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既昌原为安北府布政使,若他降半级,本该将至布政使左右参政位,可那样便必得有人顶替他而上,将安北府境内管辖实权拱手让与他人。长治帝不这么罚,反倒叫他去了主管刑名督查的按察使司,便可保留布政使位置空缺。这分明是仍信任他、重用蒲家的意思。
蒲既昌连忙起身谢了恩,长治帝挥手,赶他出去了。他走时,子夜更声已敲响,荣慧要扶他去休息,长治帝却拒绝,叫荣慧带殿内所有人都出去。
暖阁的几十扇窗被阖上,只留些小缝透入风。长治帝躺在须弥榻上,看垂帘随风轻轻晃。半晌,他方才独自起身入暗室,又自机关中抽出本小册。
上头密密麻麻,写了几十个大姓世家,零星做了圈点。有些地方被涂掉,有些地方圈了红,长治帝绕过圈红的蒲家、涂改诸多的楼、方二家,往原本就划过一道斜杠的“温”字上,交叉又添了一笔。
他面无表情,盯着那字看了许久。
正当静谧时,殿外却突然急急响了磬声。长治帝猛地合卷快步出去,一敲殿内铜磬,便见一锦衣卫千户匆匆而入,面红脖子粗地跪倒,匆匆道:“陛下,西北军令急报!”
“五日前阳寂峰隘峡关口,嵯垣渡冰人毫无征兆合力来犯,西北边军措手不及,倾尽全力方才堪堪抵挡,肃远王也受重伤,短期无法再挂帅,特此来报请求粮草、药材与武器补给,此外……”
长治帝连忙探身,问:“此外什么!”
“此外,肃远王请求同遣二子归家,”千户道,“尤其长子季邈,说是战况危机,待其挂帅军中,以安西北局势。”
长治帝神色愈沉,重重落回座上。
***
阳寂七月中旬天已凉,李程双晨起时,瞧见了中庭草露上的薄霜。她匆匆扫过,便携连星往书房去了。
她进门绕过屏风,就见到了季明远。后者半身赤|裸,创口贯穿其大臂,瞧着很是狰狞。
季明远听见动静后抬头,搁下茶盏说:“夫人来了。”
“王爷受了伤,怎的还这般强撑着,”李程双快步上前,连星便搁下盛着药的托盘,携屋内其余下人尽数出去了。
李程双为他层层取下白布,就见创口狰狞,仍旧朝外渗血,她拧眉,轻手轻脚地以巾帕沾水,为季明远擦拭,轻声道:“王爷受苦了,怎的伤成了这样?”
“看着吓人,实则没怎么挫伤筋骨,够骗那监军太监就行了。”季明远啜了一口茶,问,“急报已经递去衍都了?”
“递去了。”李程双轻声说,“陛下迟迟不愿放人,咱们战事便往紧急了写。我母家那头已经倾力以备,待到俩孩子回来、衍都补给物资随至,便可当即起事。”
“随行必有兵部与地方布政使司的人,”季明远说,“差不多也就能瞒到回来前后,大不了将这些个官也扣在我们手里。”
他重重磕下茶盏,拧眉道:“说来我那皇兄也正是可笑,一个太子丧期,竟将亲侄儿扣了这样久!整日疑神疑鬼,我看怕是大限将至了。”
“陛下上了年纪,又一朝痛失长子,眼下惟有二皇子可继承大统,却偏偏二皇子不是个做皇帝的料。”李程双替他包扎,垂眸乖顺地说,“他疑心日重,倒也能够猜得到。”
“也正因此,急报中依夫人所言,处处重言长子。”季明远说,“夫人思虑周全,阿邈能打仗,想来我那哥哥不会做得太过分。但如此一来,阿瑜就能安全许多,又有岳父与李家护卫,想来他平安归来,应当不是难事。”
“阿邈武艺卓绝,也定能全身而退。”李程双一抿唇,问,“听闻昨日,那宿州温氏来信了?”
“是,时隔近两月,我那前岳丈倒是主动致书。”季明远哼了声,说,“想来他终于学会审时夺度,知道跟着季朗那蠢材毫无出路。不过他信中依旧没问季邈,想来竟真对这位外孙寒了心。”
李程双微微蹙眉,隐约觉得不对。
她很快收敛心神,勉强慰藉说:“王爷前几月联络温家,将季邈数年间未曾书信、亦未曾主动言说母亲母家之事尽数告知过,那温泓又的确什么也没收到。他牵挂姐姐,自然会对这位长子诸多失望、诸多责备。如此一来祖孙二人之心将离不离,王爷便可游走其间。”
“是了,”季明远她搂入怀中,笑道,“一切恰如夫人所言。孤之得夫人,如鱼之得水。”
李程双微微一笑,埋入季明远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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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刻,楼思危便醒了。他得了衍都所传西北消息,横竖睡不着,干脆推门而出,在游廊下朦胧的天光里,撞见了刚从饮刀河卫所归来的方鸿骞。
方鸿骞甲上犹凝寒霜,分明是一路跑马急奔回来的。楼思危一见到人,连忙上前问:“凌鹤,如何了?”
“我麾下将士三万多,如今饮刀河战事暂歇。能够暗中调遣往衍都的亲兵精锐,约莫一千人。”方鸿骞沉声说,“这些兵得以探亲奉祖的由头分散走,也不能离开瀚宁城太久,最多两旬就得回来。”
“足够了,”楼思危朝他拜首,说,“主君与折玉既致信求助,想来各中事宜,自会安排妥当。依照折玉信中所说,第一批暗卫当先接上温家太爷,护其暗中至瀚宁,他与主君随行其后。”
“岱安,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秋日高洁,二人并身极目远望,清风长越玉脂山,千里过楼阙,吹散司珹颊边发时,他正与温泓各覆假面,同在马车中,往衍都城门去。
四日前衍都急报,长治帝先先拨了补给往西北,却还不愿放季邈与季瑜离开。说是婚期仅有半旬,用喜气冲冲阴云也是好的,不差在这一时,西北也并不定然就差季邈一人。
他顺道下令遣了几位兵部武官随物资同往,新科武状元裴玉堂也在其中。
“迎接人马已在二十里外的驿站,”司珹轻声道,“外祖且先佯做向南,待到过关隘后,再转山道往瀚宁城。”
温泓笑了笑,说:“好。”
司珹便也跟着笑,他心中悸动,牵起温泓手背,轻轻抚过其上褶皱,温声细语地说:“委屈外祖奔波,我已同岱安先生和方将军说好了,车上备足了药,外祖要及时喝药,好好吃饭。”
话落已快至城门。司珹便拨开轿帘,要将路引递过去。
他手已经伸出去,守城士兵打着哈欠刚要接时,忽听道中马蹄声响。兵马司指挥使携几十人一路狂奔,很快抵达城门前,在勒马后仰间斥道:“关城门!”
司珹心下重重一坠,只听守城士兵忙问:“姜指挥使,您这是……”
“即刻落闸,闭城门。”姜指挥使骑马原地踱了半圈,居高临下地说,“瘴疟肆意,昨夜城中死了百余人,已由金街蔓延向连安大街乃至城中各处!就连宫中也有人染病,陛下已下令封|锁,即日起所有人不得出城。”
“凡有违令擅闯门禁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