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殿下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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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院内露气深重,季邈坐在桌案前。屋内没点灯,卫蛰和戚川共十余人跪在地上,无人敢抬首,直视季邈的眼。
卫蛰磕着头,勉强道:“主子!属下无能,未能护公子周全。来袭者共有小二十人,他们训练有素、动作很快,我和各位哥哥拼命去追,却还是……”
卫蛰猛地一锤地,涩声说:“却还是没能追上,亦不知究竟何方势力拐走了公子,还请公子主子责罚!”
季邈没答话,半晌方才低声道:“那是季瑜养着的私兵。”
季邈今日被困在季朗婚宴上无从脱身,临收到戚川消息心神大乱、又瞧见季瑜离去后空荡荡的席位时,季邈已经想杀人。
季瑜怎么敢!
婚宴上酒灼烫着他五脏,季邈在焦灼里,思绪乱得像飞灰,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司珹还在对方手里,他不能轻举妄动。
季邈咬着自己的舌,将血混着酒一块儿往下压咽,他在每一次推杯换盏的瞬间都想要杀人——司珹在梦中所谓的“失去”,他此刻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
季邈肝火上窜,恨不能立刻将季瑜碎尸万段。可冲动鲁莽解决不了任何事,如今他不仅要忌惮司珹在对方手中,还得忌惮深宫里时时观测的眼,因为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他身侧有司珹,身后还有温家满门。司珹梦里的遗憾还未完满,他同司珹站在一起,要经得住风浪,抗得住严霜。
季邈强迫自己咬舌,想司珹的处境会如何。
司珹会有性命之忧吗?
司珹对外所示,从来都只是他的姘头,既无身份也无权势。季邈猜这正是季瑜敢直接捉人的根源——那么他所展现的态度与手腕,便决定了司珹的生死。
自己应当如何做?
司珹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对季瑜说些什么,以拖延时间、减轻顾虑,乃至于混淆视听、干扰判断。季邈叩着桌,松开的指缝里有血。
他闭着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象关于司珹、关于自己、关于司珹曾告知过他的一切——季瑜在梦中做了刽子手,季瑜喜怒无常,季瑜秉性有缺,季瑜偷偷找来李含山,季瑜最近常倒掉……
季邈豁然起身,问:“前几日寄给阳寂的家书,可有回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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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破晓时,司珹睁开眼。外头朝阳斜升,室内墙隙微微透了光,司珹微垂的脖颈弧度间隐约落着芒,季瑜推门而入时,司珹没有抬首。
“兄长没能找到你,”季瑜舔舔唇,说,“真可惜。”
“二公子将我从城外地牢,转移至你别院暗室里。”司珹眉间淡漠,“若胸有成竹,你又何必如此?“”
“世子无证据,本就不能大张旗鼓来查院。天然占着便宜,所谓游戏也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季瑜冷眼勾了唇,说:“可无论如何,都是我赢下这一……”
他音未落,汤禾猝然推门而入,拜首道:“主子。”
他迎着季瑜的不耐,俯到对方耳边去,季瑜脸色迅速变了。司珹打量着他面上一瞬而过的茫怔,好心情地看季瑜匆匆夺门而出。
季瑜被汤禾跟随着,迅速穿廊往李含山房中去。待他到时,屋内早就空无一人。
季瑜连忙抓了廊下打扫下人,问:“外祖呢?”
那下人缩着手挣不开,就只能垂眸道:“晨起时世子院中来人邀,李公匆匆披衣去了,如今尚未回来。”
季瑜猛地甩开他手,想再往兄长别院去,却被汤禾拦下来。
“主子,”汤禾劝诫道,“怎可着急露怯?咱们且再等等,探清情况再行动。”
季瑜怎能不着急?
李含山入府这样久,季邈都从未找过他,怎么昨夜司珹刚丢,今晨他就将李含山叫到自己院中去?
大业成前,他决计离不开瑾州李氏。李氏话语权又全在李含山手中,他得攥着李含山,保李含山才能调度母家全族。那么如今季邈突然召人入院,究竟是什么意思?
季瑜在这瞬间倏忽惊觉,兄长似乎比想象中更加了解他——季邈是不是早就觉察到他与李含山此番衍都相见的心思?可他怎么能这样快就反应过来,是自己带走了司珹呢?
季瑜后退半步,他转向汤禾,迅速问:“昨日你带人去捉时……”
“决计没有暴露。”汤禾说,“我们从前养在阳寂的那些暗卫,没同世子近侍交过手,对方不熟悉我们的招式,亦不知晓容貌。”
那怎会如此迅速!
季瑜眉间不虞,几乎是被汤禾推回屋内强行冷静的。他这头火烧火燎地等,季邈却毫无放人离开的意思。
李含山陪着坐了大半日,不懂季邈究竟是何意。他抹了一把额间汗,想找个理由先离开,季邈却在他之前开了口。
“李公此番入京,待得可还舒适?”
李含山拱手相应,说:“世子挂牵了,老朽一切都好,只是肠胃……肠胃偶有不适。”
“衍都不比巡南府,”季邈说,“巡南水道亨达物产丰沛,瑾州更是其中翘楚。李公在衍都,吃食稍有粗糙不说,水土应也稍有不服。”
“吃食倒还周到,”李含山摸不清他意思,只好谨慎地抿了口茶,顺着季邈说,“南北天气迥异,水土难免稍稍有斥,多谢世子关切。”
“水土不服乃是思乡作祟。”季邈笑了下,“入京后乌鸾常常往北去,想要飞越祁瑞山。阿瑜院下所植怀州兰,也莫名枯萎了好些,想来花草鸟兽亦有魂,亦不能断绝思乡情吧。”
李含山手中茶盏没拿稳,嗑到桌上时险些摔碎了。他匆忙去扶时,戚川已经递来了帕子。
李含山含糊道了谢,他指间尚湿,却又下意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迎着季邈的目光哂道:“口渴,喝急了。”
“李公急什么?”季邈轻飘飘地硕,“我院中茶水多的是——卫蛰,且再去烧壶新的来。”
“今日我陪李公,慢慢喝。”
这头茶水一杯杯下肚,那头季瑜却什么也喝不下,他驱了汤禾出去,独自伏案小桌前。
季邈会对李含山说什么?
季邈今日叫去李含山,这压根儿是一种放人的威胁。季瑜读懂了这层隐意,可他这阵儿稍稍冷静下来,又想。
就算李含山被困着,一时三刻出不来。可他到底姓李,是李程双之父、他季瑜的外祖,季邈再怎么说,难道还能叫李含山倒戈吗?
他思及此,缓缓撑着身子坐起来,可从刚自壶中注满一盏茶,便听敲门声起,汤禾随即闪入,迅速绕过了屏风。
季瑜神色晦暗,仰首问:“可是外祖那边……”
“主子,”汤禾打断他,自怀中摸出一笺信,说,“是阳寂来的信鸽。”
季瑜抽过那信,有些不耐地打开来,可刚匆匆扫过其中两行字,便愣在原地。
“小阿瑜,月前衍都天热,父亲千里奔波,可还安好?
“吾儿鸿鹄志,为娘思之慰切。然孝之一字,娘远嫁阳寂十余年,未能躬身奉行,便请阿瑜待娘履之,重新感悟于心。”
季瑜捏着那信,指骨已经透出白。汤禾两度欲言又止,方想说些什么时,季瑜已经撞开他,疾步出去了。
这阵儿余晖满院,天气赤红,映得季邈眉间眸底似凝血。他抛了把石榴到嘴里,又将瓷盘往李含山处推了推。
李含山道了谢,却没吃。
他亲眼见那石榴被剥开,四分五裂地溅到盘中,又思季瑜与李程双所为,心中难免生寒——李氏一族向来人丁兴旺,扎根巡南已百年,可自己身为全族之首,怎就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他是贪权,有从龙之野心,可他也怕死,怕晚节不保,怕满族尽覆灭。
李含山闭了闭眼。
季邈并不勉强他,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将掌心汁水擦净了,那红色拓侵到帕上,动作间像在擦剑锋的血。
二人无言间,呼听院中脚步声骤起,随即是卫蛰阻拦之声:“二公子,世子与李公正清谈,不可随意相扰啊!”
“我找兄长有急事,”季瑜到底停下来,抿唇道,“我……烦请快快通报。”
季邈起身出去了,他斜靠门槛边,乜视间问:“你有什么事?”
“兄长!”季瑜说,“我……我见兄长与外祖相谈甚久,不知发生何事,便想着来看看。”
“哦,”季邈佻达道,“倒也没别的,就是孤今日无人作陪,闲得发慌,李公正巧也无事,我俩随便聊聊天。”
季瑜失声说:“就因着那个妓……”
他在季邈骤然森冷的凝视中,把心一横:“兄长本应心怀家国,怎可如此耽于情爱、以至荒废正途?妓子皆为风尘中人,最擅蛊惑人心,他日你我归家,父亲问及,见兄长正业凋零名声有损,岂能不震怒?”
“阿瑜为弟,本不该妄议兄长之事。然血脉相连骨肉同出,实在不忍见兄长自毁前程,方才出此下……”
“你也知道你不该妄议?”季邈骤然拔高声量,“季瑜,你怎敢僭越至此!孤行事如何自有分寸,你竟擅自差人绑缚,眼中可还有分毫长幼尊卑之序!”
季邈三步并作两步,干脆利落下了阶,揪起季瑜衣领。
“季瑜,你今日擅动我的人,明日是否就敢代我行礼法、代我承爵位?”
季瑜愕然道:“我……”
季邈狠狠扯着他衣领,摔到阶上去。
“如今父亲不在府中,长兄如父,我便代其管教一二。”季邈居高临下,“你从小到大头一遭离家,衍都自由无人管,怕是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吧。今日我便好好教教你何为礼法——戚川,取荆条来!”
“兄长!”季瑜恨声道, “就为着个妓子,兄长今日,便定要责罚于我吗!”
他背上猛一痛,被荆条打得蜷缩,余痛尚未过去,边听季邈声音近在咫尺,人分明已经俯身到他耳边了。
“长幼有序,尊卑有法。你不是读了许多年圣贤书,连这都还需要我来教?”季邈吐字清晰道,“别说是我的人了,就算是我院中养着的一条狗,你也动不得。”
“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