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命数 “你的生路只能往上。”(2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3283 字 1天前

“仅让宋朝晖参与新科举,而无朝中大人物清除成见,自然是不够的。将军,你生来是天潢贵胄,哪怕当下形势不明朗,在宋家人看来,也定推开其入朝为官的门扉。”

“而若你将来真决心为己谋划,宋家必是一大助力。”司珹撩眼隔屏而望,“这笔生意,将军愿意做么?”

季邈沉默片刻,他将帕丢回空盆里,赤着上身被帘外冷风一吹,酒基本醒了。

“话已经启了头,我怎么能拂你的面子?”季邈说,“生意自然是要做的。”

“好将军。”司珹将手臂搭在桶沿,微微眯起眼,轻声道,“不过时局纷杂,路不好走。温宋二家,只是你此行的起点。”

季邈瞧着屏后隐约的轮廓,倏忽问:“既然长路漫漫,你......”

“我哪儿也不去。”司珹温声细语地说,“去把帘幕拉严实吧,别让冷风再吹到咱们。”

***

季邈那夜洗完澡,酒终于醒得彻底,人也终于落荒而逃。

司珹没拦他,眼见人一言不发踏出了房,正月上旬忙得再难相见。迎神破祭,放生祈福,什么事情季邈都得去,回别院时往往很晚,偶尔深夜叨扰,也稍有点坐立难安。

司珹看在眼里,却没吭声。

长治二十五年的立春挨着元宵节,中间仅隔两天。立春时候阳寂复耕,季邈在卫所奔忙整日,第二天终于得闲,放了一日休沐假。

可他人回到王府,却依旧对司珹似躲非躲,后者这回终于没忍住,在别院连廊下堵住了人。

“今日不是休沐么,别扭闹够了没?”司珹蹙着眉开口,“醉一次酒,也值得你记这么多天?”

他今日腰带颜色深,这么抬手挡人,就扯出条更加修身的窄线,明晃晃地惹人瞧。

季邈别过头,只说:“不是因为醉酒。”

“那就把心思放回正途,”司珹问,“宋朝雨那边谈得如何了?”

“一切妥当。”季邈说,“这两天宋朝雨忙着四处寻仙访迹。元宵节后,他便要启程返回江州,向宋平生说明情况。我这头也吩咐了戚川,阳寂往返花朝城的信鸽已经秘密在训,此事不会告诉府中其他人,前期买酒垫付的钱均从我私库中出。”

他视线再次无意地从司珹腰封上滑过去,卡了一瞬:“......你能换个姿势,好好站着么?”

“宋家想卖人情,给的价应当够低。”司珹把手放下来,有点莫名其妙。

但他没怎么在意,继续说:“有钱就是好。等第一批酒到了阳寂城,你稍微加价,找个中间人卖出去,赚的钱都攒下来,咱们眼下还穷着。”

“我库里朝廷赏赐的金银细软,这些年里没花过。”季邈忍了忍,说,“几百上千人还是养得起的。”

“那要是上万人,乃至数十万人呢?”司珹冷静道,“谁知何时就要乱——衍都的信鸽带回了消息,春耕复种,太子南巡队伍已于三日前启程,第一站便是蓬州长赫城。局势瞬息万变,周全点总没错。”

“你说到春耕。”季邈忽然道,“我这两日一直在留意各处消息,三大卫所均无异常,阳寂城内市集也无消息。八万斤不是小数目,分散私带种粮也会被各城各驿戍守查出,这粮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运出去,最迟到瞳山就会被发觉。”

两人对视一眼。

司珹转身往房里去:“那种粮就还在阳寂境内,咱们哪儿还没查透?”

“城内民宅没处藏,官家私宅查不了,但我估摸着没那个胆子。王府内库面子里子都干干净净,边军三大卫所也摸清了......你干嘛去?”

季邈跟他走了两步,后者顿足回头,二人险些又撞到一处。

“跟着我做什么,”司珹说,“赶紧回房换身衣服啊——那嵯垣人覆假面的本事,你也会吧?”

乌鸾掠空俯冲,带来了风声与细雪。它落到季邈肩上时,后者回话道:“当年为了能识破假面学过一点,略通皮毛。”

“够用就行,”司珹说,“皮冻我已备好,换完便服就来我房里覆面。待会儿叫戚川支开偏门门房,咱俩偷偷溜出去,再查一遍旧城废墟。”

季邈心思稍动,想通了个中关窍:“城内民宅没法放,可是城外却不一定。你此次想进旧城细勘?”

司珹微微一笑,体贴地说:“我倒是随时得空,将军却要忙里偷闲,快换衣服吧。”

乌鸾扑到檐梁上,它听懂了“城外”二字,一时兴奋不已,可就在展翅欲飞时,又听司珹道。

“哦对了,乌鸾不能去。”

乌鸾歪着脑袋,还没来得及彻底理解这句话,就被季邈伸臂折翅,捉着关进了房里。

***

阳寂旧址冷肃,残垣覆厚雪。老城道泥泞不堪落脚,零星结着薄冰。

季邈司珹一前一后,均是窄衣紧袖的江湖捕客打扮,掩去了真实面容,缘稍平整的地方向前慢慢走。

季邈绕开泥沼时,瞥见了路间新鲜的蹄痕与履印,二者两相交错,过客在这种荒道上,明显连路都难走稳。

“若不是偶尔还有子女带东西来探望老人,”季邈说,“这地儿压根就是一座死城。这种地方真要藏粮可太容易,分散着随便往犄角旮旯里一塞,谁也找不到。”

“这可说不准。”司珹偏头,躲过檐下掉落的冰棱,“你我不就正在找么?”

说话间,他们已查完又一处荒宅,行到处稍开阔的地儿。季邈顿足,又看见那凌乱的两种脚印。

司珹随他视线望过去,人畜痕迹交错,渐渐消失在一大片集中废墟之后。

二人四目相对,季邈开了口。

“这就是当年受灾最严重的一块区域。”季邈将两侧覆雪的荒山指给他看,“彼时地动山崩,两山夹道里是阳寂旧城。山石滚落,不知砸坏多少房,埋了多少人,就连这拗口也堵了个严实。再往里人畜都难钻,物资运不进去,没法住人了。”

司珹沉默间,依稀记得这拗口之后还有小半座城。

他呵出口热气,问:“那这人带着牲畜往里钻,是要做什么?”

他对上季邈的视线,眨了眨眼。

下一瞬,二人均加快脚步,往废墟处赶去。

残垣曲折,断梁屋脊相压,缝隙间被山土碎石塞了满当,偶尔才能断壁阻隔,留下条堪堪供人钻行的小道。

季邈回首,他抵着摇摇欲坠的残瓦,为司珹撑出条短暂安全的通行路。

司珹俯身,从他胳膊下钻了过去,又在愈发昏暗的残道里吹亮火折。

季邈微微眯起眼,看清了轻微摇曳的火芯。

“这废墟有出口,”他说,“得往风来的地方走。”

二人紧挨着过断垣,季邈行在前头,凭风辨位,很快就顺着羊肠道摸到了底,拐过一角后,终于见着了微芒,再行一段路绕过山石,眼前豁然洞开,雪絮飘落,天地间白褐色交错斑驳,风里竟夹杂着细细炊烟。

司珹愕然道:“这是......”

他们半身都在石后,远处遥遥走动的人没能觉察出异样。季邈侧身将司珹掩住,凝视一圈后凉飕飕开口:“校场。”

前尘旧忆霎那席卷,司珹在这瞬间也明白了太多事——为什么前世,季明远与季瑜的消息总快朝廷一步,为什么太子尚南巡,季明远的信就已经往宿州连明城去,为什么世家纷斗,他们总能找准生机。

旧城之中,废墟之后,竟然藏着这样的一处校场!

屋舍残骸被清扫得七七八八,废城后半两侧岩壁包夹,仅有尽头蜿蜒而出,形成条逼仄的出山路。目所及处不再有新屋舍,仅扎着几十顶矮小皮帐。这种行军帐安置收拾俱很方便,若是雪天撤离,莫约半个时辰后,什么痕迹都不会再留下。

规模称不上太大,可废城里怎么会有校场?

季邈心下骇然,喉舌发烫,几乎立刻想通了那八万粮的真正用处。

养私兵。

有人在阳寂旧址豢养私兵,囤聚眼线与爪牙。

霎那间狂风卷涌,草屑同雪絮一起被卷着扑向他,季邈被那风吹乱了发,他眼里的惊诧化作迷惘,又由落寞泛成了凶光。

“好......好!”季邈快将字咬碎了,他仍死死盯着校场中的一切,恨声说,“好啊,瞒了我这样久!”

寒风袭面,吹乱了他的额发,季邈被卷入纷杂的风声里,再也无处可藏。他浑身紧绷,指骨尽数泛了白,倏忽喃喃道:“可是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你生在皇家,但是你的父亲与弟弟,又不甘心只做皇亲国戚。”司珹侧目而视,悲悯地说,“将军,从此刻起,你再不能独善其身了。”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季邈艰涩地说,“我从前最恨这些事。二十年前先帝一旨封君,又一旨封王,叫我父亲和长治帝再做不得寻常兄弟。人世间情谊本就浅薄,我从来将至亲奉在高位,能让则让能退则退,何至于......”

他声音哽了哽,一拳砸到石壁上,半晌才喃喃道:“何至于此。”

“除夕那晚你找我醉谈,其实就已经猜到。可你绷着一口气,今日才算彻底戳破了最后一层纱。”司珹长叹一声,终于还是拍着季邈的肩,安慰道,“时局晦暗,人心难测。将军,这世间帝王独尊,觊觎那位置的却不止一个。”

“你与旁人不同,旁人可以冷眼静观,可以自择明主,可以浑水摸鱼,可以逍遥度日。”

他咬字清晰地说:“但你没得选。”

“世间大道万万条,将军,你的路在哪儿呢?”司珹垂眸敛目,轻缓道,“你的生路只能往上。”

季邈侧目而视,眼里已经浸满了血丝。

“你做不得旁观者,被逼上了通天路,就只能自己逐鹿求生。”司珹微微仰首,他眼眸潋滟,那里面蕴藏着季邈看不懂的柔软,司珹总能接纳他的一切。

接纳他,又指引他,慰藉他。

此刻,司珹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绝非审时度势,而是一种琢玉般的端详。

“将军,做我的明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