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司珹本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季邈忍了又忍,还是坐着等。
天蒙蒙亮时雨停,审讯也终于告终。这会儿是寅正一刻,天气间水汽朦胧,白雾笼罩宫阙楼阁,司珹脚步虚浮,原本欲上宋朝晖的马车,却被季邈带去了自己的。
司珹头脑愈发昏沉。上车后终于意识到不大对。他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点,说:“正轮值呢。”
“已经审完了,笔录也已经做好。”季邈面色不虞,道,“宋朝晖要先回大理寺去梳理卷宗,你这幅样子,还能跟着去吗?”
司珹想了片刻,说:“那我回,回温家……”
“你自己怎么回温家?”季邈打断他,忍无可忍地探了一把他额头,恨声道,“知道你发烧了么司折玉,方才我瞧着你那样就不对劲,可你怎么就这么倔?”
“段隐青有问题。”司珹拍开他的手,“他有意隐瞒了不少事,我得听着。”
“你想听,我陪着你听完了。”季邈说,“现在跟我回府,我立刻找府医来看看。”
“我跟你回去做什么?”司珹说,“我回温——”
“你只能跟我回王府。”季邈眯了眯眼,“大白天的我没法把你送回去,不是都跟旁人说你我旧情复燃了吗?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季邈顿一顿,缓和语气道:“你同凶手正面撞上,他难免会再来找你,我的近卫却几乎都在王府中。入别院后有戚川携人近身看着你,多少也安全些。季瑜的人已经进不来我别院,先生大可放心。”
“近来你似乎总不大愿意见我。可这种时候了,就别再躲着我,好不好?”
***
府医灸完针出去后,司珹已经坠了梦。
梦中像是在下雨,天地各处笼着白气,晦暗朦胧不可视物。司珹好像沉在水中,又好像浮在雾里。他伸手去捞,捉出一只被贯穿掌心、筋骨全烂的左手。
司珹抖一下,猛地丢开了。他后退几步,隐痛间仓促看向自己掌心,皮肉分明好好长着。
他复抬眼去看那只手,就见水雾被扯开豁口,月下一人伸手要勾姜茶茶盏,司珹却听见有声音从自己胸腔中发出。
“将军体魄康健,还喝什么姜茶?”
“不给你喝了。”
他有些迷茫地抬眼,终于瞧见对面的人是季邈。
水流又从月中淌下来,密不透风地侵蚀着司珹,要将他从阳寂别院中剥离而出。司珹被从桌前卷走,他再回过神来时,被元宵节万千华灯迷了眼。
天地间霄灯群起,流摊前四目相对。光影交织中声音模糊,那会儿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循循善诱地劝着:“只要将军冷落我、厌弃我,这便能骗过所有人,好不好?”
——“不。”
暴雨骤然浇灭了夜,司珹骤然睁大眼时,脖颈竟然也被勒住,他奋力挣扎方得逃开,惶惶然一抬首,却又同季邈撞上了眼。
季邈脖间没有伤。
季邈的头没断过。
季邈此世不识他,可他就是再扛不住、撑不了、忍不下。他注目着自己的今生,从没有像那夜一般委屈过、崩溃过。他蜷缩在怀抱里,温度分明是由自己在给予,却又好像过于烫,让司珹隐隐觉察出不一样。
吻加剧了这种失控。
吻像落水之木,却又好似烈火焚身,捞起他的同时炙烤他,支撑他的同时缠绕他,司珹承着吻,确信自己前世绝对不会这样做。
太荒谬,太出格,他若同季邈在一起,这种情感究竟该算是什么?
那么。
从什么时候起变了样?海棠树下的局促他当作意外,温泉中的异样也可以熟视无睹。年轻气盛嘛,他也曾经历过二十岁,不是没有过晨起尴尬的时刻,所以夏狩营中的事情也可以揭过去,揭过去就好了。
他最了解他自己……可他真的还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了解季邈吗?
夜间浓雾也化水,包裹他的一切都朦胧,再落地时他在温府,小阁楼前被攥住了腕。季邈逼迫他看向自己,逼迫他给出答案。
可是答案是什么?
答案是他被今生的自己吻过,被今生的自己惦念。今生季邈为他婉拒了外祖,这一切司珹都能看得见——但这对季邈而言,当真是好事吗?
为君者宴四海,为君者执天下。此世是他司珹引季邈择定这条路,他已经将季邈推上最最孤独的登天途,又如何再能剥夺掉季邈原本可能会拥有的情爱乃至子嗣?
这会不会,太自私了。
他前世一无所有地去,今生茕茕孑然地来。亲情皆攀着季邈才能生出,可季邈终究不再是他对不对?
家人尚在,少年气盛,他已经品尝过欺骗,可他没有断过骨,也绝不会再品尝到至亲的背叛。
季邈不是孤魂。
季邈和他不一样,他是纯粹因恨而复生的人。
司珹想要推开他,甚至想要劝诫他。他分明知道季邈应该走怎样一条路,才能更好地立足于世俗,可自己那晚咬下的齿,怎么就不愿意再深再狠?
伤他、恨他、赶走他好了!这样一切才能够慢慢回归正途。
可他为什么不呢?
他晕头目眩,胸闷气短,他应该推开季邈的,可又不可自抑地,埋首到对方怀中。
前世今生那样长,故人往事随风散,今生相知不相认。
他就只剩下自己了。
司珹在烛光里,痴痴然想,这也是一种自私吗?
他如果成功救下今生的季邈,却又因不舍因孤独将他留在身侧,那么究竟算是拯救还是沉沦?
司珹不知道。
骤然间风又转,流云逐水过千山。司珹再睁眼时,温家祠堂内长明灯轻轻晃,他在小风里,被细渺长烟绕了满怀。
那烟中满是春日的香,雾里凝出一只纤长的手,掌心抚着他的头顶,似乎若无地唤他。
小邈。
司珹喉结滚动一下。
他沙哑地说,我不是小邈了。
可是妈妈怎么会不认得你?
那白雾温声答着话,又柔软地团住他托举他,他就被带上高高的云端,去望尘世间千千万万人。
无数人在走。有路花团锦簇,便有路荆棘丛生,亲朋呵护者望着故乡,茕茕独行者却没有归途。
倏忽有朦胧的影子挣脱血泥,踩着迷迭乱象,凝出一条新生的小道。
另一团影子靠过来,它们就交汇至一处,今生注定要走同一条路。
你是小邈,小邈也是小邈。
白雾在他耳边,祠堂与春日的香浸润着他,温柔又朦胧的女声穿过他,像东风垂落枝稍雪。
可你亦是你,他也亦是他。
司珹抬首,懂又不懂地望向高处。那洁白的云雾最后一次抚摸他,绕过他脖颈的动作很轻柔,像是祛除了掉无形的伤痕与镣铐。
醒过来吧——
白雾倏忽散尽了,司珹从软云间落下来,就立刻有温暖的掌心撑住他的背,身侧有人唤着折玉,司珹虚弱地抬起眼。
是季邈。
季邈捧着药碗,克制地只坐在床沿。他将汤勺递到司珹嘴边,却又好似意识到什么,小声问:“要不要我端着碗,先生自己来?可是我又怕你烧没退,呛着自……”
季邈,季邈。
司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在心底无声地默念。他似乎依旧没能彻底厘清今生的自己与季邈。
可他看见对方递过来的那只小瓷勺,终于打破了一道重要的屏障,不再心生抗拒,不再怅然、落寞或无措。
“季邈。”
司珹闭了闭眼,轻声说。
“你喂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