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饶有兴致地摸过他脸:“可惜你太小了,这样小的孩子,我没兴趣。”
段隐青蹭着他的手,吃力地讨好,说:“大人将我养起来吧。养在后院里,笼子里,哪里都可以,养大了,我就是大人的奴……做什么、什么都可以。”
那公子倏忽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顶顶可笑的话,可他只一摆手,段隐青的肺里便骤然涌入了空气。
那人以靴尖挑起他的下巴,戏谑道:“不愧是旁系子,养狐奴,方才那样急那样气,我还当你多有骨气。”
他又问:“当真什么都可以?”
段隐青流着泪,点了头。
他就活下来。
活下来,他被套着一只深色麻袋,丢到不知何宅的后院里,野鬼一般躺在枯草丛,几乎从不与同在院中的男孩女孩交流。
晨起时候他总是仪态端庄,跟着教习妈妈学习琴棋书画,入夜后他淌在枕上,中途常惊醒。那濡得湿透的枕,他原以为是冷汗泅的,摸到面上时,才发现泪已淌了满脸。
那公子没碰过他。
他每次来,瞧着段隐青,像是欣赏一件待雕琢的玉,他唯一的嗜好是捏着他的耳垂,好声好气地问段隐青。
“这里,这里,和这里,都给你打一个耳洞,挂着赤红穗子,好不好?”
段隐青垂着眼,勉强一笑。
“我连命都是大人的,自然都可……”
那些弯针就穿过去。
后院里的人不断被送走,新的人又不断被送来。直到段隐青十八岁时,不再年轻的公子枕在他怀里,醉醺醺地拨着他耳垂上的红穗,叹息道。
“你也要走了。”
段隐青渐趋麻木的神色终于松动一瞬,他问:“大人要送我去哪儿?”
“采青阁。”
那人问:“你知道采青阁么?”
段隐青摇摇头。
那人便带着满身酒气,喃喃道:“那是衍都最负盛名的男妓馆……兄长的眼睛已经不止在安州,朝中的世家却、却不肯认我们。”
“你说,他朝我发什么脾气?”
段隐青垂眸,指骨已经绷得发白了,面上却仍温声细语地问。
“从前院里的那些人,都送去了采青阁么?”
“怎么可能?”蒲既泱目光迷离地拨着穗,嗅段隐青颈间香,“你是所有玉里最好的、最上乘的玉……”
段隐青偏头笑了,问:“大人养了这样久的玉,想要我做什么呢?”
“情色最能迷人眼啊。”
蒲既泱抚摸过他眼尾,手上用了劲儿:“我蒲家在京,正缺你这样一双好眼睛。”
他告别雾隐山,躺在牛车里,就被所谓牙婆卖到了采青阁。段隐青从此成为他唯一的名字。
兰舒也是玉。
这是他来阁后发现的第一个秘密,后来他撞破了更多秘密,也传递了不少秘密,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最大的秘密。
他的长姐尚在人世。
长姐来采青阁的那一天扮作男装,段隐青瞧此人气度不凡,又见此人多次瞥眼来看。段隐青在采青阁,见过太多这样觊觎的目光,对此早已轻车熟路。
斟茶时他有意无意贴近对方,问:“大人今夜,要留宿阁楼中么?”
对方却在暧昧里,轻轻唤了一声。
“阿云。”
段隐青在这瞬间无地自容,对方没有鄙夷或嘲弄,他却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到大街上,成为人人可唾弃的家畜,人人可狎昵的妓子。
长姐唤醒了他,却又好像杀死了他。
长姐偷偷来见他,教会了他握刀拿剑,劝段隐青随自己走,段隐青却摇摇头。
“我做不了长姐这样的刀。”
在庭院小风里,段隐青微微一笑。
“那人要我做玉,可是玉分很多种。青玉无暇,羊脂却能凝血。阿姐,你走吧,我留在这里,也能做讨命的璋。 ”
长姐没有再固执己见,她叹口气,为他摘下了耳垂上的赤红长穗。
“阿云,你要当心。”
当心,段隐青自然是当心的。他活到这样大,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好些人被他的衣袂迷了眼,又死在他的尖刀下,被暴雨重刷净血迹。
临到天亮后,便只剩下赤条条一具尸,白花花一堆肉,富贵燕们折了翅,坠去酆都的路上,会不会也落到火里去呢?
要是火真能把一切都灼烧干净,该有多好。
可他昨夜怎么就疏忽了?
那大理寺的常随怎会在廊上,飞镖又怎会掷中他自己?段隐青发着热,他被绑缚过的四肢尚红肿,却只能费力再割出几道伤。
张九和世子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什么?可他究竟还能瞒几时呢?
段隐青呼吸纷乱,他空洞地盯着暗格,像被卷入了黑洞洞的腹。此刻思绪成为绞弄他的线,割得他鲜血淋漓,疼痛却又提醒他,他依旧尚未死去。
他魄散神迷,却仍是人间的一道游魂。
段隐青面无表情地摸到插销,缓缓扣上暗格底部,便听不见遥远的水声了。
不过幸好,蒲既泱鲜少自安州来寻,他没空在意,也尚未发现任何端倪。他兄长蒲既昌今在安北府任布政使,已为封疆大吏。
蒲既泱每每来时,却总要给他打新耳洞。兰舒一见他耳上新孔,便知“那位大人”已经来过了。
这样想着,段隐青无意识摸了摸耳骨。两月前,蒲既泱来时穿的孔反反复复发炎,近些天来才终于快好全。
蒲既泱不在,段隐青便只在偶尔在耳垂上戴珠,全作接客用。他默默蹭着那小孔,有些意兴阑珊地挪开——
将要挪开前,一只手倏忽攥住他的腕。再熟悉不过声音响在咫尺,已经不复年轻了。
“小狐奴,”那人声音很低,阴恻恻地问,“这方格子是什么。”
“你背着我,藏了什么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