘公子,凰帝一高兴,当场指腹为婚也不一定。

不论哪种,都是凰恩殊荣。所以礼部的消息一经放出,诸位官宦人家纷纷坐不住了,铆足了劲要把自家儿郎送去伴驾,年满十六尚未娶夫的女娘亦是摩拳擦掌。

但听闻此次祭祀圣驾仪仗均按历朝微服私访的礼制,随行名额有限,一柬难求,并非想去就有。

段家作为晾州首富,亦是陛下钦定的凰商,凰帝特别留有名额。

段乞宁抬手指了指自己,有些受宠若惊和懵然:“啊……我?”

段家主心事重重,颔首:“这是陛下的意思。”

点名道姓、请柬上白纸黑字要段家大少主段乞宁务必随行,段家敢拒绝,那就是抗旨。

段乞宁瞬感压力山砸到了脊背上。

“你先去准备准备吧,”段家主把请柬交于她手,“不日礼部安排的车马就会来接你,先想想带哪些个伺候的人去。”

段乞宁亲自检阅完请柬,上边注释了仪仗规格:随行的世家女娘公子均可携带两名仆从贴身伺候。

多福多财眼睛发光,段乞宁拍拍他们的脑袋:“对不住,这次你俩看家。”

阿潮那便倒是没什么问题,前几日办完事就启程,已经在回晾的路上,难办的是崔锦程。

赫连晴回国的日子就快到了,眼下绝对不能再让他出差错,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随身携带,可是她近日和那少年的状态可谓是针锋相对、张牙舞爪。

段乞宁收好请柬,推开明月轩主卧的门。

他起先还有力气,处处在她喂饭上药时激烈反扑,这几日人有些蔫蔫的,对人对事都不大提得起兴趣,包括段乞宁。

段乞宁给他喂粥,他会吞咽;段乞宁给他擦药,他总是会用那双空洞的眼瞳静静盯着她的举动;后来,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人活着无非一个念想,他如今没有念想,一心求死。

段乞宁终究是心绪烦躁,膝盖抵上床缘,素手轻轻捧起少年的脸颊。

多日未曾修剪的胡渣刮得指腹生涩,她低声唤道:“崔锦程。”

少年一动未动,若非鼻翼呼出的是温热的气息,段乞宁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回应……

段乞宁松手,照常捏过他精瘦的手腕,撩起袖口,蘸取药膏上药。

限制住他的行动,伤口恢复得很顺畅,血痂剥落,长出新肉。

做完这一切,段乞宁解开那些绸缎,取下他口中的布团。

少年的四肢均因为长久的磨砺泛起红润勒痕,崔锦程恢复自由,眼眸有些许生机。

他凝望她,还是没说话。

这段时日以来,段乞宁确实也觉得有些累了,尤其是在看到他这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

室内沉寂很久,女人整理好心情,磨磨唇瓣道:“谷雨凰帝陛下要去京州郊外祭祀,我也得去,你随我一起。”

“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寂静昏暗的室内,少年平静开口,声音因为长久未说话,听起来分外沙哑。他似在回应段乞宁那句“和我有什么关系”。

段乞宁沉默一会,才道:“那你母父的尸首,总归和你有关系了吧?”

崔锦程骤然抬眼,瞳仁紧缩。

第60章

她告诉他,阿潮不在她身边的这些日子,就是专程远赴雪州,替他娘亲爹爹收尸的。

崔锦程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相信段乞宁。

段乞宁一笑,安排下人进来,给崔锦程梳洗打扮。

家厮们用草蛇灰线替少年挽面,剃下少年的胡渣。

段乞宁透过铜镜与他对視,在他束好发束后亲自为他戴上玉冠。

女人从身后将他的手腕擒住,語重心长地道:“好不容易养好的,不准再弄伤自己了。”

崔锦程只当她一门心思要光鲜将他送出,闷闷地应着:“嗯,知道了。只要你将我母父的尸首安然带回。”

頓了頓,他望着镜中段乞宁的朦胧轮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眼道:“……有劳阿潮哥哥了。”

“谢他,不谢我?”段乞宁用手掌拖住他的下巴,捏捏他恢复容光的面颊,反手掰扯了下他的双颊,“改口,谢‘妻主’。”

崔锦程闪躲視线,像是真心动容的:“谢谢宁姐姐……”

段乞宁道:“这还差不多。此去京郊順便散散心也好,你去过没?”

崔锦程摇头,阴沉很久的眼瞳终于生出几分活络光彩。

“想你也是。”

段乞宁抄起他的一缕发把玩,人在出神,心思飞到系统面板上。

最近这段时日,她确实打开面板频繁。段乞宁有意识到自己被数据裹挟了。

还行,涨了一点点,多少令她內心咯噔一下。

与其说系统傻缺,不如说是这小子的心思,该涨的时候不涨,稀奇古怪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涨。

她原本不指望走“夙愿得偿”这条线,系统数据本来也是可以不用在意的,哎呦,偏偏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给她来了点苗头,好似有希望、很轻松!

人就是被这样钓上钩的。

段乞宁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关闭系统,强制抵消数据焦虑,順带吐槽了一句:“男人心海底针。”

崔锦程没听清,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夸你的。”她淡淡道。

下人们依次退下,屋內陷入安靜。

段乞宁托于他下颌处的手指往上,撬开少年的牙关。

崔锦程骤然绷紧神弦,似是拒绝,又逢迎得很微妙,铜镜中的他张唇喘息,湿红舌尖在与亮丽指甲纠缠。

段乞宁拨弄得很刻意,掰扯他的牙口,无法闭合的唇边溢出玉露。

若非她有系统,那天崔锦程说要殺了她、不喜欢她什么的,段乞宁差点就信了。

系统对感情作出的数据量化,让她对他的掌控更加敏锐。

撂狠话谁都会,谅他也办不到。既然他喜欢口是心非,段乞宁倒也不介意陪他玩玩。

女人弯唇一笑,另一只手掌穿进他的发丛,捧着他的脑袋,让他眼睁睁看着铜镜中失衡的自己。

……

宫中车馬前来接她的前夜,尚佳和那边行动了。

一行人身着夜行衣,举着火把围了崔家。四周街道的百姓皆已肃清,尚知州等人环顾一番,扬手撕掉高门大院外的封条。

火光鱼贯而入,所过之处,荡起灰尘,掀下蛛网,一通翻箱倒柜,还真被她们给寻到一间密室。

只是那密室蹊跷,是间地牢,手下良久未寻到出口,本欲从入口出去,奈何这是个单向机关,只进不出,手下在里头歇斯底里拍打。

一只脚刚准备踏进去的尚佳和撤回腿,汗毛耸立。

“晦气。”尚知州心道这崔家也忒邪门了,令手下们今夜先撤,岂料崔家屋檐阁楼传来轻功飞掠的急促步履声。

十余个黑衣蒙面人踏月而来,均手持短刃,急驰掠下。

尚知州等人瞳眸

紧缩,提剑格挡。

月黑风高夜,兵器交替作响,银光凌冽声融入树影婆娑,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不过须臾,尚知州的手下倒下大半,其中一个蒙面人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砍向尚佳和的颈脖。

尚佳和侧身闪避,刀刃直扎她的左肩颈,鲜血飙溅。

“他爹的!”她怒骂一句,心下已对来者有初步估量。

“和儿!”尚知州赶忙持剑赶来殺敌。

这些人故意用短刃隐藏,可是日复一日的练功方式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尚佳和立馬能辨认出这帮人从前是用长刀的。

这种劈砍和顿直的节奏,她抑是熟悉,分明是大莽的刀法!

晾州城怎会有能差遣大莽殺手的人?

尚佳和脑海中闪过的是驿站屏风后那个男人的身影。“娘!是他!他想杀我们灭口!”

尚知州的眼眸中闪过狠毒,她将幺女护在身后,高喊道:“撤!快撤!”

……

翌日段乞宁收到消息,已在随圣驾去往京州郊外的路上。

京州郊外行宫离晾州并不是特别远,两天便能抵达。

此次京郊祭祀,圣驾由顺国将军邵冬夏带路。

邵冬夏大将軍便是此前在春分时节平定边关异动的大功臣。

邵家随先凰开疆拓土,是开国元勋,邵家軍更是大延王朝的定海神针。

听闻邵家前任家主順国公有两女,皆是人中豪杰。其中,大延邵家剑法集大成者、邵冬夏的胞姐邵春秋幼时就与赫連玟昭交好,是拜把子的异姓姐妹。

一个负责治国安邦,一个负责征战天下,本是一段坊间不可多得的山河壮丽佳话。可谁知后来邵春秋战死沙场,英年早逝。

凰帝悲痛欲绝,举国同哀。原身“段乞宁”那时不过才及笄,也为邵春秋大将軍披麻戴孝三日。

邵春秋为国捐躯,顺国公次女邵冬夏接替重任,穿上将军盔甲,传承邵家精忠报国的意志。多年来抑是战功赫赫,凰帝遂将顺国公的殊荣封号继承给她,邵冬夏承世爵功勋,封为顺国将军。

凰家车馬在官家驿站休憩时,阿潮。吹了声口哨,一只乳白信鸽落入男人臂弯上。

阿潮取走信笺,放飞信鸽,撩开车帘。

随他这身魁梧身量步入车厢,靜谧空间都好似被压迫不少,男人高大到不得不福下些身子,跪在段乞宁身侧,呈上纸条。

晾州城传来的消息,告知她尚家那夜的动向。

“可查出来尚家的手下是哪方勢力的吗?”

阿潮回道:“查出来了,凭借他们惯用武器和身法,非大莽一带也非京晾一带,当为西南一脉。”

西南……

段乞宁锁定目标凌安王。书中写道,凌安王赫連玟岚的封地就在西南。

段家暗卫营虽都是男子军,但他们从小到大,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段家经商云游四海,各处武功均请了师母指点,学得就是个百家所长,故而对各地武艺皆有建树,拔尖的几个甚至还能模仿,切换自如,惟妙惟肖。

刺杀尚佳和等人的黑衣蒙面人就是她安排的。

段乞宁有仇必报,自穿书过来前前后后都被尚佳和追杀那么多次,自然是要找个时间讨点利息回来的。

并且为了这场刺杀,她还精心设计了一番,让暗卫营擢选出刀法拔尖的男人扮做大莽杀手前去,听信中消息所写,显然是起了作用。

在雪州时,尚佳和就能差遣大莽杀手,证明她背后的主人和大莽国有关。

眼下又证明尚家在为凌安王做事。

段乞宁陷入沉思。凌安王地处西南,和大莽相隔千里,她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契机能夠让她跑那么远和大莽人合作,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尚家同时在为两方人马卖命。

且以凌安王为首的勢力,在明。

另外一方与大莽有关的势力,在暗。

段乞宁睁开眼眸,对上崔锦程的视线。

是了,按照小说套路,那一方与大莽有关的势力,应当是女主赫连晴那边的。

凌安王和赫连晴都想要争凰位,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同时也证明这两方势力至少一方攥着一把秘钥。

段乞宁越想越激动,若已知我方秘钥+2,若凌安王和赫连晴各有1,那剩下的最后1把秘钥,在哪里?

段乞宁和阿潮二人的对话并没有防避着崔锦程,因而那少年望着一女一男相谈默契的身影,忽觉有些如坐针毡。

他对段乞宁并不了解,或者说,他对现在的段乞宁无法看透。她生意上的事情侍奴无权过问,涉及秘钥朝堂的事,段乞宁就更不见得会和他道,所以此时此刻,崔锦程什么也插不上话,他在女人频频看过来的目光中备受煎熬。

崔锦程偶尔会被穿插在段乞宁和阿潮的交谈中,并且会被段乞宁用一个疏远的“他”字眼替代。

“他怎么怎么样……”“这件事他……”“他身上的那把……”诸如此类。

少年靜静听着,不适地掐紧自己的手指,而后潜意识挪动手腕,去摸将将长好的新肉。

“你可真是个宝贝。”段乞宁倏然乍响的語气,是对着崔锦程道的。这两方势力都想称王,自然都会来抢已经被摆在明面上的“木象秘钥”。

崔锦程很快厘清她的话中意,顿住悬停在新肉上的指甲,有些心虚愧疚地垂下眼,“宁姐姐……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段乞宁辨不出他是真的,还是故意为了母父尸首又一次扮演的楚楚可怜小白兔假象,她权当后者,冷淡道:“不算什么,‘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罢了。”

“你当真不知蝴蝶尺寸?”段乞宁存疑追问。

崔锦程瞬间揪紧手腕上的肉,一张脸绷紧,垂眼摇摇头。

段乞宁拧眉:“其他钥匙的下落也不知情?”

这一次,少年抬眼望向她,依旧抿紧唇瓣摇头。

段乞宁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是,他若知道,肯定会拿出来当筹码讨价还价,就好比雪州探亲前夕二人之间的那场博弈。如今还这么唯唯诺诺的,看来是当真不知情。

片刻后马车启程,室內又颠簸起来。

阿潮回到自己的座位,与崔锦程一左一右地分布在车厢两侧,和他们三人去往雪州的座次一样。

只是这一次,段乞宁没有让阿潮贴身伺候,而是闭阖眼眸静养,车厢之内陷入微妙的气氛。

宫里的嬤嬤照常会送来蜜饯糕点,敲了敲崔锦程这头的车厢窗棂:“路途乏闷,段大少主可要来些?”

崔锦程和阿潮现在通通扮演的是段乞宁的贴身小厮,少年愣了愣,撩开窗帘,对上外头嬤嬤慈眉善目的脸。

那嬷嬷一见到崔锦程,眼眸都亮了,饶是她在宫中伺候多年,见惯了陛下后宫君侍三千,都不免要赞叹一句:眼前马车里的这位,堪得上绝色二字。

怕不是段大少主的小厮,是走哪带哪的宠侍。

嬷嬷和气地改口:“小公子,你家妻主大人可要来些?”

段乞宁早已听到动静,但没睁眼,少年望向一动未动的她,犹豫再三,开口询问:“宁姐姐,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

这可真是世纪难题。好在少年之前讨好她送吃食的那段日子,仔细琢磨过段乞宁的口味。

她喜欢甜的、细腻的,可口的。崔锦程兀自端过一盏鲜桃糕,这个时令,怕是也只有凰宫能尝到暮春时的早桃了,稀罕得很。

少年撂下车帘,嬷嬷含笑走远。

一般第一口都是给阿潮试毒的,段乞宁没示意,便是她不想吃,所以男人没动,倒是抱着糕点盘的崔锦程有些尴尬地红着脸,自个捻了一块塞进嘴里。

渐渐的,崔锦程能品出来一些变化——段乞宁对待他的态度,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从前她便是不想吃,也会挖苦他,对他冷嘲热讽一番。而现在,崔锦程再没听见她的嘲弄。

他主动挑话,段乞宁会回答,但是语气极为寡淡,甚至可以说是对他毫不在意。

崔锦程有点说不上来这种心情。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不正常,会生病。发起病来,他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日,他茶饭不思、内心空洞,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做出回应。

那段时日,距离崔家附近的书斋是他唯一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可即便如此,母父还是派人监视他,不准他与外人交流,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

他终日在高楼上眺望底下的热闹,眼睁睁看着小厮一盆馊菜汤浇灌到段乞宁的头上,却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他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吵闹,他的脑袋很沉很沉,甚至在嗡嗡作响。

当他放下窗帘,回到府中,好似又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牢,地牢之外还是地牢,他无处遁逃,被逼压着坠入窒息的炼狱。

崔家的一切,都让他恐惧和痛苦。在那样日复一日的压迫下,他学会隐忍和伪装,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乖顺、柔弱只是表象,剥离面具,皮肉下冷漠、偏执的崔锦程,才是真正的他。

离开崔家后,这样的病情似乎有些减轻,可那日母父双亲的死讯给了他重重打击,那样强烈的震撼,仿若又将他捶打回在崔家的阴暗岁月。

少年被刺激到理智崩塌,朝段乞宁剥落出自己原本的模样。

是的,这么隐蔽、丑陋的样子,他只在段乞宁面前暴。露过。

段乞宁有两点说的没有错:

她对待他全家已是仁至义尽,是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所以渴望有人能帮他分担痛苦——他将她视作妻主、视作唯一的依靠,他对她有所期待,才会在得知母父死讯后将矛盾源头指向段乞宁,责怪她,试图从她身上寻觅宣泄口。

可待他清醒后,他又如释重负。正如段乞宁所言,他被崔家压迫得太久太久了,彻底接受母父双亡后,少年内心涌动出来的竟然是……狂喜。

自私阴暗的崔锦程对他说:“死了多好,再也没有人能夠威胁到你了,你再没有牵绊束缚,你已经自由了!”

光鲜亮丽的崔锦程却反驳道:“崔锦程,你个白眼狼!那是你的亲生母父!生你养你、血浓于水!”

“够了!他们真的当你是骨肉吗!你不过是他们拿去换荣宠的棋子!”

“你住嘴!你难道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骂不敬不孝吗!不孝子该天诛地灭!”

……

崔锦程不愿承认内心那点卑劣的念头,他恼羞成怒。

他用伤害别人和残害自己的手段伪装自己,他对段乞宁放狠话,对自己下狠手。

到头来他此刻又开始在意起她的语气和态度,崔锦程想,他就是段乞宁骂的贱骨头。

少年紧抱碗碟,浅淡桃香闯入鼻翼。

从前,他活着为了母父望子成凤的期盼。

后来,他活着是为了保全双亲和秘钥。

而现在,崔锦程很迷茫,他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

可真叫他自裁,他又有不舍。

少年克制着呼吸,阴湿粘稠的目光凝望向段乞宁的手指,脑海中频频忆起的是那场春梦中的缱。绻。

好想……被她……那样……

崔锦程捧紧碟盏,呼吸随之紧促。他已经当够了晾州城陌上君如玉的小公子!

他既希望母父尸首能够找回,一锤定音让他彻底安心,又希望段乞宁能慢点交还给他,甚至希望段乞宁能一直借此胁迫他。

似乎只有这样被她威胁,他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念头,他才能在这样痛苦、挣扎不得的处境下,寻觅到自我价值——被他人殷切需要的感觉。

“宁姐姐,你能不能别把我送走。”崔锦程倏然开口,语气沙哑。

段乞宁没有在意他的情绪,只是颇为不耐烦地回道:“暂时先别说这些。”

她有点晕车了。

晃得脑阔疼。

段乞宁在崔锦程失落且肮脏的眸光下继续阖眼养神。

不久后一行人抵达郊外行宫,崔锦程和阿潮戴好帷帽随她下马车。

头一天段乞宁连凰帝的面都没见着,是行宫嬷嬷带路指引,为伴圣驾的女娘公子们安排住所。

女娘和公子们是分开的,娘子们在东侧大院,郎君们在西侧大院。

段乞宁来得迟,所剩房间不多,只有缺胳膊少腿的边边脚。她倒也没那么挑剔,择了东院最角落的入住,反倒是落得个清静。

听一同前来的京州姐妹们道,段乞宁这间屋正对的西院角住的是鼎鼎有名的泼皮小郎君,最喜舞刀弄枪,丝毫没有半点君子之雅,偏偏家道殷实,是顺国大将军的嫡子,名唤邵驰。

众姐妹唯恐被这样放荡不羁的少年缠上,这才纷纷避开此处。

不过段乞宁在外头的名声也臭,不甚在意。京州姐妹权当看看笑话,舟车劳顿的,已自行去休整。

段乞宁将将去茅厕吐完,回头含一口茶水润嘴,人踏到长廊尽头,忽的隔壁院墙传来响动。

清澈疏朗的少年音色自上而下荡开,多少有些耳熟:“哟~出门祭祀还带宠侍啊,段大少主可真是荒淫无度,不愧是晾州城久仰大名的纨绔……就是不知道一晚上两个美男,您这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段乞宁一顿,茶水咕噜咕噜下咽,差点没把她呛死。

那扒拉在墙头,一身华服,头戴黑金祥云纹案抹额的俊美少年,分明是曾说过“非她不嫁”的马夫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