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奔 “先生,随我来!”(2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3763 字 1天前

方鸿骞撑身坐起,说:“我想去边疆!”

“西北?”楼思危蹙着眉,“可是西北已经有肃远王,你这样的出身,最好还是避……”

“那就去东北。”方鸿骞说,“越州有东北军,听闻近来出了个应伯年,寒门出身全无祖荫,却才不过二十四五,便已因军功升了卫指挥同知,我想和他比一比。”

是日正天晴,书房中满是天光。方鸿骞的轮廓在光里,眼眸中熠熠生辉,他笑道:“若是比得过,我要比他的仗赢得更漂亮;若是比不过,我便自此追随他、学习他,总有一天,我能超过他!”

“你的志向不在朝堂。”楼思危心思微转,问,“那你父亲……”

“我父亲嘛,自是不许的。”方鸿骞佻达道,“可我又何必非得他同意?这世间条条框框多了去,若要一一遵守,取悦的究竟是他人还是自己?今日之我如此,今日之你亦如是。”

方鸿骞看着他,认真地说:“思危,你也不愿永远困在长兄之下、困于家族之中吧?”

楼思危一时没答话,片刻后才说:“他日我若轮值地方,愿至越州重山间,与君再相逢。”

“越州又乱又苦,别的世家子都不愿意去,你反倒盼上了。”方鸿骞露出笑,“那我可得时时备好酒菜,等着你来了。”

四时飘转随流风,春逝秋迭几岁往。二十岁的楼思危已同家里闹掰,独自住在窄街里。他在绵绵雨丝与众人推搡中,瞧见了金榜上自己的名。

他转身,走入了衍都的朝堂。他依旧不喜欢同僚聚饮,却或许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正值青年的天子满腔雄心,改科举兴建设。他自地方归京后入大理寺,判了无数贪官污吏,肃清不少冤假错案。朝中恨他的人那样多,长治帝却对着弹劾的折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能够在泥沼里站立。

他因而认准了这位主君,要为之呕心沥血、为之抛却生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案子翻不了,越来越多的言路被堵塞?

崔漳死掉时候的道谢像是一面镜子,要他被迫直面自己的无能为力。那镜中伸出的手变作了云彤的,倏尔又褪尽血色与皮肉,变成地上苍白的皮囊。

枯骨带着残血指向天空,云上的天潢贵胄却怕脏了袖袍。

这世道,这世道。

这世道怎么变了样?高座上的帝王疑心愈来愈重,阴影里的皇子却仍荒淫无度,孟妃腹中的皇嗣或许是出路,可脏水怎么就会被泼到他身上?那夜长治帝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是疑心是失望还是恨?

楼思危咽下长长一口气,想着这国家许是病了,同长治帝一起被困在药碗里。此番若是他还能出得去,必将……

倏忽有重物坠地声,楼思危掀眼一回头,竟对上黑压压十几人。

站着的俱是镇抚司锦衣卫,为首的看服制是千户,跪着的两人却穿夜行服。那千户揩着绣春刀上血,冷声说:“楼思危,你欺君罔上不说,如今还妄图越狱逃走。也罢,今夜我们奉旨而来,就送你们三人一同上路。”

楼思危看向地上伏倒的两人,道:“我不认识此二人,这其中可是……”

“你不认识?”那千户掰起了两人的头,血涎便从口中往外涌,泉一般染红了泥地与稻草。

千户森然一笑:“你不认识,但他们今夜可都是为你而来啊楼大人。如今你说不认识,那不若你们三人,相互对证一番?”

楼思危愕然攥紧袖,终于勉强辨认出,那两张嘴里都没了舌头。

留给他的路分明只有一条。

“陛下今夜要杀我,”楼思危恨声道,“杀则杀矣,为什么还要这般诬陷我、作践我?”

“死到临头,便可以胡言乱语了吗?今夜这二人就在牢外,被我们抓了个正着。”那千户嗤了一声,手转而刀出,迅速捅穿了地上两人的心窝。

污血四漫间楼思危发起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千户,说:“你们这是诬……”

“楼大人,我们不过奉旨办差。”那千户不接他的话,只示意手下人打开牢门,居高临下地乜着他,“上路吧。”

牢门豁然而启,锁链与刀声齐响,两名锦衣卫挤进来,拽着他的胳膊拖出牢房。千户立于烛焰间,眯眼抬了绣春刀,楼思危却始终不肯跪,他仰首以目咬视,看得千户又惧又恼。

他在愤怒里,没能听清暗处的轻响。

刀欲落时他终于觉察出异样,可银光已经破窗而入,千户仓皇挡下飞镖,又堪堪躲过擦鼻而过的十|字弩箭。

大狱牢中狱卒早已遣散,剩下的锦衣卫俱拔出刀,窗间一连滚入几个黑衣人,双方很快缠斗乱作一团。

同千户对上的人身手格外好,千户的绣春刀挡不住他,只好在一次次碰撞间狼狈后退,震得虎口都裂了缝。缠斗圈中扯出道豁口,楼思危在惊变中遭人揪了领子,那人扯着他往外,短促道:“走!”

奔逃中不断有锦衣卫围上来,可带他逃走之人手上有把十|字弩。他身手似乎不算太好,却很是熟悉大狱中各处布局,又能将发箭时机抓得格外准。临过一转角时楼思危背上骤然一重,那人推着他入了稻草中。

杂草空空破出洞,楼思危沉底后连咳嗽的时间都没有。几名黑衣人都迅速聚过来,扯着他那位身形清秀、却反应迅速,立刻携他缘洞奔逃,将刀剑碰撞声全甩在身后。

不多时暗道口搁板被推开,已有马匹在外等候。

出口处距离牢房并不远,不过堪堪十余米,却足够他们从大狱里翻出刑部牢房。马鞭咻响后,一切都被抛在脑后。

天地间风声猎猎,山道间尘土飞扬。楼思危伏在马背上,带他奔逃的黑衣人很快被另一人追上,那人稳声道:“锦衣卫有支援,我带人去解决,先生先入林躲一躲。”

带着楼思危的黑衣人也很稳,他握紧了缰绳,闻言只微微偏头,说:“你要小心。”

那人一扬首,调转马身离开了。

人声被风扯得变了调,楼思危却莫名觉察出几分熟悉,他来不及细想,就被黑衣人带着滚下马。马独自乱奔远去,他们却藏入深林间。

周遭终于静下来,楼思危顺着气,这才来得及看身侧——黑衣人浑身都遮得严,唯独一双眼露出来,那双眼睛的眸光这样亮,弧度也生得姣好。

楼思危见过这双眼。

“张九!”他压低声音愕然道,“怎么、怎么会是你?”

司珹扯下覆面巾,冷静道:“楼大人,久等了。”

“你是和谁劫了大狱?”楼思危喉间滚动,“大理寺同僚?还是宋家人?你怎么敢这样拼命,救我有何用?救我无异于饮鸩,你们同此前死掉的二人是一伙?到底何必……”

“哪二人?”司珹思忖片刻,反应过来,“你说大狱中那两具尸体么。”

楼思危点头。

“那不是来救你的,”司珹轻声道,“楼大人,那也是为杀你而去,不过在大狱门口被截住。锦衣卫割了他们的舌头,要将你弄得更脏更浊。今夜有两波人要杀你,分属殿下与圣上。”

楼思危骇然抬首,他迎着司珹的注视,向后扑坐在地。

“不,不可能!”楼思危猛地摇头,人与声音俱在抖,他在喉结的滚动间,听见司珹继续道。

“你不信?”司珹平和地问,“事到如今你仍旧不愿意信,为什么?”

“殿下同太子爆炸案存在牵连,想灭我的口,我尚且能够想明白。”楼思危怆然道,“可是陛下到底何至于……”

谈话中道上响了马蹄声,两人都闭上嘴。司珹微微压低灌丛,自缝隙中看见锦衣卫三人小队骑马追来,临近时一人扬了手,说:“有马蹄印。”

另外两人立刻下去查验,见泥间蹄印错乱,难辨后来去向,只好摇着头回去汇报。小队队长下了马,蹲身泥前搓了土,又骂出一声脏。

“头儿,”其中一人问,“圣上既然指明要楼思危死,何不直接将他投入诏狱?”

“蠢材。投入诏狱,整个楼家都得跟着查。”队长说,“圣上的意思你看不明白?前些日子他在大理寺查十六年前旧卷宗的事情,不正是你层层往上报的么?”

队长顿了顿,骂说:“楼思危欺君罔上,合该诛灭。可他家里其他人不能动,这他娘的还需要问?万事循圣意方可保命,你把这条焊死在脑袋里——别再浪费时间了,赶紧分头去找!”

幸而两人藏得深,小队遍搜无果后很快离去。重归静谧的刹那楼思危颓然坐倒,已经大汗淋漓、面如死灰,像是骤然老了十余岁。

“我,我……”

“你二十岁入朝堂,至今已有十五载。宦海沉浮蹉跎半生,呕心沥血伏案肃清,可换来了什么呢楼大人?”

换来满腹猜忌,大狱半月无人问津;换来尘土满身,迢迢长路惶惶亡命。楼思危记住了十七岁别院中的承诺,记住了金榜前的那一场雨,但须弥榻上的天子到底忘记了。

长赫城中逝去的太子或许会是他年轻时候的一道缩影,可那深宫中的二皇子早被沤成了泥。

他能忠么、他还该再忠么?

怕他辱他污蔑他,恨他困他欲杀他,他拿什么再去信!

楼思危踉跄着,在这瞬间想起此生见过的无数张脸。死囚的脸,黎民的脸,达官显贵的脸,涂脂敷粉的脸,他惶惶然向上望,无尽长夜里分明倾压着最后一张脸。

君王啊。

天理昭昭不可诬,却将奸恶作良图!

楼思危凄然闭上眼,他再睁开时,就见“张九”撕下了假面——司珹俯身下来,朝他伸出了手。

扑簌簌旧梦散,楼思危怔然瞧着那只手,又对上司珹明亮的眼眸。

“庙堂沤腐难再追,天地苍茫何所往?”司珹望着他,恭敬又温悯道,“岱安先生身至如是,犹如国器蒙尘、剑锋铜锈。可见这世道所谓时也命也,实则烂也朽也。”

“明主得英杰,如阴阳两相济。愿先生思之、破之、彻悟之。”

司珹握上他的手,指骨虽白素,却君王一般果决有力。楼思危被这手稳住身形,又被拽得终于得以重新站起。

“先生,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