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衡没有去抢,只是伸手等她把信自己送到手上。
满满问道:“父皇是不是还在骗我…”
“没有。”元衡斩钉截铁道:“你相信父皇,是她想要用你来害父皇,不能信她的话。”
“满满可知,为何那位小姑姑不亲口对你说,而要带信给你?”
“为什么?”
元衡说道:“因为她曾经就想要害过父皇,被父皇关了起来。”
“所以她想方设法想同满满说话,就是想再害父皇和满满。”
满满却是不信,“可是姑姑的信上说,是因为母后逃跑,她才被关起来的!”
“所以她在骗满满。”元衡道:“外人是会害满满的,但是父皇不会,父皇的话你还不信吗?”
满满想了想,却还是不肯将那封信交出来,一双圆眼时不时瞅向他,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那小姑姑也算外人吗?小姑姑为什么要想害父皇和满满呀?小姑姑和母后认识吗?”
她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元衡眉头都拧成了团。
他答不了,只好敷衍道:“这些都是大人的事,等满满长大后才能说…”
满满跺了跺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父皇就是说谎,父皇说过不让满满撒谎,自己是个大骗子…”
元衡心中无力,其实满满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先是骗了岑璠,现在还要来骗女儿…
可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真的告诉满满她娘是逃跑的,他逼也逼过,求也求过,怎么留都留不住。
元衡叹息道:“满满怎么样才肯相信父皇?”
满满没想多久,试探地小声嗫嚅道,“我想见母后…”
元衡又气又笑,心底彻底无奈。
他上哪里去给小姑娘凭空变出来个娘?
他也两年没见过他的皇后啊…
“父皇,母后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回来呀?”
“不是,母后她…”
小姑娘学会了抢答,“母后她忙…父皇老是这么说…”
“母后忙,可满满不忙,满满可以自己去看母后。”
元衡听了心酸,“可是满满去找母后,就看不见父皇了。”
满满踮起脚来,抱住他的脖子,“为什么看不见?父皇也想见母后,陪满满一起去找母后不就行了?”
这些年元衡不是没想过去找岑璠,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就冲动到想要去亲自找她一趟。
可也仅仅只是想了想,
他要是这么做,她肯定会厌烦,说不定之后还要躲着他。
可如果是满满想见她呢?她或许真的不会生气。
元衡有些动摇。
这两年她虽然总是能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可说白了就是不想见他,不然怎么样都能回来…
可如果和她说是满满非要见她,他实在阻拦不住,她未必会怪到他头上。
小姑娘机灵又粘人,越来越难缠,说不定她也招架不住,说不定就跟着回来了。
凡事都有个万一呢?
元衡心里愈发动摇,问道:“满满这么想见到母后?”
“想!”满满点头如捣蒜,眼睛都瞬间亮了。
“父皇难道不想吗?”
元衡承认,“想。”
“那父皇给你母后写信,咱们过段时日就去找她好不好?”
满满咧开一个笑容,露出一口乳牙,完全变了样,也不哭闹了。
元衡又伸出手,问道:“现在能把小姑姑的信给父皇了吗?”
小姑娘乖乖将怀中的信给了他,没有丝毫犹疑,元衡甚至有一瞬觉得,她就是为了让他答应去找岑璠,才哭给他看的…
元衡倒也没想太多,接过满满的信,打开仔细看了看,眉越拧越紧。
那封信显然就是故意写给满满的,说的话写的字都是孩子极易懂的…
她竟是告诉小姑娘,岑璠是和她一起逃走的,还说害怕他,让满满不要告诉他这个做父亲的,如果不信,就想办法去浮华宫找她。
分明就是想办法要把满满骗过去。
幸好这孩子不全信,来找他当面问了,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元斓那个女人骗了…
想到此处,元衡手掌收紧,目光渐渐带了几分戾气,像是凶兽忽然睁开了眼睛。
满满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如此,她有些害怕,小心翼翼问道:“父皇是不是在生小姑姑的气呀?”
元衡看她,语气依旧温和,“满满,这个姑姑的话一句都不能听,明白吗?”
满满看着他的眼睛,
她很少见到元衡这么严肃同她说话,想来不会骗她。
况且父皇刚才答应了,要带自己去见母后。
满满展开一幅笑容,“明白啦,都听父皇的。”
……
元衡将这日见过满满的人都找了过来,彻查一番才明白,那封信是被渠王带来的。
渠王常年在后宫,又是小孩子,和公主在一起上课,难怪元斓会盯上。
元衡也没有怪渠王,一个小孩子约莫也是被骗的。
可渠王还问了他别的。
“皇兄,姑姑说我的母亲是你害的,这是真的吗?”
元衡看了看他,道:“是云氏先受你姑姑蛊惑,想要杀朕,畏罪自戕,朕问心无愧。”
“你若是因此记恨朕,被朕发现,朕定然不会放过你。”
“臣弟明白。”渠王行了一礼,手捏的有些紧。
元衡瞥了他一眼,“你在怕朕?”
被看透了心思,渠王显然有些惊诧,“臣弟、不敢…”
元衡听后,疲惫地捏着眉心,摆了摆手,“明日还有课业,你先回去吧。”
渠王走后没多久,元衡便去了浮华宫。
浮华宫内一片漆黑,只有水榭内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悬挂。
水榭内有一人在弹琴,那人穿着白衣,即便是在灯火映照下脸色也显得苍白,琴声凄凉婉转,更显幽寂空灵。
元衡倒是不怕,让人守在门外,一个人走到亭内。
元斓手指勾住最后一个音,而后看向他,嘴边还挂有浅浅的笑,“几年不见,皇兄怎么今日来了?”
元衡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元斓手抚在琴上,叹惋道:“我不过是给两个孩子说了一些事实,皇兄难道是为此来兴师问罪的?”
元衡讽笑一声,似是看透了她,“最近梁国战败的消息想必皇妹是听见了。”
“这场战事因萧晗而起,想必那些害死萧晗的人,和皇妹脱不开关系吧?”
元斓轻轻一笑,低下头默而不语。
元衡低下身,警告道:“你可以和朕斗,但唯独不能利用满满,也不该利用六弟。”
元斓闻言抬起头来,觉得有趣,“陛下这些年倒是顾念起手足亲情了。”
“难怪外面的人都说陛下宽厚,那些废物不成事,现在看来倒也不奇怪。”
她阴阳怪气道:“谁又能想起陛下曾经囚禁手足,六亲不认,弑父杀君呢?”
元衡静静听着,“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元斓,朕只是觉得因为你再闹一场,不值当罢了。”
元斓不以为意,气定神闲地瞥了他一眼,用手指轻轻挑起一根琴弦。
“皇妹背后之人其实是萧晗吧。”
元斓眼神一滞,手指微微松开,一声琴音从指尖泻出。
他揭穿她,道:“萧晗告诉你,只要让你想办法激怒朕,他便还有机会替你和舅父报仇,所以你便是死也想一试?”
元斓放下手,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他,眉毛高扬,“是又怎样?”
“舅父才是我的亲人,你我本该是仇人才对,不是吗?”
元衡这些年有意压制自己身上的杀伐,可听到此处,却还是忍不住握住了拳。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宫门,伫立许久,向守在浮华宫的宫人交代了一样东西。
这种东西岑璠用过,胡氏陷害柳家时也用过。
是美人泪。
这种药颜色鲜红,如同美人泣血,带有清香,中毒缓而不自知,长期吸食便如同毒虫侵蚀,身体日渐羸弱,不出三月定会暴毙而亡。
这种药可以染在衣裳上,也可以染在画上,也可以下在胭脂里。
她想要害他的满满,他便不能再让她活太久…
可他不能让她察觉他有杀意,让她抓住机会将这件事散出去,再挑起一场战事。
只能这么做…
她自寻死路,怪不得他。
元衡安排完一切后,便回了含章殿。
满满还在含章殿内等着他,连衣裳都换好了,显然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
直到就寝时,元衡坐在床边,眉头仍未舒展,自己却不曾察觉。
满满却是看得出,她伸出手,手指抹开他的眉头,“父皇是不是还在生气。”
元衡缓过些神,满满道:“父皇是在生小姑姑的气吗?”
元衡抿了抿唇,很久后才道:“这些事父皇来处理便是,满满不用担心。”
“满满只需要记住,以后任何人要你去见他,都要先和父皇说,你这次做的就很好。”
满满认真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能隐约感受到不是每个人都像父皇这样,对她全是善意…
有人讨厌她,也讨厌自己的父皇。
她的父皇这样好,百姓都说父皇是好皇帝,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和父皇呢?
小姑娘想不通,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认知令她彷徨又恐惧。
“慢慢明白了。”她乖乖回应,却在须臾后拉紧了元衡的衣袖,问道:“父皇,满满有些害怕,这几天能不能和父皇一起睡呀,满满怕他们…”
元衡心算是彻底软了下来,这才忽然间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不用再去想怎样去杀一个人,防一个人。
这么大个皇宫,也只有满满在的地方才算是家了。
他微微颔首,算是答应,“满满没必要怕他们,只需要提防,现在父皇让你躲着他们,是因为你还小,打不过他们。”
“那些坏人们没什么可怕的。”
“真的吗?”
元衡肯定道:“满满很聪明,等到你长大,他们会怕你的。”
满满放下心来,铆足劲点了点头,放心地准备睡觉。
宫人熄了灯,小姑娘静静躺在他的身边,比起平日,可谓是异常地老实。
一阵阵疲惫往上涌,元衡也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声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父皇,咱们什么时候能去找母后呀。”
元衡又睁开眼。
他都忘了,他还要想办法同岑璠解释他要去找她的事呢…
小姑娘见他犹豫,生怕他反悔,接着凑近些追问,“父皇,母后她在哪里呀,咱们去找她要多久呀?”
元衡其实也不确定她愿意在哪里见他们父女,只得说了个她常歇脚的地方。
“母后她在彭城。”
他想了想,道:“等到雪化了,咱们再动身一起去找母后,好不好?”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重逢
二月之时,杨柳抽出新芽,大河之上江水滔滔,江风依旧凌厉,如同一把剪刀划在脸庞上。
元衡此去彭城,命丞相监国,带的人也不算少。
满满第一次出门,坐的还是海船,每日睁眼第一件事便是穿好衣裳,跑出船外看沿途江景,旁的小孩多会晕船,她倒是精力很充沛,他们的船周围常有船家经过,满满站在船上打招呼,船家很少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坐船,常忍俊不禁朝她挥手。
元衡不曾管她这些,左右都在这船上,有钱嬷嬷看着,她也出不了什么事。
已近彭城,这一日满满照旧趴在船上左看右看,钱嬷嬷能感觉的出,越靠近彭城,自家公主就越是兴奋。
这一次经过他们的也是一艘大船,这艘船船身虽不如他们的大,船上的人却不少。
那艘船上放眼望去几乎全是男子,唯有船尾远眺的女子身穿白衫,裙角翻飞,如同遗仙独立,比她在宫里见到的人都美,十分瞩目。
满满觉得有趣,朝那女子挥了挥手,“阿姊阿姊,你好漂亮呀!”
女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满满却是瞬间愣住了。
她轻轻歪头,又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好几眼。
她在父皇的书房看到过母后的画像,对面的那个人,和她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呀!
岑璠注意她,她转过身,只见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趴在对岸,正呆呆地看着她。
那个小姑娘的长相有几分熟悉,有一种预感也呼之欲出。
满满立直身子,先踮起脚喊了一声,
“母…”
钱嬷嬷低声制止,“公主,您忘了陛下怎么同您说的?”
满满想起,父皇临走的叮嘱过她,如果见到母后,要叫她阿娘,不能叫母后。
小姑娘立刻换了个称呼,“阿娘!阿娘!”
岑璠朝着她浅浅一笑,那笑容和春日的暖阳融在一起,小姑娘看得脸都红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后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叫了几声阿娘。
船上的人瞧见了热闹,朝岑璠望过去,那艘船的舵手与岑璠相识,觉得那小姑娘甚是有趣,多看了好几眼,笑着问道:“这便是夫人说的女儿啊!是来找夫人的吧!”
岑璠并未回避,回答道:“是,她叫满满,正因为要见她,所以才提前回来的。”
两艘船上好一阵热闹,原本在舱内的人也走出来。
元衡还没来得及问,小姑娘便迫不及待喊道:“父皇,是阿娘,对面是阿娘!”
元衡听到小姑娘叫出这个称呼,心里一顿,他自己甚至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和岑璠相对,竟是在路上遇到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朝满满的方向走过去。
满满指着江对岸,道:“父皇看,是阿娘,是阿娘。”
元衡朝那艘船看去,一眼便从人群中瞧见了她。
她还是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样容颜姣好,像是未出阁的姑娘一样。
如果硬要说是哪里变了,大概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中少了些冰冷和躲闪,坦坦荡荡抬头直视他,竟像是明媚的春光,让他有些陌生。
岑璠朝他行了一礼,别无其他。
多年的怨念纠缠,都仿佛被隔岸的江风吹散,余下的只有风平浪静。
舵手瞧对岸望去,一眼便知元衡身份非凡。
那艘船上的人明显不像他们这艘商船,船上的人各个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条官船,官船之后还有几艘差不多的船紧跟着。
面前的这位女画师,时而出现在彭城附近,平素从不接见外客,行踪不定,很少有人见过真容,更不知道身份。
倒是有离谱的传言,说这位女画师是过去的皇后,听说还是从彭城的岑家传出来的,约莫是还在做着靠皇后平步青云的春秋大梦。
只不过这谣言信的人也没多少,当朝皇后死了已经有四年了,当时举国还为这位皇后守过丧,哪能死而复生。
舵主问道:“那位是夫人的”
“那位是我曾经的丈夫,如今在华山县。”岑璠应答如流,“我习惯游走四方,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便提了和离。”
舵主了然,“原来是这样啊”
他多看了一眼,这位夫人说的坦荡,没有丝毫怨念,真就像是她说的那样,仅仅是因为喜欢居无定所,游走四方才提出和离的。
若真是如此,他倒是真有些佩服了。
当今女子还是安于后宅的多,有了孩子还能这样毅然选择离家的更是不多见。
不过若是这样的女子困于后宅,这大魏就会少一位传奇的女画师了。
舵主摇了摇头,只觉得两人郎才女貌,那男人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着实算可惜,旁的倒也没说什么。
两只船心照不宣地靠近了些,仍保持着些距离,江风拂过,无人离去。
岑璠久久不回,槿儿都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件披风,“阿姊怎么又不披衣裳就出来了。”
她见岑璠没有回话,顺着她远望的方向看去。
另一艘船上,一大一小正隔江而望。
槿儿有些诧异,跟着岑璠出来多年,竟也忘了过去在王府皇宫要行礼的规矩。
岑璠接过披风,一边低头系着系带,一边说道:“槿儿,去把我的笛子拿来吧。”
槿儿从船舱拿来笛子时,父女俩人还在对面的船上,只不过满满似乎是踮累了脚尖,张开双臂,就要元衡来抱。
元衡将她抱了起来,父女两人依旧看着她。
岑璠浅浅一笑,拿起笛子,吹了一首欢快的小调。
满满在对岸拍着手,说的是什么她听不真切,可大抵能猜到是在说好听。
吹完这一曲,岑璠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什么也没解释,回了船舱。
槿儿知道这两年来岑璠很是牵挂,不禁问道:“阿姊为何回来了?”
岑璠一愣,“不过是冷了,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槿儿“哦”了一声,“公主想阿姊,我还以为阿姊要一直在外面呢…”
“一直站外面做甚,我又不傻,冷了不知道回来。再说我若是一直站在外面,他们肯定也要在外面。”
槿儿听后也觉得有道理,扭头去烧水去了。
对面的船上,满满还望着那艘船,“阿娘怎么不理我了呀?”
元衡道:“娘在外面也冷,不是不理你,刚才娘不是还给你吹笛子了吗?”
“哦。”满满有些失落。
元衡问道:“满满冷不冷?咱们也回去?”
满满抓紧了他的衣裳,“那咱们也回去吧…”
*
到码头时,天空和水面都染上了落霞的颜色。
岑璠下船时回头,那艘官船还在停靠。
码头上车夫正在等着她们,岑璠道:“先回去吧。”
槿儿疑惑道:“咱们不等了吗?”
“不等了,总不能真的上了皇家的车,那样不是都知道了。”
说罢,岑璠便跟着车夫,坐上自己的车先回去了。
元衡早年便知道她在彭城外的山上有座宅子,那时候他还悄悄在她对面的山头建了一座别院,只不过后面几年宫内宫外不太平,便一直没有机会来。
如今倒是派上了它的用场。
只不过满满一路上没有看到娘,却是不太愿意,“父皇,母后呢,母后是不是不想见到我们呀”
元衡安慰道:“你母后只是不想让别人发现她是皇后,没有不想见到咱们。”
元衡很肯定,她或许不想见到他,可肯定还是想满满的
满满拽住他的袖子,问道:“那咱们今天可以见到母后吗?”
元衡抿了抿唇,他也不确定岑璠回去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今天太累,不想见他们了。
他犹豫后,轻声劝道:“咱们明天去找母后好不好?”
满满立刻皱起了眉,“不好,满满今天就想见母后”
她说的越来越委屈,就差掉下小泪珠,元衡很少见到满满如此可怜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
他准备带满满去,若是她不情愿,大不了满满留下,他自己走就是。
元衡答应道:“那咱们去找母后。”
满满尚且收不住哭,却不忘点头,“好”
元衡摸了摸她的头,命外面的人换了方向,向岑璠的别院走去。
那处别院在半山腰,上山时清泠溪水声不断,汇聚成几处小型飞瀑,映照在夕阳下波光粼粼,伴随着归鸟鸣叫,更显幽静。
别院背
靠茂盛树林,日头晒时能投下一片阴凉,前方却视野开阔,从院外俯视可见广阔天地。
上山之时,夕阳已经隐到了山后。
元衡上山并未带太多人,他下车后,指停在门上,而后亲自叩响那扇门。
开门的是槿儿。
锦衣金冠的人站在面前,槿儿才想起来曾经的规矩,福了一礼,“陛下,姑娘在里面等您和公主。”
元衡想说在此就不必叫他陛下,可这里不是他的地方,不能叫他主家,他一时也不知如今的自己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于是只好作罢。
他牵着满满的手走进去,父女两个的手心都握出了汗。
院内的女子,还是白日见时一般,身穿那一袭白衫,浅浅的夜幕下,依稀有水声潺潺,而她正站在花丛中静静地浇灌着花草,就好像是很平常的一天。
他们走近时,岑璠浇完了最后一株花草,看向父女两人。
看见她的那一刻,满满却是立刻撒开了腿,“母后”
她紧紧抱住岑璠的腿,岑璠弯下身子,抚摸着她小巧的脸蛋。
“满满都这么高了”
满满抬起头来,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看着她,一直活在父皇口中的母亲,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抚摸她的触感是那样真实温暖。
“母后,您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满满真的好想你…”
岑璠笑而不语,原来他那时说的都是真的,关于她的事,他还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对满满隐瞒,不肯说她死了
岑璠道:“母后这些年有自己的事,就像方才,也要先把这些花都浇完才能去迎满满是一个道理。”
这些话和元衡平日里说的大差不差,小姑娘深信不疑地点头,“母后忙,那以后满满就多来陪母后。”
岑璠心道不可能,却也没有反驳她的话。
她多看了好几眼,目光才微微移开,看向元衡,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衡站在原地,他来时曾想过许多要同她说的话,可见到她能如此泰然地面对他,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满满见自家父皇竟是成了闷葫芦,十分不满,小手将他拉近了些,“父皇也想您啦!”
岑璠唇角笑弯了些,淡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无怨也没有讽刺。
比起过去那种带着锋芒将他推开的目光,这种开放包容的目光更让他不适。
还不待他说什么,岑璠先问向满满,“满满平时爱吃什么?阿娘看自己会不会做?”
满满懂事道:“阿娘做的,满满都喜欢吃。”
“那你就和阿娘去灶房吧,看看自己想吃什么?”
满满点了点头,由她牵着手进了灶房。
岑璠没回来的这些天,山下的笋子冒出了尖,前几日老管家接到信,多砍了几颗新鲜的笋,冷窖中藏有菜,还有前日在江上网的鱼。
岑璠笑了笑,问道:“满满想要吃什么?”
满满在宫中吃惯了鱼鲜,倒是对那只大鲤鱼不感兴趣,可她从未进过灶房,指着那颗笋子问道:“阿娘,这是什么呀?”
岑璠耐心解释道:“这是笋,才从山上挖的,满满若是想看,明天阿娘带你出去好不好?”
满满回头看了看元衡,“父皇,我明天能去看笋子吗?”
元衡颔首,“当然可以。”
“那父皇也陪我去看笋子吗?”
元衡抬头看了看岑璠,不待她拒绝便说道:“父皇明日要去城内,你和阿娘在一起好不好?”
小姑娘有些失落,“那父皇去忙。”
灶房的厨娘已经剥了笋子,岑璠拿了扇子就要生火。
元衡想要接,“我来吧。”
话一出口,岑璠倒是有些意外,元衡也意识到,他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一个客人。
岑璠却先将扇子递给了他,“陛下若是愿意,那便陛下来吧。”
她站起身来,转头去切那颗笋子。
元衡从前在军中,生火倒是不在话下,满满站在一旁看着,“父皇好厉害呀。”
元衡边扇火边耐心道:“满满喜欢,回去父皇教你怎么样?”
“好呀!”
岑璠听到这番对话,浅浅一笑。
她过去曾也担心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带不好孩子,现在看来满满对他很信任,也很喜欢,是她多虑了。
火很快生起,满满失了兴致,转而迈开腿,踮起脚看岑璠切菜,“阿娘也厉害。”
她真的好开心,她终于见到了她的母后,她的母后就是父皇口中那样温柔漂亮的人,会为了她做一道菜,还有父皇生火。
要是每一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母后,你能不能以后常给我做饭呀,母后做的饭肯定很好吃…”
元衡走过来,纠正道:“你阿娘的手不是给你做饭的,平日里也不见你有这么多话。”
满满转过身去,丝毫不怕,又换回了阿娘的称呼,“我就是喜欢阿娘嘛……”
“那我以后不说啦。”
岑璠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若是想吃,阿娘这几天都给你做。”
满满立刻察觉到话中的意思,没有哭闹,只是惶惶不安地问道:“阿娘不同我们回去吗?”
岑璠摇头,说起来的话有些残忍,却也没有欺瞒,“不回了,这是当初和你父皇说好的。”
满满转过头去,期待自家父皇能说出些什么。
谁知父皇只是对她道:“满满先出去找槿儿姨姨玩好不好?她是母亲的义妹,算是你的小姨,还没有见过你。”
槿儿是岑璠回宫后的第一年带走的,听说离宫不久后便认作了义妹。
满满还在看着他,眼神幽怨。
元衡又认真了几分,语气倒还算温和,“听话。”
说罢,满满便三步两回头地走了出去。
元衡走到门口,确认小姑娘真的走远,才关上门。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那我可以和父皇母后一……
元衡回过头,见岑璠在灶台前忙,可能是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切完那颗笋子装盘,目光便向他看过来。
元衡关上门,仍旧堵在门口,想问她过得好不好。
但显然,没有他的这几年她过得很好…
起码看起来有了温度,同他对视的目光也平静了很多。
他轻轻抿唇,最后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今年也没有回来,可以告诉我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可岑璠只是风轻云淡地浅笑,“不是信里都说了,有些事要去忙。”
可元衡不相信,他能够感觉的出,她是在有意地躲着他。
不然这两年,什么时候总能回来一次。
元衡问道:“你是不是还想躲着我?”
岑璠不敢承认,但她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是个皇帝,总不可能一辈子守着满满一个孩子,想来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再娶。
听说去年还有人上奏,说让他纳妃,皇城还起了冲
突,事情都传到彭城来了,想来是闹的不小。
满满开始记事,她总该离他们远一些,不该再给父母两个希望,觉得她还会跟着他们回去。
没想到,他一个皇帝竟是带着满满找来了…
岑璠眼神飘忽,问道:“听说去岁,王氏想送个女儿进宫……”
话还未说完,元衡便急着否定,“那是他们想让我做的,我自己从未答应过。”
岑璠便放弃这么说,目光又移开,“那好吧。”
元衡话音顿住,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步步追问,可能又说错话了,
他连忙解释道:“我没有想要你跟着回去的意思,你如今这样,很好。”
来时他确实有期待过,她在外面自在够了,便能够和他一起回去。
可现在他竟觉得这样挺好的……
元衡离开那扇门,离她更近了一步,“满满这次说的那些话,不是也我教她说的…”
“我只是想要问问你,你明年还回来吗?她大了,又聪明,你不回来,我瞒不过她…”
岑璠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这样同她说话。
不像从前那样惺惺作态地卑微,却以上位者的姿态俯视她,将她玩于掌间。
似乎连骨子里的那点傲都磨平了。
是因为满满吗?
岑璠想不通原因,犹疑许久,道:“也许会吧。”
“那便好…”元衡同她道:“我不会骗满满说你死了,我只认定了你一个,便不会告诉她你死了,让她不明不白没了娘,这对满满不公平。”
“我一直同她说你在外面忙,不喜欢在宫里,所以才不回去,没提咱们的事。这些天你也这么骗她就是了,也别说什么一辈子不会回去的话,骗一骗她,她还是信我的…”
岑璠安静地听他讲完这些话,也没挖苦他,似乎也没嫌他啰嗦,利利索索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元衡松了一口气。
他还是太不习惯,不习惯这样从容的她。
就像是被握在手心的翩跹蝴蝶,他放了手,她又展开了双翅,却再也抓不住了。
反倒是抓不住的他,成了患得患失,惶恐不安的那个。
他沉默了很久,没再同她叮嘱什么,岑璠也没在原地等他,自去忙活灶台上的菜了。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岑璠烫了笋,又切了些肉沫。
不过一会儿,满满闻到香味,又闯了进来,手上多了一枝盛开的桃花,头上都出了汗。
元衡抽出小姑娘腰上别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汗。
小姑娘看了看岑璠,笑出一排小牙,“父皇,小花好漂亮,我能给阿娘带上吗?”
元衡点头,将她抱起来,慢慢走近岑璠。
岑璠看了一眼,莞尔一笑,头向两个人靠近了些,十分配合,
满满摘下一朵小花,别在了她的发髻上,咯咯笑了,“阿娘好漂亮,父皇你说是不是?”
元衡“嗯”了一声,醇厚的嗓音响起,“漂亮。”
水的沸腾声将这声轻轻的话掩盖过去,岑璠忙着自己的事,往煮熟的笋片中加了那把肉沫,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父女俩在旁边看着,不知不觉便做好了两道菜。
元衡放下满满,小姑娘像是一只兔子一样一蹦一跳进了屋。
元衡亲自将那两道菜端出去,就好像这个院子中根本没有皇帝。
他看着满满的背影,一瞬间竟在想,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当皇帝了,如果能够在这样一个小院中,和她一起看着满满无忧无虑地长大,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可如果是这样,他当初同她一起走便是了,为何还要坚持将她强留在身边呢?
他终究还是有自己放不下的东西,比如说皇权,比如说抱负,哪怕是这一次,想要来彭城是跟随内心的冲动,可最后还是带来了些别的目的。
……
自满满记事以来,这是第一次同自己的阿娘吃饭。
桌上只有一道撒了肉沫的嫩笋,还有一道早就备好的蒸鸭,卖相比起皇宫的膳食点心来说算不上好。
可满满觉得,这就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或许是因为吃得急,满满不一会儿便吃饱了,竟是一时有些沮丧。
岑璠将桌上的梅干推给她,“鸭子油腻,满满来吃点梅子能解腻。”
满满皱起眉,摇了摇头道:“满满不吃,父皇说我不能吃梅子,会长疙瘩。”
元衡想要提醒她,“满满小时候误食过梅子,会过敏。”
过了这么多年,若不是被提醒,岑璠差点忘了,元衡吃梅子原来也是过敏的。
而这个女儿也是他的血脉,除了长相,肯定也会很多和他相似的地方。
她刚从华山县离开的那阵,不是没有懊恼焦虑过,觉得她和皇帝生了孩子,会是这辈子甩不掉的麻烦。
可在第一年回皇宫时,看到小姑娘趴在地上抓周,蹒跚学步,到底是有动容。
满满那年一声一声唤她娘,她不是没有听见。
后来她有了事可做,慢慢也就接受了自己曾经是这宫里的皇后的事实,也接受了自己有很多不堪的过往。
过去很糟糕又如何?她现在还是岑璠,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那便不算虚度。
接受曾经的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难,
岑璠笑着将那盘梅子拉远了些,“差点忘了,你同你父皇一样,吃不得这个。”
“阿娘也知道父皇不吃梅子呀!”
岑璠想起方才元衡的叮嘱,配合地哄道:“当然知道,阿娘还知道很多你父皇的事。”
满满哪知道两个大人串通好了骗她开心,只从自家阿娘的话语中听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外面说的那么不堪。
她就说她的父皇不会骗她,都是小姑姑在说谎。
她放下筷子,问道:“那母后都知道父皇的什么事呀?”
这倒是让岑璠有些为难,在她残存的印象里,他是爱围着她打转,可好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一件是能同满满说的。
她打马虎眼道:“你父皇是皇帝,是要面子的,有些事不能让你知道。”
满满瘪了嘴,“知道了。”
“那阿娘能不能讲一讲自己的事呀,听父皇说您去过很多地方。”
岑璠抿唇一笑,“满满想要听什么?”
小姑娘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阿娘就讲讲这次出去的事吧。”
岑璠想了想,便是从自己秋时乘船走时一直讲,讲怎么渡大河,去晋阳的路上发生了什么,又为何去了平城,一直讲到这次回来。
满满从来没有去过晋阳和平城,却是知道自己的父皇曾经是晋王,和母后过去就在那里生活。
她时不时问两句,岑璠真假掺半地讲给她听,有元衡在旁三言两语帮衬一二,小姑娘便全都信了去。
烛火一点点地燃烧,山间没有打更声,直到门外有人来问元衡,才发现天色已晚。
跟他上这座山的人不多,都是亲信,韩泽眼瞧着时候不早,走到门外问道:“陛下今晚打算宿在何处?”
元衡思索片刻,道:“现在回去。”
满满听后不愿,扭过身去看他,“可是父皇,我明天还要和母后去挖笋子…”
元衡听得出她的意思,却好声好气道:“母后这里住不下人,咱们先回去,明日父皇把你再送过来。”
满满浑身都在抗拒,往岑璠身上一倒,缠在她身上,“父皇骗人,母后的院子很大的,我不想回去,我想和母后一起。”
元衡抿了抿唇,道:“那你留在这里,明日父皇来接你。”
满满听说了不对,“父皇不留在这儿吗?”
元衡颔首道:“父皇回去。”
满满问道:“父皇不和我们一起睡吗?别人家的父母都是睡在一起的”
元衡皱起眉,“你是听谁说的?”
满满理直气壮道:“上次杨叔和叔母来宫里,就是住在一起的!还有王敬瑀他的爹娘也是这么说的!”
小姑娘口中的杨叔正是杨知聿两人,而王敬瑀则是王氏送入宫一起习书的孩子。
满满紧接着追问道:“难道父皇母后是在骗我?”
元衡一时犯难,他的满满聪明,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骗了
岑璠却是先他一步道:“阿娘没有骗满满。”
她目光移向他,“夜里山路不好走,满满和陛下就留在这里吧。”
满满眨了眨眼,问道:“那我能和母后一起睡吗?”
岑璠应允道:“当然能。”
小姑娘紧接着问道:“那我可以和父皇母后一起睡吗?”
岑璠话音顿了顿,瞧见小姑娘期盼的眼光却不忍心拒绝,“可以。”
满满立刻站了起来,迈开腿推开了门。
韩泽还在门外等着,抬头见到公主一个人跑出来,一时弄不清状况。
满满越走越近,笑着把他往外又推了几步,“父皇说了,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和母后一起睡,韩伯伯可以走啦!”
韩泽一边往后退,一边还是不肯相信,“陛下要在这里过夜?”
当年皇帝和皇后的事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也知道皇后是报了必死的心要走了。
如今怎么可能允许陛下住在这里?
留在屋里的元衡也觉得不可置信。
岑璠收拾起碗筷,道:“这宅子里还有几间空屋子,天色已晚,让韩泽他们也住在这里吧。”
元衡跟着站起来帮她收拾,还是觉得不真实,“你…”
岑璠知道他要说什么,解释道:“陛下不是说这几日骗骗她,你我是她的父母,我又未再嫁,不过是一起陪她睡一晚,没什么不妥的。”
说罢,岑璠便出了屋门。
这套宅院靠近一处温泉,一行人刚从江上回来,岑璠向院内的人吩咐去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
岑璠和满满在一处洗,隔了一道竹篱围栏,元衡都能听到小姑娘的吵闹声。
在宫里的时候,他确实没有听到满满如此吵闹过。
她应该是很喜欢自己的阿娘,才会这么开心。
他今日也很高兴,确切说,是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只是不知道过了这些日子,她以后还会不会回宫,而他下一次来又会是什么时候…
元衡不禁在想,若是当初他能有今日的心境,不把她逼的太狠,是不是会和今日有不同的结果。
他不得解,凡事不能再来,只叹了口气。
另一边,小姑娘的话还不停,又问了许多事,大到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小到她喜欢吃什么,还问了许多关于她父皇的事。
岑璠一件件同她说,至于竟是同元衡编造的那些话大差不差。
小姑娘深信不疑,听的津津有味。
岑璠倒是说累了,也怕小孩子泡温泉太久,便是先给满满擦洗,让人先带着她出去。
再回到房中时,父女二人正在晾着头发,一大一小坐在同一张席上,读着同一本书。
那两张面容,一眼看上去便十分相似。
算来算去,面前的男人已经年近而立,却和她印象中没什么差别,还是那样五官俊美,眉眼深邃,脱下厚重繁复的华服,换上松垮寝衣,竟多了几分风流之姿。
岑璠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这才发现元衡正在给满满讲的是正儿八经的论语。
她回过眼去,刚好见到满满回头看元衡,委屈地问道:“父皇,这些天就不能不背书吗…”
“不行,”元衡用书点了点她的头,谆谆教诲,一板一眼地,像极了那学堂里的老学究,“船上这几日父皇没有考你,你就没有好好背,总不能因为来看你阿娘就找借口偷闲。须知道读书并非一日之功,有时荒废久了,过惯安逸日子,就很难再拿起书了。”
满满无法反驳,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偷懒,“哦”了一声,便摇头晃脑将元衡刚才讲的那句大声背了出来。
岑璠静静看着,不免有些诧异。
他一个皇帝,平日里也是这样亲自教满满的吗?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原来他是想让他们的女……
她再走近些,父女俩人双双抬头,收起手中的书。
岑璠看向那本被翻旧的论语,摸了摸她的头,“能看懂吗?”
在她印象里,元衡自己肚子里的文墨都没多少,倒是对满满读书上心。
满满点了点头,“读不懂,不过父皇说啦,他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学这个的,这些书要从小开始读,读好多遍,长大了也要读。”
岑璠没有拆穿元衡的谎话,眼眸中带着笑,问道:“你还读过哪些书?”
满满将自己读的书掰着指头说了一遍,有小儿都会学的《三字经》,《千字文》,也有再大点的孩子才读的《大学》以及现在读的《论语》。
这个年纪读四书的孩子不多,他教她这些做什么?
岑璠目光移开,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满满抓住她的手摇晃,“阿娘能不能继续给我讲讲去平城的事呀…”
元衡替她拒绝道:“不行,你还有书没有读完。”
满满顿时泄了气,眼皮都耷拉了下来。
岑璠摸了摸她气呼呼的小脸,“你先去读书,听你父皇的话,明日也可以睡在阿娘这里。”
满满抬起头,下巴搁在她的腿上,眼睛中泛着光芒,“真的吗?”
闻言,元衡也不禁抬起头来,似也在问她一样。
岑璠轻轻点头,“真的。”
小姑娘迅速松开她,跑回到元衡身边,伸出一根手指,“父皇,我今晚还可以多背一则。”
元衡目光回到那本论语上,翻过页去,而后一本正经对小姑娘道:“下一则很难,今日你学好这一则便是。”
他说罢,想看看岑璠的态度,谁知她根本没有再理会他们两个,自去外面叫人给自己梳头去了。
小姑娘更高兴了,主动问了好多问题,而后顺溜地将那一则论语背了出来。
元衡无话可说,道:“上床去吧。”
岑璠刚将被子铺开,满满便躺在了中间。
岑璠坐在床上,摸了下她的头发,拿来帕子又给她擦了擦,“你的头发还没干,等会儿再睡。”
满满曾经也被元衡这么说过,只乖乖地躺中间,盖上被子,“那阿娘能不能给我讲故事呀?”
岑璠从小到大没有给谁讲过故事,她的父母也没有给她讲过多少。
现在她的小女儿,来问她讨故事来了。
元衡听到满满在闹,跟着走到床前,看了眼岑璠,缓缓坐到床上,岑璠抬眼,轻声问道:“你父皇平日都给你讲什么故事?”
小姑娘嘴里说个不停,把她听过的神仙说了个遍,有能召唤鬼怪的人,还有骑着鲤鱼成仙的人,听到后面,岑璠才隐约想到,那应该是本名叫搜神记的书。
元衡没有读过这本书,平日里也是因为满满闹腾,他专门让宫人找来一些书读来哄满满睡觉。
遗憾的是,满满说的这本书他没带过来。
他没得可讲,岑璠倒是听过些,讲了一则董永葬父,天帝派织女假扮董永的妻子,织布替他还债的事。
满满好奇地问道:“那仙女还完债之后呢?”
岑璠道:“自然是回天上去了。”
满满皱起眉,不满这个结局,“仙女走了,那董永怎么办呀?”
元衡觉得无所谓,“有手有脚的人,能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指望织女给他织布。”
满满想了想,觉得也对,可又有地方想不懂,转过头去问,“母后,什么是葬父呀?”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岑璠敷衍道:“这个满满还太小,不需要知道。”
“那我是不是以后也要卖身葬父呀?”
元衡道:“你是公主,不需要卖身做任何事,父皇也不希望你这样,这不叫孝,若是这个叫董永的真的孝,便该回家好好种田,守住家里的地,而不是卖身为奴。”
他哼了一声,嗤之以鼻,“让子孙皆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只为给过身之人买口棺材,他的父亲若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也压不住。”
元衡此番算是话糙理不糙,岑璠没有反驳。
在这些关于亲情礼法的观念上,她倒是与他出奇的一致。
不得不说,他不仅没有把满满教坏,反而教的很好……
满满道:“那既然是错的,为什么书上要这么写呀?”
岑璠问她,“满满可知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写的?”
满满摇了摇头,岑璠接着解释,“这本书写的朝代,皇帝得位不正,终日惶惶不安,只能以所谓的孝来愚弄百姓,久而久之百姓也开始崇尚极致的孝道,编造出许多孝子的故事,广为流传。”
“其实这个故事再往前读,根本没有卖身葬父的说法,不过是清贫孝子努力耕作,供养老无所依的父亲罢了。”
这些事也是她走南闯北偶然听来,当时仿若醍醐灌顶,好像过去很多事都想通了,便一直记到今日。
满满听了个一知半解,却能听明白大概的意思,恍然大悟,“那就和父皇说的一样,书上说的不都是对的。”
岑璠认可道:“对于每一本书而言,写书的人都夹杂有自己的意图,不一定是对的。”
“阿娘希望满满记住,孝始于事亲,终于立身。也就是说,你要做好你自己,有自己的抱负和立身的本事,这才是孝。”
满满回忆起父皇也曾对自己说过,她只需要学好本事,做一个能护好自己的人,他和阿娘就会高兴。
这一切仿佛都连成了一个闭环,满满不住地点头,接连又问了很多问题。
元衡接过话来,挨个回答她的问题,岑璠起初还能听得进去,后来便是犯困,闭上眼睡了过去。
父女二人对视,元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下床吹灭灯。
满满缩回被子中,岑璠侧躺着,手还搭在满满的身上。
元衡面对母女二人躺下,借着薄纱似的月光看清了那张恬静的睡颜。
在曾经,她也很少有这般面对着他睡的时候…
深夜静谧,那枕
上还沾有她淡淡的香气,元衡不知不觉扬起一个笑,往事反复慢慢涌现。
他伸出手去,却在触及她的指尖的前一刻停住。
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三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天微白时,元衡先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时,一大一小还是那样的睡姿,
满满长得很像他,可到底有她的样子。
小孩子爱出汗,元衡伸手轻轻擦掉小姑娘额头上的汗珠,又看向岑璠。
她闭着眼眸,眼睫似羽,就像很多个过去的早晨那样睡着。
这几年他也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到她就睡在他的身边,他起身就可以看到她。
手不知不觉伸向她,陡然间却又停止。
元衡深吸一口气,放轻动作缓缓下床,披上衣裳去厢房洗漱。
换好玄色的锦衣华服,走出房门,却是看见岑璠等在门外。
元衡不曾想她回来主动找他,她身上只披了件厚衣,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等在门外,他想问她,也没什么立场。
元衡让开一个身位,示意她进来。
岑璠道:“外面不冷,我来只是想问陛下两件事。”
元衡还是坚持道:“还是进来说吧。”
岑璠毫不犹豫地往前迈一步,进了房门,而后没再同他说客道话,“我来是想问问陛下,打算待多久?”
她话里话外没有赶他走的意思,元衡照实说道:“等到办完事再走。”
岑璠早已猜到,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是萧晗的事对吗?”
“是。”元衡承认,却又解释道:“不过此番南下,最主要还是满满想要见你,萧晗的事还不必我亲自来过问…”
“我知道。”岑璠笑了笑,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在附近认识的人不算少,或许能帮陛下找人。”
元衡斟酌片刻,只是问道:“你这些日能不下山吗?没有想要拘着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
还未说完,岑璠便答应下来,“自然可以,这趟出去的久,我本意也是在山上多休养些时日,至于满满,我会仔细看着她。”
元衡略微放下心来,想到满满,却又想起来一件要交代的事,“今日我可能回不来,满满的功课不能落下,那本论语放到桌上折了角,你晚上给她讲讲…”
“知道了。”岑璠简单应下这份差事,便打算出门。
元衡又不放心地唤住她,“今日的那则论语不好讲,你耐心同她说,她会明白的。”
岑璠心中腹诽,觉得多年不见他果真变得啰嗦了许多,也没将他的话太放在心上。
起码昨天的故事她讲的挺好,满满也听得懂。
岑璠换好衣裳,自去打理宅子中的事了。
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没了平日早起读书的劲儿,一觉睡到晨时。
元衡这次来,小姑娘身边的人只带了紫芯和钱嬷嬷,两人同槿儿也已经三年未见,闲聊了一个晚上。
小姑娘起身后,三个人围着小姑娘给她梳洗打扮,槿儿抢着给她梳头,编了两条简简单单的麻花辫,连夸了好几个好看。
小姑娘身边常有人这么夸,可这一次格外高兴,捧着脸在镜前看了好久。
岑璠忙完自己的事才回来,手里提有一只空竹筐。
小姑娘看见竹筐,起身三步两步跑向她,眼睛笑成了月牙,“阿娘,咱们是去挖笋子吗?”
岑璠点头,让槿儿多拿了件衣裳,给小姑娘裹好,“山上冷,别着凉让你父皇担心。”
满满没有哭闹,乖乖地穿好衣裳,抓紧岑璠的小指,跟她出了门。
除了槿儿几个,岑璠只带了宅中的一位出身农户的老园丁。
老园丁只知道主人曾经的夫家上门,却不知那夫家究竟是何来头,只知道比这位女郎主还要富贵。
女郎主神秘莫测,平日习惯独处,却有一个絮絮叨叨的女儿。
老园丁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是何关系,只觉得面前的小姑娘机灵可爱,连女郎主话都多了许多。
满满左顾右盼,东问西问,连问老园丁几个问题。
老园丁锄头抗肩,越说越起劲,来兴致时扯开嗓喊上几句山歌,激起几声鸟鸣,在山谷中空灵回响。
竹林离宅子不远,老园丁找到一棵老竹子,满是骄傲地教满满怎么顺着竹鞭找竹笋。
满满目不转睛地看老园丁拨开一层土,饱满的笋子露出尖来。
满满“哇”的一声喊出来,蹲下来手抓着笋尖往外拔,小孩子的天性暴露无遗。
老园丁嘿嘿笑了,“小丫头,你这样拔是拔不出来的,让老奴再挖一挖,说不定还有其他笋子呢!”
满满立刻跑开,老园丁拿铁锹挖开土,便又发现两颗冒尖的笋子。
小姑娘摇拽岑璠的衣袖,“阿娘你看,这儿还有笋子!”
老园丁眼睛也直了,扔下铁铲,用力掰下一颗,拍了拍那颗大笋,颇为自豪,“老奴刚才就觉得这儿笋子肯定多!你瞧瞧,这几颗都大,都能拔!”
满满跟着附和了好几句,等老园丁将笋子全都掰出来,嚷着要自己把最大的那颗笋子放进竹筐里,弄得满身都是土。
岑璠将竹筐背起,拍了拍她弄脏的衣裙,继续往山上走,又摘了几颗笋,便打算下山。
满满还觉得不够,赖在原地不肯走,岑璠告诉她不能贪,这些竹笋拔太多,来年这片地就可能长不出来竹子了。
听她这么说过,满满虽恋恋不舍,却没有再闹,抓住岑璠的手腕,“那我们下山吧。”
下山的路不好走,岑璠反握紧她的手,缓步往下走。
不过一会儿,却遇到一个上山的女子。
女子也背着一个竹筐,步履蹒跚地往山上走,面色不算好,瞧见他们几个,似是眼睛亮了些,疾步而来。
岑璠这才发现,女子的脚有些跛。
这附近住的人并不多,女子说的也不像彭城话,不过口音倒是相似,除了满满之外其他人都听得懂。
女子说家里的男人摔伤,来山里采药,上山时自己又崴了脚。
岑璠让老园丁回避,检查一番女子的脚踝,发现所言非虚。
她转头向槿儿单独交代了几句,然后她先回宅院,自己扶着女子往山下走。
出了竹林,地势相对平缓,槿儿骑马而来,还带来了常去山下采买针线首饰的婆子。
槿儿自己从马上下来,将怀里的伤药送给女子。
岑璠道:“这匹马性情温顺,有婆婆跟着,会把你送平安回家。”
女子看向手里的上药,愣了许久,而后咧开笑容,似乎有些语无伦次,“多谢夫人大恩!夫人心善!”
“不知夫人家住在哪里?改日这脚伤好了,我去登门道谢。”
岑璠敛起神色,道:“我家也不在此处,不过是来此踏青,今日晚些也要回彭城了。”
女子倒是没质疑,只觉得面前的人穿的好,用的也好,不像是住在山里的人。
送走女
子后,岑璠便带着满满回去。
直到回到院子里,满满才将憋了一路的问题问了出来,“阿娘方才为何不同她说实话呀。”
岑璠同她解释道:“因为你父皇在这里,所以万事都要小心,不能将人领回家。满满已经长大了,以后也要知道,任何人说的话都不可轻信,明白吗?”
“可她确实受伤了,也会说谎吗?”
岑璠不以为然地摇头,“一个人若想骗你,受点小伤又算什么?”
满满两腮鼓起,重重点两下头,而后摇头晃脑的念叨起来,“那就是父皇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可怜的人有时是最爱骗人的。”
岑璠不由诧异,“你父皇还同你说过这些?”
提到这些,满满挺起胸膛,得意洋洋道:“那当然啦!”
“父皇说了,以后如果满满当皇帝,每个人都要防,不能做个笨皇帝,要多留好多心眼。”
听到此处,岑璠目光凝在面前的小姑娘身上,所有的思绪陡然间滞住。
许久过后,她才回过神来,脸上又浮现出淡淡的浅笑,像是一盏清茶氤氲的雾气。
原来他是想让他们的女儿当皇帝啊…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姑娘愿不愿意再回去啊?……
岑璠问满满,“满满要当皇帝吗?”
满满点头如捣蒜,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当然要!父皇说啦,满满长大以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皇帝!”
岑璠温笑道:“满满真的想好了?当皇帝可是很辛苦的,况且满满还是姑娘,自古可是没有哪个姑娘家当皇帝的。”
满满却是丝毫不畏惧,“之前没有女皇帝,满满就做第一个呀!”
岑璠忍俊不禁,“这也是你父皇同你说的?”
满满点头,像个小大人似的,一口气说的头头是道,“父皇还说啦,这个世上有过很多厉害的女子,比如曾祖母就很厉害,前朝也有很多比皇帝做的还好的女子,只不过是那些士大夫太迂腐,不肯承认她们很厉害,其实女子不比男子差的。”
岑璠沉默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为何元衡要让她这么早去读那些书。
如果是要当皇帝,是该比其他孩子用功些。
她也不曾想,他竟是会把满满养成这样
这样一个好姑娘。
像是一朵被娇养的向阳花,无忧无虑地生长,明媚地绽放,是最夺目也是最温暖的存在。
他和她这样的人,在暗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实在不该养出来这样的孩子才对
岑璠心中感慨,可到最后只是化作一抹浅笑。
她走进屋,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裙,蹲下身去,换掉满满身上那套满是灰土的衣裙,抬起头来,发现满满的脸上也有三道浅浅的灰痕,像是一只小花猫。
岑璠拿出帕子,帮她一点点擦拭干净,问道:“满满是不是从前没有这样玩过?”
满满摇了摇头,似也埋怨已久,“父皇说了,满满要成为储君,就要比其他人更努力,每日都要读书才行。”
一双像宝石般明耀的眼睛抬起,随即看向岑璠,小声问道:“阿娘,今天父皇不在,你可不可以给满满讲《论语》呀。”
岑璠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晚上阿娘再教你读。”
“满满这几日在这儿,最主要是先玩好。”
满满眨了眨眼,“真的吗?”
岑璠低头看向她,话音如沐春风,“满满想当皇帝,也要多看多做,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能光盯着书本读。”
“可父皇说读书最重要呀。”
岑璠边走边道:“他说的话也不全对的。”
“你父皇这个人在外头打仗打了十几年,精力不在读书上,始终心有遗憾,所以总觉得书读的越多越好。可你父皇之所以能做个好皇帝,恰好是因为他在外面那些年亲身经历的多,知道百姓为何会过的苦。只不过这些事都是潜移默化的,所以你父皇也忽视了。”
满满呆愣住,“原来父皇没读过多少书呀,我还以为父皇比太傅有学问呢…”
岑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停住脚步,蹲下身去严肃道:“你父皇读书少是迫不得已,满满现在读的这些却也是很早之前读过的。”
“一个人厉不厉害,不该看他读过多少书,而要看他的见识,以你父皇的见识,再教你十年也绰绰有余。”
满满坚定地点头,“父皇是最厉害的人,谁要是看不起父皇,满满将来肯定要把他打一顿。”
岑璠心道,以元衡对小姑娘的喜欢,要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会不会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满满放心吧,不会的。”
她这些年听到的不少,看到的也不少,在他手下的大魏欣欣向荣,他会成为万名敬仰的好皇帝。
岑璠理了理满满跑乱的头发,带着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摘了好些花。
直到晚上,岑璠才过手那本被翻旧的论语。
满满白日里摘的花还在篮子中,还未有衰败的迹象。
岑璠腾出来了一只空花瓶,装了半瓶水,满满正将那些花一枝枝插在花瓶里。
岑璠翻开那册论语,那册论语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批注,她跟了元衡几年,认得那是他的字迹。到中间某页批注忽然断了,想来是那段日子太忙,没顾得上写…
就这样一页页翻,她仿佛从这本书中窥见了她不在父女二人身边的日子,过了许久才翻到折角的那页。
那一页上写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难怪他说这句难讲,要交给她来讲…
满满看到她翻书,便凑了过来,看到那句话立刻便看懂了,竖起眉纠正道:“书上说的不对!”
“满满才不难养,阿娘也不需要别人养,还有尔朱姨姨,尔朱姨姨还说过杨叔叔,说他那点俸禄还要她来养…”
岑璠这些年常去平城,也见过杨知聿一次,或许是因为在军镇待的太久,整个人都不拘小节,粗旷了些,蓄起了胡子。
这么多年和元衡一样不怎么变的人,实在不多。
想到尔朱阳当着满满的面数落,岑璠忍俊不禁,道:“满满说的对,只不过这世上还有很多女子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咱们以后要多帮帮她们。”
岑璠说完这句,便没再多讲,跳过这段,给满满讲下一句去了。
……
元衡思来想去,还是在天黑时摸上山,去了岑璠的院子。
岑璠哄满满睡下,便裹上衣裳去了凉亭。
她在等他,想要问些事。
元衡回来以后,便看到她孤身一人在亭内烹茶,看上去有些冷。
他也不知道岑璠愿不愿意独处时让他近身,却神差鬼使地登上亭子。
岑璠回过身去,平静似水。
她似乎是在等他?
元衡立在原地,未再上前半步,等她发话。
岑璠浅浅一笑,拿起桌上不起眼的空盏 ,倒了杯热茶,显然是邀他共饮。
元衡没问什么,只在知晓了她的态度时,坐在了她的对面,端起茶盏。
岑璠不适时地开口,“陛下让我教的书,今日同满满讲过了。”
元衡一顿,嘴边才刚碰上那口热气,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放下了杯盏。
他解释道:“我是觉得那句话由你来讲,能比我讲的更好。”
岑璠不以为意,轻轻摇头道:“陛下这些年将满满教的很好,她自己能懂,用不着讲太多。”
元衡很少听到她夸他,过去他竭尽所能,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她的一句夸赞。
哪怕只是夸他把满满教的好,他心里也喜极,像是第一次尝到糖的小孩,恨不得把糖纸也舔干净。
他又拿起杯盏,想喝口茶冷静一番,岑璠却紧接着问道:“听满满说,陛下想让她以后当皇帝?”
元衡愣了一瞬,刚抿了一口茶,又轻轻放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皎皎,当初我没说不许你再嫁,可我心里却没想过再娶,咱们就这一个女儿,她又这么聪明,我觉得她能做到…”
那双眼眸小心翼翼,带有讨好的意味,让岑璠莫名想起田里那只讨食的大黄狗。
可这么多年过去,即便他再叫她皎皎,岑璠心里生不起任何情绪。
老都老了,这么叫挺膈应的。
以岑璠对他的了解,若是她再说下去,也许他会顺着她的话得寸进尺。
于是她没再多问这件事,转而问道:“陛下今日可是去了城里?”
元衡道:“是,我就想去亲眼看看,彭城里现在怎么样,你住在这儿我才放心…”
彭城所处位置重要,这些年的地方官都不错,这几年的官更是勤勉,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安排。
只不过再好的官,也架不住皇帝来微服私访,若是彭城的父母官知道,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岑璠唇角勾起,像是在调侃,“陛下来的阵仗,倒是不怕被发现。”
说起这个,元衡倒是胸有成竹,“不会的,这支队伍是朕养起来的一支盐商,你也知道那些贩盐的商人都不老实,这些年私贩盐铁的不在少数…”
“这支商队平日里的排场也不小,此前在瀛洲一带,这次也是第一次来彭城贩盐,在里面掺一些禁军,也没有人会发现什么。”
岑璠静静听着,淡然道:“陛下此番来,倒真实思虑周全。”
元衡紧接着回道:“那是自然,来见你,我自是要什么都考虑到。”
岑璠不肯再说话了,“满满已经睡了,陛下若是累,便去洗漱吧,我收拾了便回。”
元衡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去,沉默许久问道:“你是不是又在赶我走?”
岑璠一副好脾气,嘴角的笑容甚至还没有消失,“若是要赶陛下走,陛下今晚是进不了这院子的。”
普天之下,能同元衡这么说话的也没几个。
可他就是反驳不了她的话,尤其是现在越来越落落大方的她。
元衡沉住气,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而后又向亭中抬头看去,“你那天说可以帮找人,那些人在何处?”
“陛下要找萧晗?”
“有人说最后一次见到萧晗是在船上,我在此处不便让人大动干戈,会打草惊蛇,你若认识水上的人,自是再好不过。”
岑璠未犹豫太久,走下亭去,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陛下明日让人拿着这个香囊,找一个叫屠风的人,她会帮你找人。”
元衡盯着那香囊盯了很久,才从她手中拿走,不知不觉背过手去,摩挲了两下香囊上凹凸不平的花纹。
他客气地道了声“多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元衡走后,岑璠也回到了亭中,盖上压火盖灭了炉子里的火。
槿儿一声不吭地走进亭中,帮她收拾杯盏。
岑璠问道:“槿儿在这里偷听了多久?”
槿儿哼哼两声,讪笑道:“也就一会儿,没听见什么…”
岑璠看她那副模样,无奈道:“那你笑什么?”
槿儿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年,陛下变了不少。”
岑璠微微挑眉,似是好奇,“槿儿觉得哪儿变了?”
槿儿咬紧下唇,皱眉想了半天,却想不出具体哪里变了,“总是就是,不像之前那样讨厌了…”
她猛然想到些词,打了个响指,“好像是没那么凶了,脾气好了不少!”
岑璠打趣道:“你这些话对皇帝说,是要掉脑袋的。”
槿儿声音弱了些,嘟囔道:“我看皇帝也未必和咱们计较这些…”
她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姑娘,我听说陛下对满满这些年很上心,您说倘若…我是说倘若,陛下若是真再改了脾气,不再拘着咱们,姑娘愿不愿意再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