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滴血的弯刀而来,那些血均来自于阿潮的身躯,此刻一朵一朵晕染在泥里,又如镌刻在段乞宁的心尖上。
她捂着发胀的胸口,呼吸短促赤热。
“你是在为他心痛吗?还是在为你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惊恐?想必是后者吧。”阿核冷冷地道。
段乞宁未答话,而是撑着胸口爬起,拔出腰间那把阿潮的佩刀,仿若刀在,他便在一般,将它坚定地抬起,刀锋所对之处乃阿核冷笑勾起的嘴角。
“此时此刻,我当想问问你,看到这么多人因你而死,不知晓你心中作何感念,我的‘主人’?”男人迈步走来,眼眸锐利如鹰,戏谑又道,“哦差点忘了,你不会懂的。像你这样,把人命当作草芥肆意割舍和践踏的纨绔,怎么会对生命有任何敬畏之心?你出身商贾,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过得都是人上人的阔绰生活,多的是为财替你卖命的奴役,所以你不会懂的。在你眼里,你只会觉得他们的死是理所当然!”
“我并没有这样想。”段乞宁沉声而道,“阿秉的死,我很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他再也活不过来了!”阿核吼道,“如果不是你,阿秉哥哥就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不仅如此,你的阿潮,还有暗卫营里数不清的兄弟们都是因你而死,全部都是因为你!我最痛恨你了!生而为人,凭什么我们都要做你的蛊子,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而你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段乞宁缄口不语,紧紧握着掌中弯刀。
“你就不應该出生,你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你每多活一天,就会有人承受为你而死的风险!”阿核凶戾袭来,恶狠狠地暴吼,“所以你去死吧!”
他势不可挡,段乞宁神色一凛,紧盯阿核的动向。
可他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只能看清他的残影,瞬息之间,刀锋已至,段乞宁下意识抬刀,身躯被这样夹杂内力的一刀震得发麻。
她抵挡住这一刀,很快阿核的身影消失于这头,几乎如同鬼魅一般轻功闪至身后側。
耳边传来崔锦程嘶哑地喊她的声音,段乞宁身躯一怔,蓦然回身,点点血迹洒在地上,可她这飞速的旋身也未尝捕捉到阿核的衣角,阿核早已消失不见,盘旋至她身体的另一側。
段乞宁凭感覺挥刀,却也只是擦着他的刀锋所过,很快身左侧又传来人影逼近的温度,强大的力道将她推迭得踉跄。
段乞宁稳住身形,握刀辗转,耳边所余响动,唯独剩下风卷起枯叶的沙沙声。
她根本猜不透他所用的身法,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武学新手,的确不是暗卫出身的阿核的对手。
可即便如此,段乞宁也没有丝毫退缩,越是危急,越是镇定,越是将一颗心沉下,她的眼底凝练出前所未有的锐利。蛊毒带给她的,不仅有膨胀的暴戾,同时也有澎湃的精力,这种感觉,无异于提前透支精血,体内亢奋得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力气,待她稳定心神,自身的五感也在凤求凰的加持下变得尤为敏锐。
除了痛觉。
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若非不是崔锦程红着眼朝她嘶吼,她根本没发觉,自己流了好多血。
偏偏就是映入眼帘的这些血迹,犹如细细密密的针扎在她的颅内,让她的头皮发紧,好似被只无形的大手在揉捏、挤压,所有的痛感几乎都汇聚在了头顶,让她的视野有过一瞬间的熄灭。
世界闪黑了一瞬,段乞宁闭眼,可再度睁眼,眼前光景宛如被蒙上一层厚重的云雾,视线随心脏一跳一跳搏动而明明灭灭。
“你有凤求凰缠身,早晚也是一死,与其慢慢被疯癫和幻觉折磨,属下今日杀你,就是在拯救你!”阿核的声音从云雾中缥缈而来,段乞宁睫羽猛颤,便见那个男人蓄上所有内力,朝她的心口划来致命一击!
第97章
这一擊,段乞宁有预感必死无疑,可求生的意志仍讓她心怀不甘,便是在此时,汪娘子大喊:“啊啊啊啊——”
阿核的攻擊一顿,身軀骤停,望向那头。
汪娘子才刚回来,尚且喘着粗气,她手中药材全然抖地,正滿目骇然地望着这一切,難以置信:“你、你你、你在干什么啊!!!”
段乞宁抓住阿核失神的刹那,运用邵家剑法划伤他的肩膀,并迅速抽离,与他隔开身位。
崔锦程几乎是爬到她的脚边,眼尾噙泪,“宁姐姐、你流了好多血!”
少年吓得崩溃落泪,撑着力气爬起,顾不上头晕眼花也要去为她按压止血,段乞宁却倏尔将人一把推开,因着蛊毒赋予的力道,女人未加节製、也无从节製,这一掌,竟将他狼狈地轰到地里。
崔锦程摔倒在地,两行清泪落在泥里,身軀因为胃疾,疼到打颤,他的心更是因为段乞宁霎时的冷漠犹如被一盆冰水浇下。
时间宛如在此刻暂停,段乞宁和阿核持刀对峙,雙方任由自己的伤口淌血,崔锦程和汪娘子均煞白着脸,剧烈而痛苦地喘着气。
汪娘子打破平静,怔然着道:“你把刀放下……把刀放下!”
“……”阿核未曾答话,将视线从她身上抽离,再度锋利地凝向段乞宁。按照计划,他本该在汪娘子回来之前了结这一切,伪造不在场证明,再将一切罪证归咎到苏彦衡的追杀上,这样从此往后,他就可以和汪娘子雙宿雙飞,再无牵挂。
可惜,阿潮太过難缠,他在他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就连段乞宁也是,她从前这么个贪图享乐的纨绔,竟有朝一日也会习武,他到底是小看了她的决心和胆识。
既然失手,放在阿核面前的唯有两个选择,要么把在场所有人都杀光,要么从此往后活在与心爱之人的隔阂下……
阿核再度握紧手中刀柄,已然做出选择。
段乞宁的视线寸步未离,登时心石高悬。
下一个瞬息,阿核将汪娘子的哀求和驚恐抛之脑后,盘旋彎刀铆足精力刺杀段乞宁,后者神色未变,也穷极所有心绪和精神迎接这一击。
“住手啊!!”汪娘子发了疯似地大喊,眼见无济于事,一拳猛得砸向自己的小腹。
强烈的痛感随妊娠蛊作用到阿核身上,令他腹部一阵巨疼,汪娘子紧随其后又是一拳砸下,砸得阿核倏然干呕,疼痛讓他身躯一颤,他彎下脊背和双膝,蜷缩在地,狠狠捂住自己小腹的位置。
“妻主,这是我们的孩子……”阿核从始至终寡淡的眸底终于折射出波澜,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了阻止他杀人,汪娘子会对肚子里的骨肉下手,“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回应他的是汪娘子的坚决和更加用力的一拳,她也疼得眼冒泪花,蜷缩在地上喘息着:“你都能、当着我的面杀人、我还有何不忍……我汪家世代从医、皆是和阎王娘手中抢人……就从没有过、主动把人、往阎王殿送的……若这孩子的親爹是个刽子手、我情愿、她别来这个世间!”
言罢,汪娘子的目光中全是固执,她抄出随身携带的銀針,往躯体上扎。
阿核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是引产的穴位,他的瞳眸收缩,扑向那头,沙哑着喉咙喊道:“妻主不要!住手!住手——”
可终究是迟了,汪娘子将銀針扎入穴位,就如同他不听她的阻挠愣是要杀人一样态度果决、一样一意孤行!
三针下去,宫缩剧烈,阿核惨痛地闷哼两声,跪倒在地,面颊瞬息之间被剥夺全部血色 ,而汪娘子的身下,却是有源源不断的紅血流出。
“你、怎么忍心……”阿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眸赤紅着,“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曾经的约定……”
汪娘子有多珍重这个孩子,只有阿核知道。他们过去一直在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也为此做过很多努力和尝试,好不容易怀上的那一天,阿核见到汪娘子灿烂的笑容,曾感慨人生最圆滿的事莫过于此:没有了蛊毒牵绊,却有了爱人相伴,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对暗卫出身的他而言,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
阿秉哥哥是他前半段人生里的光亮,一直庇佑他、温暖他,让他成为现在的他。现在的阿核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妻主和孩子,他的妻儿则变成了他后半段人生里的光,他想守护和延续这份温柔。他曾和汪娘子立下誓约,此间事了,天高海阔,他们便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她负责行医乐善,赚钱养家,他便做她的贤内助,为她洗衣做饭,相妻教子。
可如今这一切全部化为虚影,被她毫不犹豫扎下去的银针扎成零散稀疏的碎片!
“你怎么忍心!”阿核近乎咆哮,泪从眼角溢出。
汪娘子却满目决绝,银针又没入肌肤更深,大片大片的血块从汪娘子的身下涌出,她脱力晕厥,栽倒在地,地上的男人急剧痛楚地惨叫,险些也跟着痛晕过去。
可即便这样,阿核也没放弃要为阿秉哥哥报仇的念头,强忍着小产的剧痛,再度摩挲指头去捡弯刀。
段乞宁的刀比他更快、更准、更狠,没带任何犹豫刺入他的后背,从后将他的心口贯穿。
“噗——”阿核的喷出鲜血,刚摸到刀柄要旋身抵挡,段乞宁当即拔出弯刀踩着他的身躯又是一击扎下。
两下、三下……鲜血飞溅,飙到她的面颊和耳廓上。
“去死吧。”段乞宁咬牙,双手握刀,眸色如深不可测的枯井,偏绿的瞳仁里已是疯狂和失控,直到男人咽气,尸首沉闷砸在地里,她才如梦初醒,犹如被抽干所有力气,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阿潮的弯刀也随之被撂下。
段乞宁懵然地凝望自己的发抖的双手,透过十指缝隙,她赫然看见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还在涌动和蔓延。
蛊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餍足感,这种被喂饱的感觉让她获得短暂的清明,可须臾的心旷神怡很快被淹没,她陷入由无尽恐慌和驚悚编制而成的雾霾中。
她讨厌失控。方才,她好似彻底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在蛊毒的摧残下沦为一桩无情无感的杀人机器,一旦动生要杀他为阿潮报仇的念头,体内蛊毒鸠占鹊巢,控制着她的行径和走向,让她不顾一切上前补刀。
她杀人了!
段乞宁意识到这一点,一种对自己的陌生感油然而出,她好似被拉入一潭灰蒙的沼泽。长久以往背负在肩头、由现代文明演化的道德感被这片泥沼吞噬,她被打碎、揉搓,又被泥塑出新的东西——一种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的血性。
是她,親手用这三刀斩断了过去的枷锁,抑亲手斩断了她重回家园的桥梁。
段乞宁在这一刻清楚地认知到:她回不去了,她必须要留在这个书中世界里了。摆在她面前的,有且仅有最后一条血路。
旭日东升,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将地上的红血映照地愈发刺目,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无不宣召着方才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阿潮坠崖,阿核身死,汪娘子晕厥,段乞宁呆若木鸡地立在血泊中,唯有崔锦程匍匐在地,满目疮痍,悲痛地望着这一切。
他撑着仅存的力气爬起,爬到段乞宁的身边,他能感觉出来她体内爆裂的蛊毒,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要过来做她的解药,崔锦程抱住她的双腿:“宁姐姐、你一定很难受吧……你别这个样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需要赶快处理……”
段乞宁偏了偏头,朝声音所在的方位低垂些下颌。
崔锦程瞻仰着她,为她所投射过来的眼神感到心惊战胆。
她的面上全是血,眼底的偏执与疯狂褪去,独留下无尽的空洞,再无波澜,亦无温度,望向崔锦程时好似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崔锦程被她这般冷漠的眼神刺到,心悬一线,“你怎么了,宁姐姐?”
段乞宁微微蹙眉,眉峰折出复杂的痕迹,她五味杂陈地道:“崔锦程,你走吧。”
“……走去哪里?”
段乞宁沉吸一口气,移开目光:“去雪州,去寻你的家人。你的母父都没有死,我早在尚家的人安排动手前,命阿潮秘密转移了你的母父,他们此刻正在阿努所在的部落静养。”
崔锦程怔愣,便听她又接着道:“你送去雪州给母父的最后一封家书,他们都看到了,那并不是遗憾,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再有心结。此处离钓月娘子在棠州设下的暗桩不远,我留有一只精锐在那,你现在就去吧,届时取出我送你的月牙银坠,他们认得此物,会护送你去雪州找你的家人。”
崔锦程的心房轰然坍塌,若他方才还有所怀疑,此刻听完她条理清晰地叙述,怎能不明白这一切。少年脸色惨白,错愕到险些断气:“你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送走……吗?”
段乞宁阖上眼睫,将所有情绪收敛:“对。”
“为、什么?”他失魂落魄地道。
“在我身边,你过得不自在。你在地牢里不就朝我控诉过了吗,觉得我安排人跟踪你,限制了你的自由。既然如此,我放你走好了。你的母父健在,蝴蝶秘钥也上交出去,你对苏彦衡等人来说便失去价值了,赫连晴对你也有份恻隐之心,想来她会保你性命无虞的。”
“天地广阔,你自由了,”段乞宁在长达许久的沉默后道,“我们,算了吧……”
第98章
算了吧。
明明如此简单的三个字,却好似重如泰山,压在崔锦程的心头,讓他如鲠在喉,讓他呼吸骤停。
心里徒然生出的一种无力感撕扯着他,讓他看清自己的弱小以及对这残忍的现实的无能为力。他只能拼了命挣扎,扯着她的衣裙,泪如泉涌着:“宁姐姐,什么叫‘算了吧’,你说清楚啊!”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段乞宁怒道,“我给你自由、放你走、你去寻你的母父!”
“我不走!”崔锦程哑声道,“你是因为我在地牢里说的那些话生气吗?对不起宁姐姐,你是为了我的安危才会这么做的,我不应该在不了解事实真相后对你发脾气。你不要趕我走……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随便吃醋,不会再对你摆脸色,更不会再对你耍性子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你不要、趕我走……求求你了……”
段乞宁回首,轻佻地抄起他的下巴:“怎么,链子拴久了,真有一天解开,你倒是不会走了?”
“宁姐姐你别这样!”少年攥住她的手腕,手指尚在发抖,“你不要再说反话了好不好,你明明也不想讓我走的!是什么原因,你要这样口是心非,你不能同我言说吗?”
“我没有在说反话!”段乞宁狠狠甩开他的下颌,强迫自己挪开目光,“我就是不想和
你继续了,不想要你这个侍奴了。你也看到了,我如今是什么光景,家破人亡,和你一样。活不活得下去都是个问题,我没有精力同你谈情说爱,你去雪州吧,也算是你我风花雪月一场的归宿,我留在雪州的银钱,可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你若想重新找个妻主疼你,你便去找吧,从此以后,我与你再无瓜葛,我亦不会干涉你的生活半分。”
“我不要!你别趕我走……我不去雪州,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崔锦程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打湿干涸的土壤,他却固执地扑上前去,抱住她的衣裙。
段乞宁眉心复杂,却还是施加力道,将人踹开,“走啊你!不让你走时离家出走,真放你走又不肯走,你贱不贱啊!”
“我贱!我贱……你不要赶我走……”崔锦程俨然哭成了个泪人,他不明白,明明在地牢中她还那么温柔地对待他,恍若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为何一夕之间她就变了脸色,“你心里没有我了吗,你不是在意着我的吗,为何要这样对我……你告诉我真相!”
“真相就是我已经厌烦了你,不行吗?我本来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段乞宁撇头,“就在方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我根本就不在意你,我在意的只有秘钥。如今你的那把钥匙已经给了蘇彥衡,所以你对我来说也没有价值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好吗,你一定要这样纠缠?”
“我不信!”崔锦程跪直身躯,和她对峙,眼尾殷红,“我不信!除非你杀了我!”
段乞宁随即暴怒提刀,带着怒气腾腾的杀意迈步,揚手抄起弯刀就要砍向他。
崔锦程顷刻间闭上眼,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他想,便是这样死在她的手中,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可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段乞宁的手腕在发抖,刀口刺向崔锦程的瞬间偏移轨迹,暴戾凶悍地劈在旁边的樹干上,振荡下来的落叶纷纷揚扬地覆盖住他们的身影。
崔锦程睁开眼:“你为什么舍不得杀我呢?你明明心里有我,却一定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赶我走!你说要给我自由,可你是否问过我心意,若我想要的自由,就是待在你的身边呢?我哪里都不要去,宁姐姐,哪怕未来的路再艰难和困苦,我都想一直陪着你,所以你,不要赶我走好吗……求求你……”
段乞宁湿红着眼眶凝望他,手指摩挲刀柄,将弯刀拔出又砍入,如此循环往复地劈砍着那方樹干,似乎要借此发泄汹涌澎湃的蛊毒。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枝头树叶随这样的力道落下一场又一场。她未再答话,而是陷入一种痴狂的状态,发了疯似地一直劈砍枝干。
崔锦程怔在原地,僵直的喉头倏尔滚动了一二,让他忽的意识到了她要将他赶走的缘由。
少年的心为此剧烈搏动,他栽倒在地,朝她伸出惨白发颤的手指,勾住她的裙角:“宁姐姐,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难受,所以不要赶我走,让我做你的解药吧……让我为你奉献。”
段乞宁将弯刀再一次猛烈地砍入树干,刀口卡在里边拔不出来,她终于舍得松手,紧紧攥住发红的手掌,眸底折射出深沉的悲哀色彩,她悲涼着道:“没用的,崔锦程,没用的……”
“鳳求凰,无解。”段乞宁和远在京州的赫连景几乎在同一时间说出这番话。
彼时的凰城,太医为赫连晴把过脉,跪退至一旁禀告,她的跟前,则是神色凝重的蘇彥衡。
在蘇首辅强硬而执意的追问下,赫连景缓缓道出鳳求凰的真相,同那日在晾心书院对段乞宁的说辞一致:
“蛊毒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大幽寒玉体魄确实能够缓解鳳求凰,但仅仅也只是缓解。但凡与殿下交。合过一次,便视作与殿下。体內的蛊毒绑定,会在交。合过程中向冰涼的那方传递毒素。”
“长此以往,交。合的次数越多,擁有大幽寒玉体魄的人也会染上更多的蛊毒余毒。这一点对他们而言,甚至会更加凶险。”
“因为他们受过秘法淬煉,肌肤异于常人,他们体內四溢的寒气会压制凤求凰的燥热,致使毒气囤积在体内排泄不出,渐渐的,凤求凰同样也会灼烧掉他的五脏六腑。以至于穷途末路之时,他们的死状会比身患凤求凰的受蛊者更为凄惨。”
这便是为何擁有寒玉体魄的崔锦程和赫连景,分别只能为段乞宁奉献一定时间的缘故。
以寒玉体魄缓解,终究是杯水车薪,终究有弹尽粮绝之时。
要么从一开始就不用此等缓和之法,恰如赫连玟昭那样,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抵抗,还能在凰位上稳坐二十多年之久;而一旦使用寒玉体魄缓解蛊毒,蛊毒每每发作,便会成百上千倍加深,直至把雙方二人都穷极和榨干。
“除非……”赫连景顿了顿,睫羽阴翳。
“除非什么!”蘇彥衡追问,赫连晴亦是捂住胸口懷揣希冀。
赫连景冷着音弦:“除非有源源不断的寒玉体续上,用完即舍。这样便需要大规模淬煉药人、使用药人。直至将体内蛊毒全部腾空和转移。而炼制药人……童子之身为佳……”
“不可!”赫连晴当即反驳高呵,遏制住苏彦衡等人,“我的蛊毒不过是被大幽凤尾花激扬而出,尚且还可以忍受,挨过这几日便会好转,当务之急是先寻到箬儿,护好施蛊者!父亲,你万万不可为解女儿一时的水深火热,去犯下滔天大错!”
她如何能允许她身边的人,为了一己之私,残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儒童!
闻言,赫连景眸色一暗,心中有怨气滋生。他心道:为何自己年幼时遇不到这样大权在握又心懷正直的女子?他从小被赫连玟昭抓去炼制大幽寒玉体魄,和他一个年岁、许许多多的少年均死在了那方药炉中,为何他们无人庇佑,为何他们没有安生的童年?
赫连景幼时过得凄惨,所以他现在,平等地嫉妒这批因赫连晴心软而在劫一逃的孩童。他嫉妒得癫狂,甚至巴不得苏彦衡下一秒大动干戈去全城逮捕适龄孩童炼体!
赫连景知晓自个想法阴暗,他在这方金碧辉煌的太女东宫感到压抑,辞别苏首辅等人,从殿宇中踏出。
岂料,那少年才行至自己的殿宇门口,私兵倏尔将他团团包围。
赫连景于金戈铁马中牵唇一笑,静候苏首辅的身影出现。
苏彦衡迈步靠近:“七殿下并不意外?”
“与虎谋皮,自食恶果罢了。”赫连景神色平静地道,“想过苏首辅会过河拆桥,但是没想到会拆得这么快。”
苏彦衡面色不改:“若非晴儿身患凤求凰,微臣也不会出此下策。”
“想用本殿做二凰姐的‘解药’?且不说二凰姐答不答应,若是朝堂之上走漏半点风声,这天女之位可就要落下污点了。”
“有备无患,终归是妥当些。”
苏彦衡道完这句,赫连景变了脸色。少年未曾料到,这人竟也是个疯子。
……
京州那头,苏彦衡将赫连景软禁,赫连景被迫成为赫连晴的“解药储备”,然而棠州这头,即便从段乞宁口中知晓以身渡蛊的下场,崔锦程依旧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拉扯住她的衣角,“宁姐姐,我愿意的,我愿意为你……”
“可我不愿意。”段乞宁望向他,眼眶微湿。树叶斑驳的影子打在她的面颊上,将她眉间的阴沉点缀得更为复杂,如远黛青山,厚重而浓稠,“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死了。”
阿核的话语深深刻在她的心头:她每多活一天,就会有人承受为她而死的风险。
阿秉因为她死了,前来护驾的暗卫也因为她死了,就连她最信任的男人阿潮,也因为她死了!下一个马上会轮到被凤求凰余毒缠身的崔锦程,他将会在堪比酷刑的折磨中死去,他会七窍流血,他会被穿心烧肺,他会被碾碎所有骨头和尊严……
这样的代价太沉重了,她承受不起!
正是因为心里有他,每每想起他时,都是
他言笑晏晏、干净皎洁的模样,又怎么舍得让他落到那样的惨境。
“所以你走吧,趁着余毒未深,尚且还能凭意志力抵抗。”段乞宁紧紧攥住雙拳,偏偏面上还是毫无波澜的寡淡神情。
“我不走,”崔锦程固执地道,“我知道你很痛苦,这次是我主动的,你可以不用有任何负担,只要能够安抚你的蛊毒,我的身体怎么样都无所谓……”
段乞宁为此痛心疾首,为他的倔强气恼,恨不得崩溃和爆发,地上的少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骤然爬起,朝她飞扑,拥她入怀里,吻着她的红唇。
他吻得很用力,几乎抽干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和力气,用曾经她吻他的方式厮磨和啃咬,苦涩的血腥味溢出在彼此的唇齿间。
任凭段乞宁如何驱逐,他都紧紧地缠在她的身上,他拥抱她,好似在拥抱一株荆棘,尖锐的利刺扎入他的胸口,他依旧将双臂圈紧,将倒刺融入血肉。
眼泪疯狂溢出,从他下颌滚过,没入她的衣领口,那样炽热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烧她的肌肤,让她有刹那间的失神。崔锦程就借着她收力的那霎时,与她一起吻倒在枯叶堆里。
他的双腿擦着她的腰身,坐在她的怀里,双手在她身上用力地收紧。吻到窒息,崔锦程松口,落着眼泪道:“宁姐姐,不要赶我走,可以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害怕我因你而死,做完这一次,我们便再也不做了……好不好?”
段乞宁被他身上的清凉蛊惑到快要失魂,她凭借本能追逐他的薄唇,滚烫得气息擦过少年的面颊和肩颈,舔舐他露在外面的肩颈肌肤,用仅存的理智哑着声问:“最后一次?”
“嗯……”崔锦程闭上眼睛,让泪水溢出,“最后一次。”
“就在这片林间也没关系?”
“……就在这片林间也没关系。为了你,我愿意。”坚定地道完,他脱下自己的衣裳,将冰凉且美好的大幽寒玉酮。体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她。
第99章
段乞宁呼吸一沉,仅存的理智也被吞噬殆尽,她扣住少年的腰肢将人翻抱过去,双膝抵上他的腿,一举将他的下衣全部撕扯掉。
少年的赤裸的身体落在满是枯葉的林泥中,每一片落葉擦过他的身躯,都好似在亵渎这块纯白无瑕的美玉。
他的长发散落在林地内,沾满灰尘和枯枝,他在她的視线里蜷缩,手指还緊緊攥着枯叶,稍稍用力一捏,就将它们捏成齑粉。風走过林间,带来浓郁的血腥味,他在这样沉重且压抑的环境中喘息,许是头顶的阳光太过刺眼,崔锦程抬手遮住眼帘,朝一側偏过头颅。
光影落在他精致的下半张側脸上,他用力咬着下唇忍耐,耳廓和面颊均染上绯红,身子更是在枯叶沙沙作响中打着颤。
他如枯叶,被緊握、揉碎、打开。
他的脊骨被拉扯成绷直的弦,箭耷拉在弦上,又于下一个瞬间,箭矢飞掠,穿林降雨,惊飞一树的鸟禽。
“莎莎莎……”
很久很久,理智回旋,重获清明的段乞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心悦神怡,积压在她心头上的是沉闷的乌云,尤其在崔锦程脱力昏厥过后。
长久未加进食的躯体本来就没剩下多少精力,更莫要说如此超強负荷地运作。崔锦程勉強吊着气若游丝的鼻息,安静地散落在林间,整个身体全是段乞宁发狠留下的痕迹。
这一遭做得并不是很尽兴,她心有顾虑,他也有顾虑,两个人都畏畏缩缩着,好在凤求凰是压制住了。
段乞宁的目光在崔锦程赤裸的躯体上邊走过,扯过衣物,简单地为他穿戴好。
这里不是长留之地,有过打斗的动静,苏彦衡的人马不知何时会寻来,段乞宁不敢过多逗留,稍作休整,为自己的伤口包扎处理。
这会蛊毒效果消散,迟来的痛觉如潮水涌来,段乞宁在如此刺痛下缠绕绷带,咬牙打结,幽深的琥珀色瞳眸冰冷地注視着阿核的尸首。
他殺了阿潮,她给阿潮报仇,殺了阿核,也算是了却一桩恩怨。
将阿核的尸首推下悬崖后,聆听崖底深处传来的厚重回音,强烈的仇恨情绪令她在崖邊驻足。
“宁少主啊……咳咳咳……”汪娘子刚醒来就见到这一幕,喉咙含糊着焦急地朝那头喊,“宁少主啊你莫要想不开!”
段乞宁回首,幽长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湿稠得如同雷雨前的阴空:“汪娘子,我没有想不开。”
汪娘子一愣,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不说话。她总觉得段乞宁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眼神中多了些更为深沉的东西,待她细看时已恢复如初,汪娘子说不出来究竟为何。
眼见段乞宁从崖邊迈步离开些,汪娘子心里松口气,不过待到她将视线挪至周围时,心又一次狠狠揪緊:不难想象她晕倒过去后,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小核桃……”汪娘子茫然地寻觅爱人身影,段乞宁已走到她身边,宽阔的影子射下,覆盖住汪娘子苍白的面容。
“他……”段乞宁沉声道,“他死了,我杀的。”
汪娘子面色一怔,紧咬唇瓣,脑海中闪过的是昔日和他的点点滴滴,眼泪忍不住滚落,最终绷持不住,放声嚎啕。
“对不起。”段乞宁垂眸。
汪娘子哭了有一会,待得知尸首在崖底时,她收住泪水一语未发。
段乞宁瞧在眼里,不敢过多刺激,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走了。”
汪娘子这才哽噎地应了一声。
为了逃亡,她们甚至连阿潮和阿核的衣冠冢都不能立,匆匆忙忙用泥土和枯叶覆盖血迹继續上路。
马车没了车厢和车盖顶,空余一座底架,段乞宁简单收拾一下剩余的粮食和常备用品,翻身上车架,驱趕骏马继續趕路。
昏厥的崔锦程被安置在露天的车架上,汪娘子因失血过多整个人四肢乏力的,也随崔锦程待在车架上。
残破的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在林间,晨風送来清凉,林间投射扑朔迷离的光影,段乞宁一行人打破这片宁静,直奔釣月娘子在棠州的暗桩。
半途,汪娘子虚弱的声音融入风中:“宁少主,在下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他要杀你,你自卫反杀,在下能够理解的,只是我这心里实在难受……原本我们相约一家三口,以后寻个安静的方好好过日子……他性子寡淡,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不肯说,我也不知曉他竟对你藏有这么大的敌意,若是知曉,我一定会早早劝阻他……把其中误会都解开,何必闹到今日这般局面……”
段乞宁眉色沉沉着未接话。她心里知晓,即便汪娘子早些知道阿核的想法,恐怕也于事无补,阿核和阿潮一样,都是心性坚定之人,一旦心有目标,就会拼尽全力去执行,哪怕失去生命。
阿潮……段乞宁想起了她的阿潮,忍不住鼻尖一酸,风将泪花灌回眼眶,她转为勒紧手中缰绳。
棠州暗桩离得并不远,为镇郊一家茶水铺,从大幽到大延京晾做生意的大小商队皆会路过此地,故而也做情报买卖的行当。
段乞宁一行人不论是马车还是带血的衣着都过于招摇,不得已她只能将马车停在偏僻巷口,令汪娘子照顾一下崔锦程,自己则孤身下马,伪装江湖刀客手握弯刀前去茶水铺要了一碗粗茶。
段乞宁用茶水润了润喉,佯装闹事将店掌柜唤来,掌柜的也是个暴脾气,当下便要摩拳擦掌朝段乞宁揍来,后者利落提刀,按照以往阿潮惯用的手法,将弯刀出鞘两寸。
寒光涔涔,天光映亮刀侧面上的纹路,赫然是和茶肆外头高扬的幌旗上一模一样的“月牙上钩”,掌柜顷刻间变脸。
过去,釣月娘子从不以真容示人,但她身侧有个忠心耿耿的夫郎,擅用刀。弯刀钓月在哪,钓月娘子就在哪。各大暗桩皆是凭这把弯刀识人,这便是阿潮会把佩刀留给段乞宁的缘由。
掌柜的立马打烊,差人将段乞宁一行人都接回铺子,不稍片刻,肮脏的旧衣物已焚烧 ,身上的刀伤也都得到处理,段乞宁等人均改头换面。
她先是向掌柜的要了两輛马车,一輛由暗桩暗卫护送崔小少爷一路北上,另一辆安排给汪娘子。
段乞宁当真为如何就此事与汪娘子开口犯难,汪娘子忽的拽住了她的衣袖道,想同她一道去桑州。
段乞宁诧异道:“汪娘子,此番路远,万水千山。且你本来就是被我无辜卷入秘钥纷争之中,我实在是不愿让你再同我深入险境。这辆马车就供你差使,我会派练家子护你,直至你抵达想要去往的地方。”
汪娘子勉强扯出个笑容,道出自己的想法:“受了段家这么多恩惠,在下已和段家家医无异。宁少主,在下知晓你要去桑州,那里有你和钓月娘子的根基。在下心爱之人已死,这世间唯一还能令在下感兴趣的东西便是医术了。医毒一家,桑州毗邻大幽边境,在下愿随你一道。”
汪娘子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宁少主身上不是还有天下名蛊‘凤求凰’嘛,在下想去寻寻是否有可解之法。”
段乞宁蹙眉:“汪娘子,我遭苏彦衡追杀,往后日子必然水深火热,你可要想好,犯不着为了解蛊搭上自己的性命。”
“在下想得很清楚的,”汪娘子眼神坚定,“我撞破了你们秘钥一事,苏彦衡未必会放过在下。既然已无安生日子可过活,不如趁着尚有一口气,去见识外面天地广阔。”言罢,她紧紧攥住段乞宁的手。
有一事她未挑明,她总觉得段乞宁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就凭她患有天下罕见的奇蛊,甚至还是从娘胎传承而来的。
究竟是何许阶层,可以同时接触到凤求凰和秘钥这种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汪娘子吞咽一口唾沫,她已了无牵挂,不妨大胆地赌上一把……
段乞宁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坚持,默允汪娘子同她们一道上路,想着有个医者在,跌打损伤、刀剑无眼的也确实能够方便不少。
整顿好一切,掌柜的和茶铺伙计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段乞宁心绪重重前去另外一辆马车。
崔锦程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事急从权,衣裳是乡野夫郎常见的样式,虽朴实无华,但穿在他身上,倒也不落窠臼。少年尚且昏迷着,蜷缩在车舆地毯上,梦中都在呓语,乞求段乞宁不要赶他走。
有几缕发丝散乱在他的面颊上,段乞宁心一紧,蹲在他身侧,抬手替他拂去。
指尖擦过他冰凉的脸颊,段乞宁忍不住将掌心贴了上去,如同抚摸这世间至宝,刚要抽离,崔锦程忽的抓住她的手,捧拽得牢牢的。
“不要……丢下我……宁姐姐……”他说着梦话,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
少年将她的手牵紧,放在唇瓣边摩挲,用柔软冰凉的唇肉讨好着:“求求你了……”
段乞宁眉色复杂,攥紧手掌。
车舆外的伙计们望着这一幕,却无一人赶上前催促,似是过了许久,段乞宁狠心地抽开手,从车厢内踏出,将车帘冷漠地合上,道:“启程吧,将小少爷送去雪州南部,务必保护他的安危。”
暗卫们领命,段乞宁不再回头,任由马蹄声踢踏,随后她们也翻身上马,去往的是和崔锦程相反的方向。
汪娘子打马而来,心有不忍:“宁少主,你当真舍得将崔小公子送走?”
“他从小金尊玉贵,何必跟着我受苦。”段乞宁目色前方,看似慷慨正义地道。
“话虽如此……可是,当真不等他清醒了再同他商议嘛?若他醒来发觉了,应该会很伤心的吧……”
段乞宁敛下睫羽,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地策马崩腾。
汪娘子的马匹落后半截一会,立马又骑乘追上,怕段乞宁迎着风听不见,还特地加大音量道:“宁少主,在下还是觉得你至少得知会他一声,得尊重他内心的想法,万一,他当真愿意同你同甘共苦呢……”
“他愿意,”段乞宁倏然停下马,看向汪娘子,“我不愿意。”
就让他去雪州安逸地生活吧,像他这么漂亮的人,就应该衣食无忧的,当个陌上如玉的无双公子。待在她身边的话,段乞宁害怕自己会在蛊毒发作时于他面前失控,她不想让他看见这么病态和丑陋的自己,也不想他染上余毒落得个七窍流血的下场。
她这般执拗,汪娘子也不知晓该说什么了,一行人再度勒马启程,须臾,有人惊唤了段乞宁一声。
“大当家的,有条尾巴!”
段乞宁一愣,回头,眼瞳刹那间紧缩。
那跌跌撞撞骑着马追她而来的,是风尘仆仆还挂着泪花的崔锦程。
他骑乘得很勉强,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马背上,完完全全是马驮着他横冲直撞地在前进,在快要抵达的时候,连人带马被林间横亘的枝干绊了一跤,少年的身子随惯性摔出去,摔在林间地里。
段乞宁心弦崩断,便见那少年咬紧牙关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跑得面红耳赤、跑得发束和玉冠尽数散落,却坚定不移,用尽全力。
终于跑到了她的马腹跟前,崔锦程哭红鼻尖,抬头泪眼婆娑,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不要丢下我……我想待在你的身边……不论以后、有多危险……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第100章
负责护送崔锦程的暗衛们很快赶来,“主人赎罪,屬下们实在是阻拦不住……”
方才,崔锦程从摇摇晃晃的馬车中醒来,睁眼第一句话便是央求暗衛们停下馬车,放他下去。眼见哥哥们恪守段乞宁的命令,少年情急之下竟选择跳车!若非暗衛及时勒馬刹停,只怕崔锦程的双腿会摔成残废。
可即便如此,他跌跌撞撞下馬,慌忙朝反方向奔跑,暗衛们慌忙去追,打马将他包围,他直直往马腿上撲,逼得哥哥们节节后退,少年撲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们能借他一匹马。
一面是主人的命令,一边又是少年以死相逼,暗卫们骑虎难下,不得已,匀了一匹马给他。
崔锦程就这样骑马追赶,或許是危急关头更能激发潜能,他纵马飞驰,驾驭出生平都不曾有的速度,一路紧追,终于赶上段乞宁她们一行人,这才迈过艰难险阻,来到段乞宁的面前。
崔小少爺抽噎,抬手擦去眼眸里的泪花,段乞宁借此看清他摔肿得通红通红的手。
暗卫们正欲上前将他扣押截走,崔锦程倏地撲抱住段乞宁的长靴,抱得紧紧得怎么也不肯撒手,哭喊着:“宁姐姐!不要赶我走!……”
他情绪崩溃,涕泗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头埋没在她的裤脚上。
茶肆伙计们都是走南闯北的糙娘汉女,少见这般儿女情长的场面,尤其还是这么个美丽动人的小郎君,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登时收敛气息,默不作声地把視线挪开,汪娘子见状也是心下叹气,移开目光。
如此,倒是衬托得她们的大当家铁石心肠一般,杵在马背上不为所动。
崔锦程一直抱住段乞宁哭了好久,哭到最后哑了嗓音,身子还隨哭腔抽噎,一下一下地抽。动。
段乞宁在长达良久的沉默后到底是心软了,松开缰绳的那只手輕輕地落在他的头顶,揉了把他的发,“唉……”
感受到她輕柔地抚摸,崔锦程仰头小心翼翼地看她,两滴眼泪还挂在眼眶附近,盈盈欲滴,又显得他此刻眼眸湿红得像只兔子。
段乞宁低垂視线,指腹将他眼角的泪花抹去,朝他摊开掌心。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瞬的迟疑,再到不可置信,如盛满霞光的琉璃,好似一触就碎。
段乞宁错开視线:“上来吧,小少爺。”
有她这句肯定,崔锦程化犹豫为坚定,眸底又有些欣喜透出,将他整个人的灰黑色眼瞳衬托得亮亮的,崔锦程紧紧握住她的掌心。
段乞宁也用力和坚定地反握住他,将他拉上马背,崔锦程落座于段乞宁的身后,映入眼帘的是她的背
影,扑入鼻翼的是她身上的芬芳,少年还覺恍若梦境,为了驱赶那股不真实的虚幻感,他牢牢地用手缠住她的腰肢,从身后坐将段乞宁紧抱。
“继续赶路。”段乞宁同伙计们道。
众人整装待发,那几个丢了差事的暗卫问她该何去何从,段乞宁思忖片刻,道:“这一路来,你们都辛苦了。原本我是计划你们将崔小公子送入雪州南部,就隨他一起驻扎在雪州,或者你们取了银两和解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如今……”
段乞宁看了一眼汪娘子,继续道:“这样吧,我让汪娘子给你们一人一帖蛊毒解药的药方,你们拿了药方凭借钓月娘子的手印,可去各大州钓月娘子的商铺领取白银千两,届时你们皆可自行寻道士或医师炼制解蛊丹药,往后日子不用再为段家、再为我出生入死了。段家已灭,你们的卖身契也无效益,自此便自由了。”
段乞宁语重心长地道完,大抵是想到阿潮和阿秉的死,她的音色有些沉重和悲伤,崔锦程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側颜,自然而然看清了她扑满阴郁的眼睫,他的心也为她的低落的情绪抽痛,少年默默地怀中女人紧圈,他把自己的面颊輕轻地贴上她的后背,特地避开她身上的刀伤。
段乞宁心神微动,底下的暗卫们彼此交换眼神,倏的齐刷刷跪地,其中武艺最高的那名暗卫拜道:“主人,屬下愿追隨您。”
随他此话一出,又有人拜道:“主人,屬下也愿意追随您!”
越来越多的暗卫拜道:“主人,属下从小母父双亡,了无牵挂,本是街头流露的孤儿乞丐,是段家的养育之恩造就如今的属下,段家之恩,属下莫敢忘!”
“主人,属下是被亲生父亲卖到晾州的,若无段家,属下怕是已在风尘接客,段家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即便没有母子蛊毒牵绊,属下等也愿效忠段家,效忠主人!”
“属下愿效忠主人!”……
一人陈情,愈来愈多的男人诚恳表态,段乞宁握紧手中缰绳,面上有几丝动容。
领头的那个暗卫大抵是知晓段乞宁的心结所在,不免晓之以情又道:“主人,我等之中,不会再出第二个阿核。”
他开诚布公,黑瞳真挚,在他的带领下,所有暗卫皆神色坚定。
段乞宁心绪一动,扬声道:“好,既如此,你们随我一同上路。”
一行人规模不大,乔装改扮为沿途商队,一路运载京晾名茶向东南桑州出发,倒也不算惹眼。
行至落日时分,烧红的夕阳洒落人间,将商队打马流连于乡间官道的模样晕染得影影绰绰。
崔小少爺依旧紧抱着段乞宁,他的抽噎声已停,呼吸变得淡淡的,被迎面扑来的风声掩盖,细弱到几乎听不见。段乞宁当他在酝酿睡意,不免放缓了些速度。随着她这一减慢,后边跟着的商队也跟着减慢,一行人沐浴在绯红色的晚霞中前行,倒是给他们的亡命天涯填了些許舒缓的节奏。
据暗桩消息道,拓跋箬在大延境内失踪,大莽大军压下,大延派遣顺国大将军坐镇北征,此时苏彦衡等人当自顾不暇,施加到他们一行人的压力上自然而然跟着减轻,再加之段乞宁等人易容改扮过,不容易辨识,众人此途可稍缓口气。
她沉思了一会,身后少年动了动,似乎是换了一边脑袋和脸颊贴着她。
段乞宁逮着时机,柔声问:“摔疼了嗎?”
“……不疼。”崔锦程闷闷的、染着沙哑味道的嗓音传来,段乞宁低头,去摸他缠在她腰间的手。
翻开他通红的手掌心,可以看见掌心内摔破了皮,皮层被粗糙地撕裂开,底下泛着鲜红血肉,里头还混有些小泥土和小灰尘,段乞宁轻轻用指腹摩挲伤口边缘,便听见少年嘶了几声,伴随着身体的骤然绷紧。
“还说不疼。”
“现在又疼了……”崔锦程只好老实作答,磨了半会唇瓣,他倏然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将手掌心抬高,凑到她下颌附近,扯开略显紧张的唇角,“好疼的,宁姐姐可以吹一吹嗎?”
崔锦程将下巴磕在她的后背上,视线落在她垂在肩膀后边蜷曲的卷发边,无比期待她的回应,连带着掌心和手指都有些颤抖。
段乞宁低垂视线,凝望他因为出汗而被夕阳莹亮的掌纹,那里亮晶晶的。
心绪牵扯间,微微燥热的暮风迎面扑来,吹皱心湖一角,她握紧少年的手腕,偏头将面颊倾靠过去,很轻很轻地往他伤口上吹了几口气。
“还疼嗎?”
“不疼了。”崔锦程攥紧手,落于她的腰际将她腰肢圈紧,面颊更是往她单薄的衣背里埋,段乞宁隐隐感覺那儿的温度似乎有些高。
“别烫着我的伤口了。”段乞宁照常对他嘴里吐不出啥象牙。
崔锦程耳廓更热,呼吸收敛道:“不会的,你伤着哪里我都知道,夜里我替宁姐姐上药吧?”
段乞宁扬了扬眉梢,不答话,算默許。
如此,崔锦程已经覺得心满意足,心头恍若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填充,他的世界似乎终于不再空洞,便是在这一刹那,他萌生出一种活着真好的感觉,有价值、被他人需要地活着,好幸福。
只要是和她一起,哪怕他们此刻正在亡命天涯,哪怕他们朝不保夕,哪怕他们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安宁时刻……
这一瞬间就如同永恒,他希望可以一直维持……维持……就这么抱着她坐在马背上,身体随她纵马的速度颠簸,细嗅她的味道,怀抱被她的温度侵占……
許是白日过于波折,崔锦程在这样安宁的黄昏暮色中沉沉睡去。
“崔锦程?”
“……”
段乞宁唤了他两声都没有回应,不免将马速放到最缓,商队走走停停地穿过棠州边境,抵达新的州界。
受前段时日的旱灾影响,越往南走,越有感受,周遭景致愈是萧条,待到段乞宁等人深入此州腹地,已是天色渐晚,到了不得不安营扎寨的时候,崔锦程打巧就是在这时候醒的,他是被胃疼疼醒的,捂着腹部直抽气,头顶冷汗涔涔。
段乞宁已翻身下马,她原本用手搀扶着崔小少爺派遣伙计去传唤汪娘子,话音刚落,便见小少爷疼得抽搐,身子瑟缩得尤为厉害,整个人软绵绵得好似被抽干全部力气,竟直直从马背上栽倒而下。
段乞宁眼角一跳,下意识去拥那少年,好在是将他稳稳当当地抱住了。
幸而伙计们于荒芜的此地寻到一间可以容身的破庙,待手下人将破庙简单收拾一番后,段乞宁扶抱稳崔锦程的身体,握着他的一条手腕,朝他背过身。
崔锦程疼得没有力气说话,却还是气息微弱地道:“宁姐姐,你背上有伤……”
段乞宁不是个犹豫的主,当即用行动打断他说话,已将人背在背上。
伙计们赶忙为其开路,段乞宁脚下生风,将崔锦程背到破庙殿内的蒲团上放下,“汪娘子呢?”
“来了来了。”汪娘子赶来,眼见这毫无任何的隔帘设置。
段乞宁一手握住崔锦程的手,视线全然聚
焦在他苍白的脸色上,道:“事急从权,无妨的,我准的。”
汪娘子登急绕到另外一側,替崔锦程把脉。
少年吃力地喘息着,眼眸幽深地望着她。段乞宁将她另外一只手也叠了上去,双手捂住他好似冰块一般没有温度的手,细细揉搓着。
诊疗结果依旧是老生常谈,他这些时日都未曾好好进食,胃疾越熬越坏。虽然汪娘子沿途采了不少药材可以治疗,但崔锦程这病若想康复,少不得每日细心养着,眼下条件也确实很难做到这一点。
“要不……你还是回雪州吧。”室内篝火映亮段乞宁皱成一团的眉梢,“听话。”
“不……我不去!”崔锦程固执地要从草垫上爬起,“我可以忍受的,宁姐姐。只要能和你一起,我愿意忍受任何痛苦,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我可以忍耐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忍得很……好吗?”
“好个屁啊,拙劣死了!”段乞宁微愠出声,对上他既害怕又倔强的瞳眸。
“可我不想离开你……”这一句明显气势偏弱下去。
二人的目光在木炭霹雳作响时交汇,崔锦程赌气地将头撇开,段乞宁呼出强压的怨气。
“罢了……”她起身回首问伙计,“咱们还有多少粮食?”
“回大当家的,撑到抵达桑州绰绰有余”
段乞宁心石落地,“那这几日大伙生火做饭吧,大家都吃些好的,吃饱了好继续赶路。”
众人自然是赞成,掌柜已吩咐伙计下去将煮鍋支起来,考虑到大当家的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夫郎,她们另外给大当家的送来一口煮鍋,有伙计过来送新鲜大米和野菜。
那人当段乞宁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正欲替她淘米煮菜,段乞宁道:“你去吧,同掌柜的她们一道,这边我来就行。”
段乞宁给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那人将食材放下,去往热闹的另一头。
纵观段乞宁这头,一个小火堆只围坐着她和崔锦程二人,其中,崔锦程还因为生病蜷缩在地上。
在段乞宁下锅煮饭时,少年的眸光微动。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再加之她给邵驰下过厨的先例,崔锦程的心脏宛如面前的火光一般猛烈地燃烧起来。
他滚了滚喉结:“宁姐姐……你这是要亲自下厨吗?”
段乞宁看他一眼,崔锦程反是愈发局促不安,惶恐地就要起身。
崔锦程不知晓当初在桑州,邵驰哥哥是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段乞宁为她下厨的,他从小被教育着,女人是碰不得厨具的,男人才该生火做饭,庖厨才是他们的战场。
不过,段乞宁一个现代穿来的,根本就没这讲究,她从前在现代,偶尔也会自己做做好吃的,并没有将做饭这种事看得很重,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故而她有些难以理解少年那样火热的眼神,只道:“躺着吧你,睡一会,煮好了唤你。”
崔锦程受宠若惊,“宁姐姐从前也这样替邵驰哥哥的吗?”
段乞宁熟练地将浸泡过的米粒下锅,合上锅盖,回忆了一会后道:“他可比你死皮赖脸多了。”
当年段乞宁炒菜,那厮简直是来添乱,会径直从后边拥住她,她一边骂骂咧咧,他犹如狗皮膏药一般粘着她不肯下地,段乞宁屡次拿他没办法,就默许了,炒完菜,邵驰那厮的配得感倒挺高,一句“我开动了”后,风卷云残,大口炫饭,给足段乞宁情绪价值。
他吃得香,她自然炒得开心,什么农家小炒、乡珍野味都信手拈来。
耐心等待水开的这会,段乞宁的思绪飘远,她想到了邵驰,也大抵猜到他被家里人关起来了,毕竟晾州西郊城外,他信中生死攸关的阿姐可是好端端地拦在路前。她从邵驰想到阿潮,想起阿潮,他坠崖前让她快走的模样令她此刻心口泛疼,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段乞宁眼眶微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莫要说这是一直护她爱她的暗卫。
段乞宁倏地坐直身,将面容仰起,那些湿润悉数被倒逼回眼眸,便是这时,崔小少爷靠了过来,靠在她的身侧,用双手轻轻揽抱着她。
“宁姐姐,你想哭便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他将头埋过去,低声细语着。
段乞宁已将情绪收敛,在低头时神色如常,顺手给火堆添柴,“哭?”她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以为我是你?”
她而今挖苦他,崔锦程竟然觉得心里还挺好受。每个人都有表达情绪的不同方式,这或许是她发泄情绪的方法,总比压抑在心里强。少年松了一口气,“宁姐姐,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哭吧……”
段乞宁动身,偏过半边身子对向他,染着些木炭味道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端起他那张俊美非凡的脸,端详很久,才松开手指,弯了弯唇角,似在为他方才那句辩白感到玩笑,不过她未加反驳罢了。
她这一笑,少年跟着心情舒缓些许,再度将脸颊贴在她的肩上。不过,煮粥到底过程漫长,段乞宁想了好些会旁的心事,不知不自觉间,那小子从她的肩处滑落,睡在了她的臂弯中,再到后来,她将少年的脑袋轻轻捧着,缓缓安置在了自己的大腿间,让他枕靠着自己的腿入眠。
半个时辰后,飘香的米粥出炉,段乞宁将野菜置于里头烫开,将腿上的少年唤醒,拍了拍他的面颊。
或许是因为久未进食,又或许是因为这是她亲手所煲,崔锦程捧着米粥,也顾不上烫不烫的,吃得很急,平日里那些矜贵小少爷的模样仿佛都被他抛之脑后了。段乞宁望了会他失态的模样道:“慢点吧,小心烫,太烫了吃着也难受。”
道完,她捧起自己的那碗,舀了一勺后吹了吹。
同她往日吃食的规格相较,今日的白粥野菜确实有些索然无味,不过现在也没那条件,她倒没那么娇气,三下五除二接受当下的处境,将那碗白粥配野菜下肚,略显不够又去盛了一碗,掌着汤勺,她问崔小少爷:“你还要吗?”
崔锦程从碗里探出脑袋,唇瓣一圈还嵌着白粥圈,眼眸澄澈地摇了摇头。
“不够就说哦,不用顾虑这顾虑那的。”段乞宁开玩笑道,“苦了自个也不能苦了夫郎。”
崔锦程耳根一红,把大碗凑过来给她看,里面还有不下半碗的样子:“……宁姐姐,真的不用。”
段乞宁瞄了一眼:“小鸟胃啊,你这是。”
那少年有些腼腆地说:“宁姐姐,我从前就吃得少。”
从前,段乞宁虽没刻意留意,但细细回想了一番,似乎记忆中他确实吃得不多。“怪不得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了。”
崔锦程面上的绯红更甚,听她又慢悠悠地道:“往后多吃些,长长肉,嗯?”
往后……少年眸底闪烁。这个词充满想象,往后是什么光景,谁都不知道,但她这么说,便证明她未来的世界里有他。光是联想到这一点,就足够让他的内心激昂澎湃,崔锦程捧紧碗筷,很重很重地“嗯”了一句,似在与她立下约定,登时,段乞宁见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吃那碗白粥的速度。
什么呀……段乞宁不明所以,好笑地弯了弯唇角。
晚膳时刻过去,伙计们忙忙碌碌地收拾锅子和碗筷,将段乞宁这里的也一并收走,她们另外递过来一条毯子给她,段乞宁将毛毯展开,披到崔小少爷的肩头,道:“夜里凉的,你盖着。”
崔锦程刚想还给她盖,便见她已抽身去打点火堆了。夜里睡觉的篝火也有讲究,他们现下在破庙里生火,起码火势不能太大点燃室内屋梁,又不能太小,完全失去热源。将它一直维系在恰当的火势最好,挨到黎明可以打巧熄灭。
这事段乞宁不咋在行,她将掌柜的唤来,一边听一边学,末了自己上手操作。
崔锦
程裹着毯子蜷缩在那,目光一直追逐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待到她成功后,室内火光黯淡下去不少,少年的眼眸却反而明亮异常。
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崔锦程由衷地想。
做完这一切,段乞宁得空坐回他身边,与他挨得极近。崔锦程悄然挪动屁股,往她那侧贴了贴,刚想展开一边胳膊,把毯子匀出去一部分给她,汪娘子提着药箱过来,小少爷只好悻悻收回手,佯装无事地凝望火堆。
汪娘子是来给段乞宁身上的刀伤换药的,眼见崔锦程在,便提议把这个表现的机会让给他。
段乞宁回首望他:“你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崔锦程点头道,“可以替宁姐姐换药的。”
如此,段乞宁才嗯一声表示允许,汪娘子把药膏交付给他,并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
汪娘子眼眶微湿地走后,崔小少爷从毯子底下钻出,温温吞吞地跪走至她的背后,段乞宁用侧面对着篝火,不至于叫他看不见伤,待他在身后跪定时,她盘腿而坐,扬手解了自己的腰带,褪去外衫。
雪白的、裹着染血纱布的后背暴。露于视野中,火光映亮她背脊后边的肌肤纹理和绒毛,少年滚了滚喉结,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敢将眸光落下。
从前在温泉池,不是没见过段乞宁赤。裸的后背,只是远远没有这一次来得暧。昧,尤其是这昏暗明灭的火光,更添一种干柴烈火的躁动味道。许是和天气过于干旱也有缘故,崔锦程抿了抿薄唇。
段乞宁偏头望着二人打在破庙木框上的影子,久不出声,也未催促,直到少年冰凉的手指覆盖上来,她收回目光将脊背压低,抬手想将自己的发缕整个捋到一边去,崔锦程倏尔道:“我来就好。”
段乞宁放下手,少年替她轻柔地捧起发丝,挪到肩头,露出脊背。那股冰凉的触觉很快轻轻地转下,替她解开腋窝旁的纱布绳结。
整个换药过程都很安静,段乞宁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放空,崔锦程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炭火霹雳乍响的一瞬,她撩开眼眸忽然道:“我可以留你在身边,只是,每月下旬我月事来临时,离我远些。”
崔锦程的眸色为之黯淡,但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上完药将纱布包好,崔锦程侍奉段乞宁穿好外衫。
夜色已浓,另一处的掌柜们已席地而睡,少年鼓起勇气,将毛毯均出一部分盖到她的膝盖上。
段乞宁扯过毛毯,望了他一眼,随即躺在了他身侧的草垫上,崔锦程见状也紧紧挨着她躺了下来。
往后一旬的夜晚,都如此夜,段乞宁和崔锦程和衣而眠,夜里一同蜷缩在同一方毯下,白日段乞宁则会亲自为他煮粥。
这样的日子,即便是颠沛流离,崔锦程也能品味到一丝甘甜,他以为这一幕会长久下去,直到众人快要抵达桑州地界那会,天降暴雨,段乞宁从洪水泥泞中救助回一个少年。
他的出现,打破了崔锦程和段乞宁相濡以沫的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