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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王妃 北庭暮雪 22122 字 2天前

他又抿了一口酒,才又说明白了些,“我是说,岳母肯定不会像朕的父皇那样,除了皎皎说的那些仇,或许也是想借画同皎皎说些什么吧”

可那幅画上画的是母亲自己,就算是母亲留下的遗愿,也是关于自己

岑璠皱了皱眉,否认道:“应当是不可能。”

元衡悄然闭上了嘴,“或许吧。”

他轻轻笑了笑 ,“关于那幅画,只要皎皎想,朕会帮你看明白的”

*

初十过,未至上元,便要启程。

出发去军镇的当晚,元衡在太极殿内坐了许久。

烛台中的蜡烛烧了一半,烛光摇曳,如梦似幻。

一叠叠军报阅毕,叠放整齐,元衡却没有立刻起身,回含章殿看自己即将别离的妻儿。

他的手旁放着一幅画,一只手中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皇宫内的烛用的都是极好的蜡制成,可这支烛的烛光却烧的极不稳,焰火凌乱。

忽然那烛爆开一下,元衡醒过神,低下头去,手指微微动了动。

那泛黄的纸条被卷起,他手缓缓移动,将那张纸条对准画轴。

手放开的一刹,那张纸条便滑落到了画轴里。

元衡静坐了很久,才又将画轴一端的圆钮旋紧,未在用米浆封存,叫来了人。

他维持一个姿势坐着,直到殿外的人通报,才动了嘴唇,“进。”

进来的人是墨群。

元衡淡然问道:“苏媪的事查的如何?”

墨群道:“有些眉目,但尚不明朗。”

元衡未责怪,也并未好奇他查到了什么,只吩咐道:“等到查清楚了,你将这幅画还给皇后吧。”

他将那幅画抛给墨群,墨群虽有不解,却也没多问,“属下遵命。”

元衡说罢,没有叫他下去,墨群也知道这位主子的习惯,并未出声提醒,静静等着他的下一道命令。

许久之后,帝王才又开口,“朕不在的这段日子,看好皇后。”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真相

留给虞氏的期限不过短短几日,关于那幅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元衡知她眷恋宫外事务,没有阻止她出宫,甚至还劝过她在上元节那日穿便装,出宫转转。

岑璠觉得满满还小,带不出去,决定留在宫中陪她,只打算让槿儿和紫芯出宫,带回来些小玩意儿给满满玩。

离上元节还有两日,芸蚕送来了一份宫人草拟的置办单子,除了些民间常见的甜点,还有满满可能喜欢玩的小玩意儿。

那张单子满打满算有二十多样东西,岑璠觉得太多,便做主划掉了一半。

槿儿正在一旁逗着满满,这小孩一天一个样,如今不用再靠岑璠帮她抬头,醒时便自己躺在摇篮里转头,像是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芸蚕走后,也差不多到了满满该饿的时候,槿儿将小姑娘抱到岑璠身边,岑璠自然地解开衣裳。

槿儿问道:“姑娘准备给公主买些什么?”

岑璠道:“就是些小东西罢了。”

她低头看小姑娘,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民间的灯笼比宫里做的有意思,让满满多见见也是好的。”

槿儿对于这点很是赞同,这些日她陪岑璠出席了不少宫宴,宫中过年虽是排场大,可确实少了些民间该有的热闹。

槿儿道:“陛下都说了,姑娘也该出去看看的。”

岑璠道:“陛下无非是想同我说些开心话,陛下因军镇之事离宫,朝中局势本就不稳,怎可允我出宫?”

槿儿想了想也觉得有理。

可回想那日皇帝走时的态度,却又不像是在哄自家姑娘,倒像真想让姑娘出去看看上元节

槿儿没有再劝,岑璠却道:“乳娘的病也好了许多,槿儿不若再去劝劝乳娘,让她明日和你们一起出去罢。”

入了宫门,想再出去实在不容易,元衡今年允许他们出宫,说不准过一年便改了主意。

槿儿摇头,道:“乳娘说她老了,闹不动,让我们几个出去便好。”

岑璠点了点头,又低头看起怀里的小姑娘。

槿儿不知道她的打算,凑上前悄声问道:“姑娘可是打算等上元节过后去虞家?”

“去。”岑璠斩钉截铁道。

槿儿知道她这是拿定了主意,四处找了一圈,问道:“那幅画可是被陛下拿走了?”

“陛下可有说什么?”

“他也看不出来。”

“那若是虞氏也不肯说,姑娘打算怎么办?”

岑璠一笑,似是不在乎,眼瞧着小姑娘吸吮地越来越慢,便知道这孩子是吃饱了。

她用手指抹掉小姑娘嘴边的奶渍,声音愈发淡然,“还能怎么办?虞佑柏本就是胡氏扶持起来的人,自是该查办的查办,该下狱的下狱。”

“那小公子…姑娘打算怎么办?”

岑璠脸色黯淡了一瞬,却很快恢复了不近人情的模样。

“他是虞氏的人,自然是看陛下给虞氏定什么罪,一并处置。”

槿儿听后,也一时捉摸不透她真实的想法。

可她总觉得姑娘不会那么心狠…。

*

上元当日,宫中未摆宴席。

帝王不在,宫门紧闭,可元衡到底是在临走前安排了一番。

白日一封书信交到了岑璠手上,字迹苍劲有力,是元衡亲自所书。

他才离开两日,这封信要么是提前准备好,要么是在路上写的

岑璠拆开那封信,里面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要她在宫里莫要委曲求全,想办的事会有韩泽帮她办,若是有她办不了的便去书信同他说。

还有便是关于满满的一些琐事。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宫中有烟火绽放,点过天灯,终归不算太过冷清。

天灯渐渐飘远,如同北斗繁星融入天河。

岑璠进殿时,听到一阵哭声,嬷嬷和周围伺候的宫女正在轻哄。

问过才知道,是满满临睡前打嗝,着急地哭了。哭嗝现在算是止住了,却怎么哄都哄不好。

岑璠伸出手,“让本宫抱吧。”

钱嬷嬷边哄边道:“小殿下不哭,咱们让娘娘抱…”

岑璠轻拍满满的后背,小姑娘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哭声小了些。

这让她不由想起才离开的男人。

那人虽是个皇帝,哄孩子熟练,手臂托起趴在上面的小姑娘,一会儿便哄好了。

她没那么大的力气,也托不起来孩子,只能慢慢去哄。

所幸最后小姑娘安安静静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夜并不宁静。

钱嬷嬷刚把小姑娘抱回摇床,门外便有太监来报。

“不好了娘娘,浮华殿走水了!”

待小太监说完有一阵,岑璠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这浮华殿,不是元斓居住的地方吗?

她站起身来,钱嬷嬷随她出去,见到进屋禀报的太监,连忙做了个噤声手势。

小太监想起,这殿内的小公主应是正在睡着,连忙闭上嘴。

岑璠问道:“可有人去灭火?”

小太监压低声音,道:“孟公公已经派人去了,只是具体怎么个事,尚未知晓。”

岑璠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又坐了回去。

“你们派人看好便是,本宫不去了。”她道。

小太监明白自家娘娘是不想多管,没再多说,行礼告退。

还没出殿门,便碰到刚从宫外回来的槿儿和紫芯。

槿儿回头看了看小太监道:“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紫芯紧接着道:“是啊,方才从永巷回来,也是乱糟糟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巷北的浮华宫走水了。”岑璠道。

槿儿和紫芯相顾而望,似是有些惊讶。

岑璠看了看她们,提醒道:“今日莫要再出门,若是谁同你们说了什么,先来向我通报。”

两人面色严肃,行礼告退。

只是不一会儿,槿儿又跑了回来,竟是比方才的李公公还慌张些。

岑璠正在洗手,芸蚕走上前去,问道:“槿儿姑娘这是怎么了”

槿儿同岑璠对视,有些手足无措,“是阿娘,阿娘不见了!”

岑璠皱起眉,“可有人知道乳娘去哪里了?”

槿儿摇头,“奴婢问过了,没有人见到阿娘去哪儿了…”

“姑娘,你说会不会是”

岑璠眼中透着不安,那云澜就是个疯子,浮华宫偏在元衡不在的时候走水,便

是蹊跷。

乳娘在这个时候找不到人,也肯定不是巧合,说不准就是被浮华宫的人带走了。

她沉默片刻,拿起帕子净了手,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芸蚕从她身后拿了袄,岑璠胡乱披上,步子走得太急,跨过门槛时差点撞到谁的臂膀。

她低头看了看那只手臂,又看了看挡住她的墨群,停住了脚步。

自进宫后,她便很少再和墨群说话,即便是他日日守在含章殿前。

岑璠知道他是元衡的人,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墨侍卫为何要拦本宫?”

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道:“莫不是这火是陛下让放的?”

墨群神色凝重,否认道:“不是。”

岑璠不想再同他在这里周旋,就要绕开他。

墨群挡住她,看了看她身后追出来的槿儿,拱手道:“属下有话,恳请与娘娘单独说。”

槿儿对墨群也有几分警惕,未动脚步。

岑璠同墨群对视,见他不肯再透露半分,才道:“槿儿先下去吧。”

墨群侧过身,余光看着槿儿走远,才行礼赔罪,“娘娘恕罪,苏媪现在浮华宫,方才是被属下扣下了。”

岑璠一时很是迷茫,“墨侍卫这是何意?”

“苏媪去浮华宫,并非是谁带去的,而是自己找去的”墨群同她解释,看到了她眼底的怀疑,眉凝成一团,“娘娘恐怕还不知道苏媪是谁吧?”

岑璠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的乳娘,自她出生后便照顾她,见过父亲的背叛,陪他们在山上一待就是五年,亲自将母亲的遗体运了回来,之后又帮她躲过岑家的种种算计

乳娘便是乳娘,能是谁呢?

岑璠不解,目光一直盯着他,想从中看出一点欺骗和隐瞒,可渐渐地眼睛却先红了。

“你把话说清楚”

“当年胡氏送进宫的女儿,本不是那位废后,那位废后曾和严家大公子严筠定过亲。只不过后来,胡氏想送进宫的女儿和情郎私奔,被追回来时摔断了腿。胡氏怕先帝知晓事情原委,怪罪整个胡氏,只能将胡氏最美的娘子送进宫。”

“这位严公子在废后进宫后不到一年,便另娶了一位出身寒门的妻子,那位夫人便姓苏。”

墨群说这番话时,目光始终低垂,只在说完后看了岑璠一眼。

她意想不到地平静,紧紧抿住唇,却有一滴眼泪划过脸颊。

墨群知道,被身边的亲人欺骗定是痛彻心扉,可欺骗就是欺骗,总有被戳穿的一日。

被骗的越久,受伤只会越深。

墨群继续道:“严氏娶妻后很快便诞下一子,却并未与废后断了往来,胡氏发现后,怕严氏挡了废后的路,处处针对严氏,后来严氏家主外放,搬迁途中遭遇匪盗,举家惨死。”

“那时严筠还在京城,他的妻室刚诞下一女,在宫中给刚出生的五公主当乳娘,受杨皇后庇护,可没多久杨皇后也被打入冷宫,严苏二人带着儿女出了京城,此后杳无音讯。”

岑璠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淡然问道:“你这些话有证据吗?”

墨群如实答道:“这些大多是属下猜测,不过严氏在京中有许多旧友,那些人都说,当年严公子的妻室确实姓苏,也确实入宫给公主当过乳娘,若是在逃出京后带着槿儿去彭城,时间也对得上”

墨群还有许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抿了唇,许久后伸出另一只手,“属下没有找到什么物证,这幅画是陛下临走前托属下交给娘娘的,其余的都在画里了”

岑璠缓缓伸出手来,接过他手中的画,不知是不是外头冷,鼻头竟都有些红。

她仔细看着那幅画,很快便发现了不同寻常,手握向画轴的一端。

墨群看过画中的字条,在她将要打开时,心底终究泛起不忍,喊住她道:“娘娘真的要看吗?”

岑璠紧紧握住那画轴,骨节泛白,可到底没有犹豫太久,将画轴的那端拔开。

泛黄的字条滚落到手心,门外一阵寒风吹过,岑璠的手心又冷了几分。

她手指微颤,展开那张字条。

字条上的字不多,没有说皇后,也没有说父亲…

阿娘说,她知道父亲邀她去洛阳,是想要珝儿这个男孩。

阿娘还说,带着珝儿去洛阳,是因为珝儿自幼心性浮躁,想给他一个更容易的出路。

而不带她去,是因为她自幼学了一身本事,即便是靠手中的笔,也可以自己活下去。做女儿家的在黄氏委曲求全,终究不如在彭城活的自在。

阿娘让她莫怪对她的严苛,这个世道普通人艰难,女子更艰难,她只能更严格要求她,让她比珝儿学得更多,这样将来她作为女子,靠自己照样能活的很好。

她还说,她知道此去洛阳凶多吉少…

岑璠读着读着,鼻头便是酸了。

原来她的母亲不是偏心,更不是珝儿口中的疯子。

阿娘没有嫌弃她,更没有抛下她。

她很爱她的孩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爱很多…

岑璠眼睛通红,读到最后一句话时,手里的画掉到了地上。

那是母亲对她余生全部的希冀和祝愿。

“世道艰难,皇权难以颠覆,唯愿皎皎忘却仇恨,岁岁安康,平安无虞。”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还在骗她

她的阿娘,说不想让她报仇…

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呢?

阿娘在生前最后的愿望,不是让她报仇吗?

岑璠实在想不通,她一直都在想着怎样帮阿娘报仇,甚至还为此怨过阿娘给她留下这个遗愿。

可这张字条上说,阿娘害怕她伤及自身,不想让她报仇,只想她一生平安。

她过去曾怜悯过元衡,怜悯他不知道为何而活。

可她呢?

她算计半生,手上沾了不止一个人的血,甚至把自己算进了宫里,都是为了报仇,报仇…

现在告诉她,一切都是误会。

她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报仇。

字条上的字迹和她的有些相似,她的字是阿娘所教,这上面的字句都是阿娘亲笔所书。

只有阿娘所谓的那些遗愿,并不是阿娘亲口告诉她的,是乳娘转告给她的。

岑璠握着那张字条,手渐渐收紧,眼泪自眼眶夺出,从指缝间渗过。

陈旧的墨迹被晕染开,整张字条都花了。

许久之后,她才问道:“乳娘她现下在哪里?”

墨群道:“苏媪和公主的那位门客绥儒,现在还在浮华宫外,公主她有话要问。”

岑璠有些失神,眉轻轻蹙起,“公主的门客?”

墨群点了点头,“”羽林军找到二人时,乳娘正拿着一套太监的衣裳,想来是要帮那位门客出宫。”

“听说当年的苏氏在生下女儿之前,还有一个孩子”

墨群想了想方才的场景,不由叹了口气。

那浮华宫内的五公主从火光中跌跌撞撞冲出来,头发乱糟糟的,拨开周围的羽林军,露出十足的惊诧,撕心裂肺地质问,想来也没有想过最亲信的门客竟是造出一场大火,想要背叛自己出逃。”

岑璠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把她带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墨群应下,拱手告退。

岑璠在门口伫立了许久,新年虽至,寒冬未褪,冷风迎面而来,不过一会眼泪都吹冷了。

殿内的钱嬷嬷轻步走出来,见她在独自吹风,连忙将门关上,温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岑璠抹去眼泪,仍然站在那里,道:“嬷嬷先把公主抱下去吧。”

钱嬷嬷怔愣一瞬,颔首应了声,将满满裹好,抱出殿外。

过了半柱香,墨群才将人带了过来。

殿门已经被岑璠关上,她坐在殿中的椅上。

那张椅上雕有龙首,本该是帝王所坐,她怀孕的时候元衡喜欢陪她去殿外走动,回来后总是将她扶到这张椅上,此后才没了谁坐这把椅子的说法。

岑璠闭目,直到乳

娘被带到面前也不曾睁开眼。

乳娘仰首看向她,自是能看出她在压着心中的怒火。

她跪地一拜,道:“姑娘明察,老奴不曾过想要背叛姑娘。”

“老奴也是那日宫宴才发现,当年老奴的孩子没有死,而是入宫做了公主门客,老奴只是想要救他出来”

乳娘解释后,停顿片刻,只盼这个间隙,岑璠能态度缓和些。

只不过她还是未睁眼,神色凛然如冰。

乳娘愣住,她不知岑璠都知道了些什么,自然也不知接下来还该解释些什么。

岑璠深吸一口气,气息紊乱了些,声音似有些无力,自内而外透露出的是失望。

“乳娘我想听一些实话。”

乳娘哑然,嘴唇颤抖着,似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岑璠抿起唇,许久后才睁开眼,那双杏眸如同寒冰刺骨,点缀着点点猩红,如同攀在寒冰上的蔷薇,“我只想问问乳娘,当年母亲临终前到底说了什么?”

她像是在乞求,“你能不能告诉我”

乳娘眼神左右摇动,张口结舌,虽说了几个词,却不成一句话。

岑璠一拍扶手,乳娘便噤了声。

眼中的泪又蓄了起来,岑璠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容,恍然间看到了那温和慈爱下的丑恶。

她直言道:“母亲当年的遗愿,根本不是让我报仇,对吗?”

乳娘万分惊讶,眼睛瞪得浑圆,“姑娘是如何知道”

墨群站在一旁,却没有什么耐心,道:“苏媪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乳娘头微低,嘴角渐渐下压,声音微乎其微,“是。”

岑璠沉默了一瞬,站起身来,紧咬牙关,走到乳娘身前,又问道:“那阿娘她临终前到底说了什么?”

那华丽繁复的裙摆就在眼前,凌厉的目光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乳娘眼神躲闪,终究顶不住她的层层质问,声如蚊蝇,“夫人说,姑娘性子看似柔软,实则刚硬倔强,世道艰难,这般性子容易吃亏,让姑娘回到岑家,莫要寻仇…”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岑璠却听的真切,她紧握着拳,喃喃道:“乳娘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乳娘手足无措,慌忙解释,“奴婢当时是觉得夫人说的不对,杀母之仇不能不报,可姑娘又向来夫人的,所以奴婢才…”

岑璠打断她的话,“乳娘,事到如今您还要骗我吗?”

“您明明可以告诉我是皇后杀了母亲,明明可以告诉我真相,我自有判断。”

为什么要让她误会阿娘这么多年?让她以为她的父母都厌恶她,抛弃她?

她一生都想帮阿娘完成她的愿望,可还是活成了让阿娘最失望的样子

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骗她…

岑璠直视那张带着面具的面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终究还是亲手带大的姑娘,乳娘目光沉了下来,撇开头,小声承认道:“我其实是因为恨她…我恨皇后…”

岑璠仍不肯接受这样的说法,“乳娘恨皇后,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告诉我,我不一定不会报仇”

乳娘猛地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嘴唇颤抖,“姑娘你不知道啊,我不允许我真的错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靠你我才能报仇了啊”

她喊得撕心裂,随后低声啜泣起来,话说的断断续续,“我真的恨她,姑娘不知道,当年我家男人娶我过门,没过多久便入宫当了乐师,一走便几个月不入家门,就连奴婢生产时也不曾看过一眼…”

“后来奴婢生下槿儿,入宫做乳娘,本想着这样能同他多见几面,谁知竟、竟发现他和胡氏媾合。”

说到此处,乳娘捂住脸放声大哭,干瘦褶皱的手指都跟着颤抖,“严氏出事后,我家男人怕自己出事,便只想抛下我和槿儿,带着儿子走”

那时她才出月子不久,赖在他的车上好说歹说,才求得他带她们母女一起走。

谁知道出了洛阳,严筠竟是趁她和槿儿睡着时带儿子走了。

她本想回去投奔母族,苏氏一族却也受杨氏谋逆一案,阖族抄斩。她的父亲寒门出身,不过一介八品文官,如何能参与杨氏谋逆?分明是胡氏记恨,要置她的母族于死地。

严筠只给她留了一贯钱,她无依无靠,在街上抱着槿儿大哭,幸好遇到当时来京城走货的岑老爷。

岑家的老爷是个好人,见她可怜又带着女儿,想起自家女儿即将临盆,还缺个乳娘,便将她带了回去。

她一直很感激岑家,将岑氏的姑娘当亲孩子养,虞佑柏背叛了岑氏,她也无怨无悔跟着岑氏上山,后来再去洛阳,她才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她的儿子说,严筠抛弃她后便离开了洛阳,靠字画做些营生买卖,没过几年便病死了。而她的儿子在外流浪了两年,后来公主来找严氏活着的人,将他带到了宫中。

她也是在见到儿子后,才看到了报仇的希望,萌生了报仇的念头。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背叛岑家!

想到此处,乳娘双膝又往前挪了几步,抓住岑璠的裙摆道:“姑娘,奴婢真的没有想过要背叛你!从来都没有”

“奴婢只是想报仇,报仇后便想让绥儒离开来着,谁知公主她竟是不肯放人,还要奴婢的儿子同她一起被关在宫里,奴婢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岑璠不想听她解释这些,她只想最后知道一个问题,“当初我被公主下药,这件事和乳娘有关系吗?”

“这”乳娘眼神闪烁,缄口不言。

岑璠已经知道了答案。

从她来到洛阳开始,便掉进了许多人的算计,不仅仅是她的父亲,还有她身边最亲近的乳娘。

她当初嫁给元衡根本不是巧合,而是一场很早便开始的算计。

或许这场算计可以推演到更早之前,早在母亲死后没多久,乳娘便开始编织起一张大网,帮她想好该找谁报仇,该怎么报仇…

阿湄曾经说过,她给她寄过很多封信,她都不曾收到,现在想来,最有可能藏起那些信的不是岑家人,而是乳娘

自始至终,她都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她的命运很早之前就被安排好了,被别人指使,替别人报仇。

若不是元衡将那枚玉佩还给阿湄,她可能与阿湄一辈子就那么错过了。

至于错过后会发生什么,岑璠只一想,身上便泛起一股寒凉。

她抱紧双臂,唇色霎然间变得苍白,眉头紧紧拧起,胸口闷疼,一时喘不上气。

渐渐地眼前的事物似乎都变的模糊,她踉跄了两步,便再也站不稳脚,向前栽去。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下狱

再醒时,又是崭新的一天。

可对于岑璠来说,一切都恍若隔世,前半生的人和事似乎都变得很陌生。

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下,她起身静静一个人坐了一会儿。

帐外芸蚕的声音响起,“娘娘可要起身?”

往常这个时候 ,来叫醒她的该是槿儿,槿儿和她一般大,陪着她长大,比那些所谓的亲人还像亲人,她不会叫她娘娘,总是跟在她身后姑娘,姑娘的叫

酸胀的眼睛又蓄起了泪水,岑璠迅速抹去那滴将要落下的泪,问道:“槿儿呢?”

帐外的身影似是僵了一瞬,而后跪地道:“槿儿姑娘和苏媪在一起,墨侍卫和紫芯姑娘都在看着。”

“娘娘放心,她们二人都无事。”

岑璠沉默了一瞬,只一声“你起来吧。”

芸蚕依言起身,只见一只玉白的手撇开了帐幔,眼睛肿的如同核桃,唇色比昨日还白上几分。

她大惊失色,话音吞吞吐吐,“奴婢去请太医。”

岑璠道:“不必去请太医了。”

“我无事。”

芸蚕看了看她的脸色,浮现出愁云惨雾,“娘娘不若还是让太医看看吧,别气坏了身子。”

“太医看了,也还是那些说辞。”岑璠站起身,分明还晃了两下,芸蚕便是又要伸手来扶她。

岑璠握住她的手腕,显然是拒绝。

她笑了笑,柔声道:“你替我梳妆,再让墨侍卫带些人去虞家,将他们都带进宫吧。”

芸蚕惊愕,岑璠抿唇,冲她点了点头,“梳妆吧。”

芸蚕颔首,叫了梳妆的婢女进来,一层雍容华贵的妆容遮盖住了脆弱疲惫。

自那日起,虞家便被皇宫禁军看管了起来,洛阳中不是没人听说此事,只是没了胡氏这棵大树,无人想管虞家的事。

岑璠梳好妆没多久,虞家的人便被带进了宫,除了虞佑柏和黄氏之外,还有她那弟弟妹妹。

公主满月时黄氏未曾受到邀请,她这辈子没有进过宫,不曾想第一次进宫会是这般。

那幅画像被展开,铺在画架上,还是岑璠母亲的画像。

画像上的人慈眉善目,被岑璠摆在他们面前,像是自上而下俯视他们一般,让黄氏感觉到不自在。

岑璠扫了一眼台下的人,却是并未问那幅画上的事,“父亲当年抛妻弃子,多年之后再见母亲,可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虞佑柏不曾想她忽然问这个,嘴唇张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来是没什么想说的,无论是愧疚,还是想念,都不曾有过,否则不会连一句话都编不出来。

岑璠低下头,淡淡地笑了。

一旁的小太监上前,朗声诵读起手中那道懿旨,“虞氏胆大妄为,与胡氏私通,秽乱宫闱,即刻起收押诏狱,听候问审。”

虞佑柏眼睛瞪得浑圆,几日未曾打理过的胡须都在发颤。

先前他只以为岑璠是在吓他,他的确不知道那幅画是什么,只要照实说便是问心无愧,她一个皇后,再怎么也不该真拿他这个生父怎么样,这样对她的名誉有损。

谁知道过了几日,她竟是丝毫不在意那幅画,问了他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便要将他下大狱。

虞佑柏摇头,抬头道:“下诏狱需要圣旨,皇后娘娘怎可私自下诏”

墨群在一旁冷声道:“陛下走时有诏,皇后娘娘所说便是圣旨。”

岑璠坐在那张椅上,未曾反驳一二,虞佑柏看着她坐的位置,恍然间明白了什么,颓然跪于地。

所有人都在等着岑璠发话。

岑璠却不想再说什么,她闭上眼睛,道:“把他带下去吧,本宫不想再同他说话。”

虞佑柏脸色顿时煞白,被拉下去时慌不择路,情急大喊,“我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父亲!你这是不孝忤逆!”

声音越来越远,至于后面虞佑柏叫喊的是什么,岑璠便听不真切了。

黄氏和一双儿女脸色煞白,似是还没有回味出那道圣旨的意思。

岑璠自认为没有什么再好说的,她一扫余下几人,自胸中抒出一口气,让墨群带他们回虞家。

黄氏呆若木鸡,没有听到一般,几个侍卫见状上前,将她扶起来。

黄氏挣开桎梏,突然喊道:“娘娘为何要这般诬告老爷!我们家都成什么样了!娘娘当真一点亲情都不念吗?”

珝儿和黄珍身子一抖,面露惧色,抱作一团。

岑璠闻言走上前,道:“本宫是否诬告,想必夫人也清楚,他虞佑柏能弃糟糠之妻于不顾,为何不能故技重施,弃你向皇后投怀送抱?”

黄氏停住,久久不能言语。

周围的侍卫将黄氏扶起来,视线平齐,彼此相望,“本宫今日未将你们一并下狱,不过是看在你也是遭人蒙骗,我母亲之所以会落得那样的结果,也有你的一份。”

她抿起唇,目光中的杀气就快抑制不住。

珝儿抱住她的腿,道:“阿姊,你放了阿娘吧”

岑璠低眸撇了一眼,这般模样,倒像是她无缘无故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一样。

她纹丝不动,压制住胸中怒火,“夫人其实很早之前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夫人不过是心存侥幸,觉得他跟了你便能变好,直到方才为止都还抱有希望,所以才会对本宫说那些,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别做梦了。”

黄氏几乎站不稳,脸色愈发苍白,岑璠撇开眼,低下头去,静静看着爬匍在脚边的少年,“你起来罢,我不会放过他,从今日起,虞氏门庭不在,以后便要靠你自己了。”

母亲留给他们的字条已经被揉皱的不成样子,岑璠从袖中掏出纸团,扔在珝儿面前。

字条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珝儿眼前。

“这是她留下的字条,她是为了你去的洛阳,被父亲所害,她没有抛下你,也没有抛下我。”

“至于想不想看,由你。”

说罢,岑璠扯开裙摆,她告诫自己不该再去看,可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没忍住,余光向少年看去。

少年似是打开了那张字条。

岑璠转过身去,双拳紧握,唇瓣间渗出些血腥味,由芸蚕搀扶着进了内殿。

没过多久,大殿内忽地传来一声大哭。

墨群回头望向那道屏风,屏风后似有光影晃动,只是始终无人再应答。

墨群叹了口气,心中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看了看那一家人,语气倒也比来时和气了些,“把这些人送回虞家吧,别让娘娘再费心。”

*

平城以外,六镇之内,冰封千里,帐被吹得呼哧作响,号角雄浑嘹亮。

那是胜利的号角声。

这几日怀荒终于打了胜仗。

那些蠕蠕人往年喜欢在冬日来犯,一来是因为六镇冬日的粮草不足,二来是因为怀柔严寒,那些蠕蠕只有向南侵略,才有可能获得更多生存领地。

今年北地格外寒冷,而怀荒实行均田后粮草充足,蠕蠕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对此有所忌惮,直到年前都不曾来犯。

到了年后,那些蠕蠕不知为何,忽然大举向南进攻,像是血性一次彻底被激发出来一样,凶狠残暴。

这一年赤城的军户稳定了下来,将损毁多年的长城修筑了起来,与六镇的长城连成一线,柔然若想强攻其实并不易。

即便如此,军镇还是严守以待,怀荒的兵力如以往向赤城靠拢支援。

谁知这些野蛮蠕蠕竟是学会了声东击西这招,与柔玄的内应里应外合,长驱直入六镇腹地,向怀荒攻去。

六镇各地都有大族盘踞,可柔玄、抚冥、武川是谁掌权元衡看得清的。

他来军镇本就是因为此事。

元斓要借机除掉驸马,他不可能做实此事,只能先下手为强,保住萧昀。

只是这样一来,军镇必有动作。

现在看来,这些人是要伙同蠕蠕人一起破釜沉舟。

皇帝亲自来了军镇,怀荒军民士气大涨,连连败退几日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胜仗。

元衡却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在军镇很多年,遇到过很多难打的仗,也有过性命攸关的时候。

可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军镇大开门户,迎蠕蠕进军镇的时候。

军镇背依城墙,是以这么多年柔然倾尽兵力也无法攻破,可若是在城墙上撕了道口子,就如同在沙袋上戳了窟窿。

元衡提起笔,正在书一封信。

宫里的消息也在这时入了帐中。

元衡拆开那封信,并未让那送信的信使退下。

那封信是他的皇后亲笔所书,字形端方,行文一板一眼,说的是虞家的事。

虞佑柏已经被下诏狱,她怕夜长梦多,却又不敢自己下令,来问他要一道圣旨。

元衡提起笔,另起一张纸,一道盖了印的旨意很快便被拟好。

“你回去同皇后说,她说的事朕都允了。”

信使心里觉得这句话带的实在多余,却不敢同皇帝说,颔首应下。

正要告退时,元衡却叫住了他,“皇后她如何,可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她好不容易带封信过来,既没有一个字提起他,也没有一个字提起他们的满满

信使犹豫片刻,道:“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只说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信使紧接着又说:“许是

皇后娘娘这些日忧思过度。”

元衡又看了看那封信,她写的这封信一点温度都没有,沾染了外面的寒气,冷冰冰的。

他轻轻抚摸信纸,问道:“皇后这些时日身子如何?”

“身子无大碍,只是听含章殿的紫芯姑娘说,娘娘这些日睡得不安稳,白日精神头也不好。”

元衡听后心里泛起一阵心疼,他知道被身边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如果顺利,这场恶战很快便会结束,他们一家三口便可以团圆了吧。

介时他定要带着满满多陪她。

元衡低头隐去上浮的嘴角,信使一时间都觉得是自己花了眼,看错了。

他迅速又提起笔,写了一封平常的家书,交给信使。

“你同皇后说,让她照顾好自己,朕就快回去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虞大人有何脸面认说是……

岑璠拿到那封诏令后,才去看了那牢狱中的父亲。

虞佑柏的牢房在诏狱的最深处,仅有一扇小窗,在冬日也透不过什么阳光,已经过去十日,没有日光照晒,他的脸色苍白,胡子也长了许多,不曾打理,算得上是潦草凌乱。

牢狱阴冷无光,就算再风华月貌的人物也遭不住搓磨。

见到岑璠,虞佑柏立马扑了过去。

岑璠看了他一眼,虞佑柏嘴角抽搐,竟是同她客气地笑了笑。

岑璠坐在狱卒提前搬来的椅子上,“你可是还打算出去?”

虞佑柏听到后,眼睛一亮,一手扶住牢门,另一只手伸出来,问道:“胡氏她都同你说了什么,你告诉为父,此人阴险狡猾,定是她在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岑璠听后低声笑了,她道:“父亲定是不知,母亲生前还留了一封遗书。”

虞佑柏笑容僵住,问道:“她都说了什么。”

岑璠未与他说,不屑轻讽,“不论她说了什么,如今都轮不到你来问。”

她眼神愈发锐利,眼中像要迸出血一样,虞佑柏敏锐地嗅察到了什么,他抓紧面前的牢笼道:“你说出来,别闷在心里,说不定都是误会而已。”

岑璠道:“误会倒是没有,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女儿一直看得明白。”

“其实母亲也看得明白。”

虞佑柏整个人都呆住,岑璠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牙越咬越紧。

“阿娘那般好,你竟是想让她死!”

她声嘶力竭地说,像是快要干涸的河水拼命地流淌,而后被抽去所有的精力。

周围的人,不论是墨群还是跟随而来的太监,皆跪地不起。

墨群道:“娘娘息怒。”

岑璠又坐了回去,她心里已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因此人动怒不值得。

可她真的见到他这般,将她阿娘的死看得无足轻重,轻描淡写,还是忍不住想多骂几句。

岑璠缓缓点头,很久才抑制住冲动,抿出个微笑,“我不会放了你。”

虞佑柏听的不甚清晰,“你说什么?”

岑璠深吸一口气,道:“父亲的去处我已经想好了,您相貌好,文采斐然,女人最是喜欢,大魏民风开放,不乏有中年有闲钱的妇人喜欢这个岁数的男人,虞氏不在了,我送父亲去那种地方,父亲也能再多交几个富户的夫人,说不定改日还能东山再起。”

这番话岑璠想了许久,真的下决心要这么做时,平静地毫无波澜。

虞佑柏却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面色惊恐,脸上像是撕开一道裂痕,伴随一道地动山摇的嘶喊,“去哪儿?我是你的父亲,你打算把我送去哪儿!”

岑璠看到他这般无能狂怒,反倒是笑了,“还能去哪儿?”

“父亲放心,世间需求形形色色,这样的地方虽少,大魏境内还是有几处的。”

虞佑柏摇头,五官抽搐,那张斯文的面孔竟变得有些狰狞,“你不可这样对我,你不可…”

岑璠将手中的圣旨扯开,让他看清楚,“圣旨如此,有何不可。”

“女儿也是在帮父亲,父亲长袖善舞,最擅长的便是讨富贵人家的女儿欢心,借妇道人家的软心肠节节高升,先是攀上阿娘这个商户女,再是世家女黄氏,就连皇后都受父亲牵制一二。”

“父亲虽然老,风韵犹存,所以女儿想若是父亲重来一遭,也定能将这条路走的非同寻常。”

她徐徐而谈,字字句句灌入耳中,足以使人失张失智。

虞佑柏绷紧嘴唇,像是从牙缝中迸出嘶吼,“我是你父亲!!!”

“住口。”岑璠蓦地阻断他的话,再抬起眼时,收起了伪装的和善,“我是阿娘辛苦十月怀胎生下的,与你何曾有关?四岁前你和外祖父四处为生意奔走,是母亲在家陪我,此后十几年,你抛妻弃子,对我母女二人不闻不问,是母亲和乳娘将我养大,养恩重还是生恩重,你心里难道不曾掂量?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父亲,敢问这二十年,你可曾尽过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本宫不过是把你过去对母亲做的,想对本宫做的事原分不动还给你罢了!虞大人有何脸面认说是本宫的父亲?”

她层层逼问,字字珠玑,虞佑柏终于是明白了,她将他恨入骨髓,早已不把他看作血亲,更不在乎名声。

他膝下一软,终于跪了下去,那双和岑璠极似的眼中露出乞求,红的像充了血,“皎皎,为父知道错了,为父真的知道错了…”

“我过去是利欲熏心,是我对不起你和你母亲,是我该死,好孩子,你放我一马…”

她的父亲向她道歉了。

这句道歉,她和母亲等了整整十六年。

看到她那父亲终于肯放下多年的伪装,岑璠心底有过一瞬的畅快,可转而便被沉痛的悲哀所掩埋。

她的母亲已经死了,现在这声道歉,该听的人听不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岑璠抿住唇,低下头的那一刹,身上

的凤袍上浸上了一滴泪水。

就这样吧,这样的道歉多半是虚伪,为了活命罢了,听不到也罢。

她缓缓站起身,转过身去。

牢中传来一声冲天呐喊,“岑璠,你作践我,你作践你的父亲,你和皇帝杀父灭亲,罔顾伦常,就不怕遭报应!”

岑璠回过身,那双冷漠的眼眸落在虞佑柏的身上,透着悲哀,还有鄙夷,嘴角噙有一抹笑。

那双眼睛自上而下打量,很快便收回,没有一丝波澜惊起,抬起步子时再无留念。

“你如此狠毒,珝儿也不会认你!我就眼睁睁看着,看着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一句句恶语诅咒自牢房深处回荡,传入耳中,而后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牢狱外的天尚且是亮堂的,阴冷湿气被日光很快晒干,却不觉得有多暖和。

虞佑柏似乎说的不错,想必在这之后,珝儿不会认她。

连她视作至亲的乳娘也背叛了她

许多故人都在离她远去,往后不复相见。

一阵寒风而过,岑璠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抱起双臂。

她忽然自己像只缩头乌龟,一直躲在宫中,就不会想起去到宫外,便是孑然一身。

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错,可代价呢?

岁月如流,将来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她是岑璠呢…

她似乎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

军镇战事焦灼,怀荒紧守阵地,皇帝御驾亲征,军民士气大涨,未有半分退让。

蠕蠕这几日暂缓攻势,元衡却知道,这些人是在等柔然的援兵。

大魏境内也在四处调兵,只是这场仗长久打下去必耗国本,他等不起,也耗不起。

他也向怀朔借兵,只是这些时日并无人回信,那信很可能并不是被截断,而是根本无人回。

这几日,元衡离开了怀荒,只带了一队人马,轻装而行,穿越武川荒漠,行了十日,终至怀朔。

及至城门前,元衡身边的谋士宋云拦住了他,“主上,真的要进去吗?”

怀朔高氏的态度实在模棱两可,若是和杨氏串通一气,此举无异自投罗网。

元衡来时,杨知聿也这么劝过他,可他上一世见过军镇乱后是什么结果,他绝对不允许军镇再这样战乱不止。

他来时已经留过遗诏,若是他身故,三日内未有其他消息再传去,便即刻弃赤城,保住怀荒,扶六皇子上位,由杨知聿摄政,岑璠为太后,绝不能让皇位落于军镇贼子之手。

“朕若不亲自来,高氏不会出兵。”元衡看了看周围,道:“若是高氏不想让朕来,如今你我到不了此处。”

宋云仔细想了想,他们入怀朔境内,听闻怀朔亦受波及,边境遭蠕蠕侵犯,此时城内必然戒备森严,若非高氏默许,他们这些自外镇而来的人确实当连城门都到不了。

元衡就这么站在门外,未遣人上前通报,紧闭的城门外也未有人上前询问。

不过一会儿,厚重的城门自己打开了。

高氏家主高寿带了人城门外夹道相迎。

元衡一扫门外的人,来的人只有三个,却都看着面熟,是怀朔内的高官勋贵。

高寿拱手,跪地一拜,“陛下来怀朔,昨日臣方才听守卫说起,猜想陛下此番秘密前来,定是不愿声张,这才未曾远迎,望陛下赎罪。”

元衡下马,道:“高大人思虑周全,何罪之有,快请起。”

高寿闻言才起身,将人请进城去。

怀朔高氏属汉人世家,不似其他旧勋贵保持睡大帐的习惯,住的府邸同洛阳高门府邸没什么两样。

席间奉上了两盏茶,并非军镇能寻得之物。

元衡看了看茶,又看了看下座的高氏。

高寿解释道:“李氏有亲眷在范阳,想着臣没喝过,便带来给臣尝尝,军镇烈酒不比茶,陛下临鄙臣寒舍,臣便想着把家里的茶拿出来,茶自是不比洛阳,还请陛下见谅。”

元衡回过眼,道:“高将军若喜欢喝茶,等此战过后,自可去洛阳,尝遍世间名茶。”

高寿似是惊讶,道:“陛下说,让臣回洛阳。”

元衡道:“正是。”

“不瞒高大人,朕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借兵止战,前些日书信于高大人,大人并未回信,朕才亲自来请。”

高寿大惊,跪地谢罪,“陛下赎罪,陛下所说之信,臣并未收到,臣这些日死守怀朔,便是为了保住兵力,随时供陛下调遣,如今李将军人已奔赴武川,城中将领方才也在讨论御敌对策,还望陛下明察!”

元衡早料到这番说辞,淡淡一笑,道:“高大人请起,朕来时见怀朔城门紧闭,便知其中难处,亲自前来,也是怕有人存异心。”

高寿猜到他所说存异心的是何人,那杨知聿是杨氏义子,投靠皇帝,以摆脱杨氏掌控,城府极深,安之不会再生二心。

只是这皇帝到底还是太年轻,有治国之心,却不懂用人不疑。

杨樾此前同他说过不会动他高氏,谁知那疯狗竟放蠕蠕人进武川,武川离怀荒尚隔着两个军镇,却是离他怀朔不远,说是现在不动他,安之背地里存的何心!若是今日皇帝在怀朔境内出了事,那高氏会不会转头就找个理由,来灭他怀朔!

和杨樾那个疯狗周旋,倒不如先辅佐这样一个疑神疑鬼不识人心的皇帝,待在洛阳扎稳脚,再夺权不迟。

高寿心里盘算了一阵,越想越觉得被杨氏摆了一道,便是答应下来,“陛下亲临怀朔,臣义不容辞,明日便派人出兵,若能与陛下的兵力成包围之势,六镇之乱,便可解矣”

元衡道:“那便多谢大人。”

说罢,元衡站起身,拱手作了一揖。

高寿当不起,回了个大礼。

待元衡出门,却是见到一女子堵在门外,那女子年龄不大,眼窝凹陷,像是有胡人血统,却生了副窄小的身架。

女子呆呆地望着他,高寿皱眉道:“怎得这般无力。”

女子低头行礼,“陛下万安。”

高寿道:“这是小女,名唤玉琼,对陛下倾慕已久,是以方才失了礼数。”

说罢,那女子跪地一拜,高寿随之行礼,“臣知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但臣忠心赤诚,便是斗胆想陛下进言,帝王娶妻纳妃非似寻常百姓,乃是为了江山社稷,皇嗣凋零,长此以往,即便是陛下爱重皇后,朝中必生怨言,到时罪名必会加诸娘娘身上,对于皇后娘娘和公主而言,并非好事。”

“臣今日想亲自替小女做个媒,请陛下看在小女一片痴心的份上,允许小女侍奉陛下身侧。”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你若想出宫,我帮你……

“高大人一片赤胆忠心,朕听得进去,不妨同大人说,这番话赤城穆氏也说过。朕已决定,此战告捷后,便下诏纳四妃。”

高寿没曾想过他答应的这么快,他听过皇帝刚登基那阵,宁肯得罪一众朝臣也要执意立岑氏为后,不纳后妃。

六镇到现在都有传言,说那岑氏女比洛神还要美上几分,是狐妖转世,专门来魅惑君主。

高寿不禁心生疑窦,暗中多观察了几眼,那君王长了一双凤眼,眼尾弯长,虽然是透着冷,却也显得多情,目光落在自家女儿身上,留有一副笑容。

那笑中既无讽意,也没喜悦,似是饶有兴致。

目光停留了几刻,元衡才道:“朕有意纳妃,不过朕与皇后是结发夫妻,皇后若无大过,朕决意不会废后。”

高寿心说皇帝多疑,对他这番说在前的丑话并不见怪。

皇帝能这么说,话反而真了几分。

高寿暗暗点头,高玉琼一福身,“陛下龙章凤采,气宇轩昂,令世间女子向往。”

元衡笑道:“如此便再好不过,朕还要尽快赶回怀荒,等六镇战事结束,朕便回洛阳下旨,册封姑娘为贵

妃,如何?”

此话一出,高玉琼却是沉默,高寿心也吊了起来,贵妃乃妃首,这他知道,可且不说皇帝战事了后认不认此事,这穆氏多年盘踞赤城,同皇帝关系本就近,又是带头效忠皇帝在六镇实行均田制的贵族,皇帝答应纳妃不是因为他高氏,而是因为穆氏,到时候他女儿再入宫,焉知会不会得宠。

高玉琼似也反应过来,一个眼神来回便是了然,低下身子,道:“妾身斗胆,想同陛下一起回去。”

元衡推辞道:“六镇危机四伏,刀剑不长眼,朕这支神鹰军行进也快,路途艰苦,你先留在这里,等到战事一结束,朕便亲信接你去洛阳。”

高玉琼见状抿了抿唇,竟是跪在了他面前,抬起一双眸,“臣妾自小长于军镇,吃得苦,心甘情愿侍奉左右,陛下不必有顾虑。”

心甘情愿…

元衡心里默念四个字,竟是有点想笑。

哪里有什么心甘情愿,不过是想赌一把,赌她能跟随着他平安无事回到大营,这样她便是帝王身侧的随军夫人,能站稳脚跟不说,进宫后连皇后都要敬她三分。

他和上一世人人喊打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是为他“心甘情愿”。

元衡收住眼底冒出的那点冷,连带着那声冷哼也被一声轻笑带过,“那便委屈你先将就一段时日,等回到洛阳再做正式册封也不迟。”

*

六镇正月白雪茫茫,元衡带着队伍离开,高寿也派了些人随他一同回去。

在军镇长大的高氏到底像她说的那样,不怎么娇惯,跟着一群将士在一起,马也骑得,就连那一片白皑的大漠也度得。

元衡并没有为其停歇,反倒回程更快了些,两天两夜不曾合眼。

直到远离怀朔,进入武川界内的群山中,才停了下来歇脚。

元衡带来的这批神鹰军以快战闻名,风餐露宿本就是习惯,那唯一的帐子本是准备给他,如今便让给了那高氏贵女。

直到帐外架的柴火都灭了,元衡也没有回到那顶帐子中,只是在外面同一个个军士围着柴火商讨战事,耳朵冻得通红。

还未有歇下的打算,高氏的人却悄然走上前来,“陛下,姑娘方才说,那帐子内冷,奴婢没想着路上会如此寒冷,没有带多余的厚衣。”

闻言,外头的军士停了话,面面相觑,有性子急些的就要起身,却是被人拦住,只得嘟囔了几句,“高氏都没备厚衣裳,难道咱们这儿就会有?”

元衡睨了一眼,道:“此行皆是从简,连朕都不曾多带厚衣,还要请你家姑娘将就几日。”

“可是陛下…”

元衡转过头道:“军师那边倒是有件袄子,她若是不嫌弃,可以借去。”

婢女语塞,也知道了这位君王的态度,不免沮丧,却不敢说半句怨言,回去时静悄悄的。

宋云摇了摇头,却也风轻云淡,并未说什么。

那婢女离开后,并没有当真去寻那厚袄,而是朝那帐子走去。

手刚挑起帐子,却是一阵寒风,自外而内灌入,像是从血肉中穿过,冷得刺骨。

而后乱声起,继而覆过来连连喊声,“敌袭,是敌袭!”

*

六镇的消息传回宫时,岑璠正在给满满使小衣裳。

小孩子长得快,不过这宫里唯一的公主倒是不必担忧,每隔几日便会新的衣裳送来。

帝后向来简朴,却对这个孩子不曾有半分吝啬。

皇帝只身入怀朔,归途遇袭,至今下落不明。

消息传入岑璠耳中,手上的小衣裳掉在了床榻上。

满满如今认得人,也能感知到些什么,那件小衣裳掉落时,笑容也收进去几分。

岑璠自问对那个人并不依恋,可听到消息,心里到底还是阵阵难受。

她愣住一息,下意识看向床榻上的女儿。

“还有什么消息?”她问道。

紫芯欲言又止,却不想欺瞒,“听说…陛下离开怀朔后,带了一名高氏女回去。”

“军镇都在传,说是…”

紫芯支支吾吾不肯说,岑璠却是接道:“是皇帝要纳妃,是吗…”

紫芯低下头,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姑娘,奴婢觉得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兴许另有隐情。”

岑璠轻轻“嗯”了一声,眼中显然无怨怼之意。

紫芯一时也琢磨不透,自家姑娘到底是不在乎,还是真的对皇帝全然信任。

似乎哪种都不是。

“这几日若是再有消息,无论好与坏,都报给我吧。”岑璠交代后,将床上的满满抱起来,沉默许久,才又问道:“韩大人呢?”

一说起这个,紫芯担忧更甚,“奴婢方才打听过,韩大人这些日出宫,还未回来。”

“那便好。”岑璠低下头,拍了拍满满的背。

紫芯思索许久,似是明白过来岑璠为何这么说,“姑娘是觉得,韩大人出宫不是凑巧,是早有准备?”

“不知道。”

他走的时候,只说要去军镇,别的什么都没同她说…

她哪里知道,他又是去搏命。

岑璠低下头去,看了看怀里的姑娘,似已经习惯这样的不太平日子,泰然言道:“这几日皇城内必有异动,赵将军驻守在南,韩大人此时在宫外,总要比都困在宫里好。”

……

紫芯不知道这宫里的皇后要做何打算。

她只知道,岑璠在那含章殿的窗前坐了好几日,像是在发呆,一坐就是半日。

其实在乳娘的事败露后,岑璠就常常在窗前发呆,只是这几日格外坐得久了些,

宫外的消息,紫芯也在时刻注意着。

岑璠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相反的,这皇城平静的太过异常。

不过三日,返乡的郑丞相带着圣旨进宫,求见岑璠。

带来的是阿湄婚期延后的消息,并无其他。

郑峋知道她想听什么,却只能无奈叹息,“若是陛下此战回不来,臣会护娘娘和公主平安。”

岑璠弯出一个笑容,那笑没有温情,反倒像是有些怨怪,“陛下思虑周全,那便多谢了郑大人了。”

……

此后几日,岑璠都没有见过郑峋,只是听说郑峋去过六皇子的住处。

军镇也并非没有消息,怀朔高氏失了女儿,闻后悲恸万分,再也不是袖手旁观的态度,向武川进军,同怀荒两面夹击,将柔然困在两镇之间,如同铁桶牢笼。

柔然节节败退,源源不断的捷报传入宫中,只是军镇再无他的消息。

殿内的窗每日都开着,岑璠不曾听过宫中的丧钟敲响是怎样的声音,但可能就是这几日,那死寂的声音就会传遍整个皇城。

她恍然间意识到,他也算是她的半个亲人,即便是她一直在否认,他还是能牵连到她的情绪。

岑璠坐在窗边,微微叹了口气,摇床边上悬挂的小铃铛突然叮当作响。

满满睡的时候规律了许多,按理说这个时候不该醒才是。

岑璠从那张小榻上起身,趿上床下的鞋子,走到跟前,发现小姑娘果然醒着,手轻轻挥舞着。

“你是在担心你的父皇,还是在害怕?”

话音刚落,却听见有人气喘吁吁跑进来。

岑璠屏住了呼吸,未抬起头看来人。

紫芯还未站稳,便迫不及待道:“姑娘,陛下他没有死!韩大人回来了,说是陛下带着李氏的人,直捣武川腹地,六镇军民大胜!”

紫芯说这番话时神采飞扬的,几日来凝重的神色都消失了去。

岑璠呆住许久。

她心里到底是欣喜的,可不知为何,却泛起些酸涩。

她明白了,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可她还记得从前,他虽是也有算计,却不曾吃了亏去,如今当上皇帝,反倒像是在刀尖上舔血一样,竟每次都要用自己的性命做赌。

那高氏女的传闻,想必也在他的算计内,可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何至于去那么做…

长路漫漫,将来他会多少次被逼到绝路上呢?又会有多少次因为她和满满被人逼到绝路上。

岑璠咬紧了嘴唇,手指蹭了蹭小姑娘的脸颊,心里千回百转后,却只说了一句,“能回来就好。”

紫芯知道岑璠一向不善言语,能说出这一句,便已经是真的很担心了。

“姑娘几日都睡不安稳,晚上好好睡一觉吧。”

……

夜晚的皇宫,气氛不似几日前那般冷肃,殿前走动的宫人也多了些。

当晚,紫芯叫人备好汤池香料,劝了岑璠来沐浴。

只是就算如此,这一夜岑璠也睡的并不安稳。

她梦到乳娘站在她床边,同她一遍遍道歉,那声音苍老如鸦,悲惨凄凉。

睁开眼时,那人似乎没有眼睛,天雷劈下,一双黑洞里留下的是血泪。

岑璠彻彻底底醒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周围漆黑一片,方才梦到的那人并不在,却又好像并没有走远。

这些日元衡不在,紫芯一直在殿中守着岑璠。

岑璠站不起来,大声喊了几遍紫芯的名字。

紫芯醒过来,听到唤声未做太多思考便起身赶来,刚摸着黑绕过屏风,却听到一道颤抖的声音,“先把灯点起来吧。”

紫芯脚步顿住一瞬,依言点燃了桌上烛台的蜡烛。

“再亮点,多点几盏…”

紫芯意识清醒了几分,闻言看向床榻,屋里还有些昏暗,她只能看清龙榻上的人缩成一团。

她将殿内最亮的那盏凤凰烛台点起来,走到榻边,急问道:“姑娘怎么了?”

“你快去,去叫人去看看,乳娘她现在怎么样了…”

乳娘如今被关在永巷后的一座废苑中,这些日子岑璠并未去过,只允许槿儿偶尔去探望。

紫芯不知发生了什么,岑璠默然不语,只用手推她,似是在催促,“快去…”

紫芯醒过神,连忙放下手中的火折子,出门交代人

前去查看,又回过头去陪她。

过了许久,太监静静地走进来,似是惋惜,道:“娘娘,苏媪方才…暴毙了。”

“医官去过,说像是惊吓过度,突然没的。”

岑璠脸色刹然间白了许多,夜里那张可怖的鬼脸又一闪而过,从脚底袭来阵阵恶寒。

“你先下去吧,叫槿儿她去看看…”

乳娘之事宫中调查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之时,才给岑璠带了确切的结论。

是夜里突遭梦魇,一口气没喘过来,窒息而亡。

岑璠一个晚上都醒着,如今缓过些神,浑身却还是无力。

她换上衣裳,由紫芯搀扶着走出去。

快至永巷时,宫人恰好抬着担架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看上去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热。

岑璠的目光追随着那张白布,停住脚步,宫人擦过身旁时,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温热铺满了脸颊。

她随意拽住一个宫人,问道:“槿儿姑娘呢?”

宫人行了一礼,低头道:“姑娘还在屋内,哭得太厉害,方才晕了过去…”

岑璠垂下手,看了看面前的那道门,停了许久,最终却是转过身。

她穿得素净,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像是天上快要消散的浮云,随时就要飘远似的。

紫芯连忙跟上,扶住她道:“姑娘,苏媪的死和姑娘没有关系的,姑娘千万莫要自责才是,能被噩梦吓死,那说明…”

“别说了,回去吧。”岑璠打断她的话。

紫芯这才发现,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收住刚才说的话。

苏媪虽然骗了岑璠,可毕竟从小跟着岑璠到大,说是半个母亲也不为过,说是断亲,却着实没那么容易。

紫芯合上嘴,慢慢随她往回走。

快回到含章殿时,两人遇到了墨群。

岑璠目光未移,一味往前去,“有什么事晚些再说罢,都别跟来了。”

墨群看着她,要动脚步,是紫芯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追去。

岑璠向前走,停在了门前的一棵梅树下。

冬去春来,枝上的梅早就都谢了。

岑璠记起,她们几个人曾经住的小院子前、也种了几棵这样的梅树。

那个时候,现在想来其实也是好的。

现在那小屋前那几个树还在不在,她似乎都不知道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回到那个地方了,如今也没有人能同她一起回去了…

眼前渐渐被泪水模糊,她蹲下身去,紧紧捂住嘴,可还是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指缝中穿出,素白的裙铺在地上,沾染上了春日融化的泥土。

墨群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捏紧了拳,缓缓靠近,“岑姑娘…”

哭声停了下来,岑璠扶住膝,踉跄起身,许久才转过身去。

泪水还未拭干,她却咧出一个笑,“我不是叫你们不要跟过来吗?”

“怎么,墨侍卫是想被罚吗?”

墨群闻言唇抿得紧了些,没有退让,反倒又上前一步。

他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岑姑娘有想过离开吗?”

“你若想离开皇宫,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