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哪儿了?”季邈说,“随行府医在车轿里,你自己钻进去拿药。”
司珹抬首,在凉煦的流风里,同他四目相对。
后者又收回眼,说:“驿站就在前头,我洗净血腥味就回衍都。明日和安州衙门那边接应的人碰上,你们就安全了。”
季邈行随言动,做事干净利落。一行安置好后,他同温秉文几人短暂聊了聊,就上二层浴间去冲澡。待到掀帘而出正欲下楼时,被司珹堵了个正着。
司珹虽未参与方才的谈话,却也只匆匆洗了洗。这会儿他头发完全没擦,系着浴袍,整个人都显得湿漉。
“寻洲,”司珹用同样湿漉的眼睛望着他,说,“我们谈谈吧。”
季邈最终被这泓水波浸润了。
他跟着司珹回了房,独自坐在小竹案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司珹却将那小桌案挪开一点,季邈瞥眼看见了,就问:“做什么?”
“寻洲,”司珹温驯地说,“我留下的那封笺,你看见了吗?”
“嗯。”季邈喝着茶,“敷衍得还算用心。”
司珹扯了扯他衣角,闷声说:“不是敷衍。”
季邈快被他气笑了,他仰面喝完茶,将那杯子搁到竹案上,攥着司珹的手抬起来,说:“字里行间句句大义,所思所想俱是全局。先生若为谋士,自然算不得敷衍主君,甚至可称思虑周全赤胆忠心——可你怎么偏偏不敢当面言说?”
司珹不说话,侧脸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撒什么娇呢司折玉。”季邈冷声道,“走的时候不是挺果断,这会儿你又服什么软?此去越州至少整整一个月,你倒够洒脱,没支会我只言片语不说,连那信里都没有多余的话。衍都纸墨够贵啊,怎么连先生都用不起了?”
“阿邈——”
司珹拖长了尾音,季邈屏息凝神地等,却最终只听见他说:“……你歇一晚,明早再走吧。”
季邈脑中绞紧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了。
“好啊。”
他磨着犬齿猛然前倾,觉得浑身的血又沸起来——几日前司珹不愿意,他没继续逼迫,想的原是再给司珹些时间,等到司珹点头再说别的。他还记得司珹情绪崩溃的那一晚,泪水与抽噎都像刀一般片他的肉,敲着他的骨,季邈记住了那夜的一切,记得那个梦,与司珹苍白的脸。
他还记住了此后的种种,记得对方有意无意的回避,记得小阁楼睡梦中的回应。
“阿,邈。”
许多事情,都在将他引向一种无比荒谬的推测。
……或许在梦里,司珹正是他。
这真的可能吗?
想法冒出的瞬间季邈也被惊到。乃至于眼下,他也绝不敢对此事盖棺定论,面对祖父时他撒了谎,觉得天下万万事,最离奇者也不及如此,说出去根本无人信。
可若真如此,除却其本身的荒诞外,别的一切,都再合理不过了。
司珹寻找他教导他,为他奔波四方,又为他筹谋前路。世间大道万万条,他为什么非得选择这条路?所做一切都为了他季邈,司珹最终又能得到什么?贤名么?
可他入肃远王府时是“妓子”,入京后又成为“张九”,甚至为着他再受男宠之议,连以真面目示人都做不到。
司珹几乎完全活在他的影子里。
季邈不想要这样。
他不需要一道影,而更想要一个人。司珹如果曾是他,那么同源的血肉不应遮蔽他,而应反哺他、滋养他,让他长出新的骨骼。他们的魂靠在一起,可心魄应当是独立的,彼此相伴的。
司珹因为这个躲着他,季邈尚能耐心等待、慢慢引导——但司珹怎么敢一声不吭,就这样离开了?
别离中的恍惚仅一瞬,接着便是抽筋扒骨般的空荡、可能会再度失去的恐惧。爱化惊怖时竟如潮如浪,打得季邈狼狈不堪,只余下一把嶙峋骨。
他今日瞧见山匪劫道,瞧见司珹面上的血,险些连刀都砍断了。
司珹怎么还敢想着蒙混他!
夜已入三更,驿站内室混沌不堪看,油灯颓然续着豆焰,被遽然而起的风扑灭了。
司珹倒在竹席间,季邈摁着他的腕,埋首到他脖颈间。
“寻洲,”司珹被他骤重的呼吸烫到了,打了个小颤,吃力地说,“寻,洲。”
季邈不答话,抵着司珹的颈厮磨至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
“不是想着接近我、利用我吗?”
他手缓缓上移,逐渐覆盖住司珹露出的侧颈、脆弱的喉结,感受那突起在自己掌心无措地滚动。
“利用完我就想抽身。”季邈快将每个字都咬碎了,他覆在司珹耳边,将支离的话与心一起捧给司珹。
“天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
“不是……我没有!”司珹被烫得再难忍耐,奋力挣身中喊道,“季寻洲!你又发的什么疯!”
“是季寻洲还是阿邈?”季邈严丝合缝地接上话,迅速道,“你究竟在问谁呢折玉。”
“如今在你心里,我又究竟算是什么?”
司珹这两句后如遭雷劈。他方才挣得太厉害,这会儿襟口全开了,却没有丝毫心思再顾及。他喉结急促地上下滑,浸在季邈掌心的温度里,却像被浪潮堵住了。
他实在惶惶哽涩,难言一字。
可季邈仍贴在他耳边,低声喃喃着。
“旁的怎样都好,骂我,推我,拒绝我。只要你还在,什么都可以。”
“只要先生不离开我。”
“爱我、恨我、利用我吧折玉,但再也不要不辞而别了,好不好?”
司珹心脏又酸又软,季邈将脆弱这样剖出来给他瞧,可怜兮兮地求着情,叫他再难拒绝。
但他喉间犹堵塞,肯定的话也说不出,只好胡乱摸到季邈的后脑,揉了揉他的发。
这带着安抚意味的接触,却最终适得其反,叫此刻急切渴盼着的季邈会错了意,以为司珹又要轻飘飘揭过去。他在这动作里猛地埋首下去,咬住了司珹的耳垂,又恨又怜地磨了磨。
司珹呜咽声骤泄,本能地蜷起指,终于失声道:“季寻洲!”
“在这呢,”季邈衔着他,恶声恶气地问,“你要季寻洲,是不是?”
司珹睫毛颤得厉害,同样恨恨出声,咬牙切齿地说:“季、寻、洲!”
季邈猛地屈膝撑身,迅速将司珹翻了个儿。司珹的浴袍堆在腰间,被他推了一把。
司珹骇然道:“不行!”
“我说过的——季寻洲!”
他向前扑,意欲挣脱,尾椎最后一节骨却猛地被指腹抵住,粗粝地碾过去。
司珹霎时软下去,他腰塌着,像一泓弯钩的月,那背脊间盈盈盛满了夜色,浴袍便做了柔软的云雾。
“这是什么?”
季邈以指腹相碾,将小块肌肤蹭红了。润色中一点黑墨,他没能忍住,又磨了磨。
季邈声音喑哑,吐字沉而浊。
“先生此处……”
“怎么还生着一颗小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