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君臣 “君者行,臣者效。”……(2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3426 字 1天前

这是个脏活,旁人不愿做,自然又落到刚调任工部不久的宋朝晖身上。卯时三刻,宋朝晖便带人出办公署,往最脏污的一段城根下面去。

城内尸体清理不及,这一块儿的尚在堆积。随行胥役捂着口鼻,在尸臭味中说:“宋大人,这地儿看看得了!禁军都不愿收拾的烂摊子交给咱们?好歹把尸体抬走再说啊!”

宋朝晖早覆系了三层面巾,在臭味与脏污中小心落脚,只露出一双生无可恋的眼。

“嗯,”宋朝晖扯着袍子,有气无力地说,“活还是得干的。”

胥役偏头唾一口,就同服役者蔫头耷脑地四散开,敷衍地敲敲这儿看看那儿,全然没有清理尸体、仔细做事的意思。

宋朝晖也贴近城墙根。衍都城墙外半面借枫江,算是有天然的护城河,另外半面却背靠后山,未单独挖渠以设沟,这块儿因而维护也不算太勤。衍都建京百余年,大修不过三次。

宋朝晖简单走了走,就瞧见好几处石面斑驳,缝中杂草已过人高。尸体胡乱滚在草堆里,缠着枯黄的细杆。

他蹙眉,抬脚想避开其中一具,却未留意草丛中有只断手,被绊得栽倒在地。

这下他浑身俱脏透了,人被骤然而浓的尸臭熏得险些翻眼晕过去。宋朝晖狼狈撑着地,想要赶快爬起来。

掌心被什么细长硬物硌住,宋朝晖下意识握了把,竟能直接抓起来。

虽沾了血污,却仍能看出,这是一根道制的素长木簪。

宋朝晖瞳孔骤缩。

他慌忙扑过去翻看尸体——这具不是宋朝雨,这具也不是,还有这一具……

他大汗淋漓,捞起尸体两臂猛地掀开,乎见尸堆深处,微微透出点光。

尸堆是紧贴墙根的,其中怎么会有亮光?

宋朝晖眉头紧蹙,倏忽明白了。

他赶紧将那尸挪回去,赶在胥役抵达帮忙前将弟弟的簪子藏入袖袋,又被人拽着,踉跄站了起来。

“宋大人,您没事吧?”

胥役下意识后退半步,啧声道:“哎哟您这一身脏……今儿可还有一整天呢,您要不先府捯饬捯饬?血污事小,因此染病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话正中宋朝晖下怀,他敷衍道了别,失魂落魄地回府去。草草换过衣服后,连澡都还没洗,就先将宅院内外仔仔细细翻了个遍。

哪里都没有宋朝雨。

他和江浸月一样,不告而别了。

那洞道,会是弟弟挖出来的么?

宋朝晖不认为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宋朝雨能凭一人做到如此——可洞道里钻过了他的弟弟,那么这个秘密就决计不能被他捅出去。

宋朝晖脚步虚浮,他扶着柱子,勉强站定游廊下,望进中庭里。

院中石榴早在六月遍结满了果,可惜多事之秋无人吃。一场雨后几乎落尽了,滚到泥浆里,溅开又红又碎的籽。

宋朝晖不忍再看般,别开了眼。

***

再三日后深夜时,温府的夜值禁军打着哈欠,与同僚抱臂,候在府门处。

左边打哈欠的瞧着右边倚墙的,见四下无人,自己便也靠上去,懒洋洋地说:“累死了。”

“是啊,”先倚墙的那个看过来,“几天没合眼不离守,老子连女人都找不了!不过这趟疫病闹过去,连安大街的妞儿得便宜一半价,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大哈欠的来了兴致,问:“为什么能便宜?”

“因为……”倚墙的那个招招手,打哈欠的就凑过去,附耳见听他说。

“因为,脏啊。”

两人低低笑作一团,又说了好些污言秽语,末了打哈欠的唾了口:“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咱们禁军难同锦衣卫作比?禁军人多事杂,锦衣卫却是天子近臣,飞鱼在袍。不干咱们这些脏活累活,俸禄还拿得比咱们多。”

“人各有命咯,”倚墙的吊儿郎当道,“你老钻这种牛角尖。咱们这样不是也挺好?事虽多,管得却没那么严,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乐意整日跟在皇上跟前,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吗?”

打哈欠的耸耸脖子,说:“那还是算了吧。唉,你说得倒也对,人这富贵命不能强求——前两天那什么方家小女儿,就是要嫁给皇上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命格太薄,竟然直接因着瘴疟死了!”

“果然红颜薄命啊,”倚墙的转着眼珠,倏忽道,“美人难得,瞧瞧也就算了,如今这温宅里不就有一个?哎呀,过过眼瘾倒也好,可惜他是个男的。”

二人又笑起来。

笑中背后忽然响了人声,温温柔柔的一嗓子。

“二位大人,是在聊些什么呢?”

两人骇然回首,便见司珹带着李十一,站在几步外。李十一手中端着茶托,司珹神色如常,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倚墙的却有些心虚,他别扭地站直了,咳嗽一声:“司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见二位夜中苦守,雨后天渐冷,昨日清晨都打霜了。”司珹说,“因此特备酽茶一壶,为二位大人驱驱困寒。”

李十一顺势上前半步。两个禁军对视一眼,打哈欠的先端起来,不好意思道:“司公子也太客气了。”

“此乃待客之道,分内之事。”司珹微微一笑,说,“幸好,城中疫病现已消得七七八八,两位大人,也快能歇歇了吧。”

“歇是兵马司的好处,”倚墙的也啜起来,小声嘟囔道,“咱们禁军哪儿有……”

司珹侧目,问:“大人可有哪些事务要忙?”

他今夜着素衣窄袖,腰身拉得紧,曲线就格外惹眼。倚墙的没忍住,又偷偷瞥了好几眼,他不敢看司珹皓白的颈和腕,却忍不住肖想那是怎样的曼妙。

他倏忽想,听闻肃远王世子好细腰,却从没入过温府,没能见识到这样的身段。果然王侯将相也并非珠玉尽揽,并非无所不能。

他喉结滚动了下,在头脑膨胀间,下意识答了话。

“瘴疟过去,城里乱得不像样,到处都是尸体。”倚墙的说,“其实这两天,各宅各院中禁军已经在撤离。但撤走的也没法休息,城中胥役人数不够,得帮着搬运尸体、清扫城防,恐怕又得忙个十天半月。”

“原来如此,”司珹轻声道,“二位大人真是辛劳。”

打哈欠的吃了茶,不知为何,也像是喝了酒般,有些飘飘然,甚至抢着答话道:“嗨,都是给天家当差的,哪儿有不辛劳?太医院的人更没得休息,皇上挂牵重臣,如今也只放回了四品与从三品,三品及以上大员仍在太医署别院,好生看护着呢。”

司珹凑近一点,问:“大人可知,他们多久能回来?”

“说是要等疫病彻底结束,”倚墙的头脑眩晕地补充道,“起码还得月余吧。不过听闻明日清晨,陛下便就准备复朝了。”

“原来如此。”司珹温声细语地说,“多谢二位大人。”

倚墙的眼前也重叠起来,他瞧着司珹,竟然忘记了自己在何处,只被茶水蒸腾出了色欲,一时胆大包天,踉跄前跨半步,要去拉司珹的袖。

“司……”

他话未尽,喉间豁然一凉,血就飞溅出来,旁侧打哈欠的来不及反应,脑袋就被拧了大半圈,只能无力地垂下来。

李十一放下尸体后拍手起身,将两人踹到了一处,又回首看司珹擦匕首,大惊小怪道:“公子,你身上溅着血了。”

“今夜要沾血的时候还多着呢。”司珹垂着眸。他站在院门处,睫毛投射的阴影里就盛满又细又碎的月光。

司珹拭净了刀锋,听见流风带来府中各处细碎的打斗与闷哼声,还听见了巷中隐约的马蹄声。

他倏忽问:“小十一,你怎么还不去抱小宴?”

“哎呀!”李十一拍着脑袋,连忙一溜烟跑了,他脚步声渐远,巷中马蹄声却愈近。司珹摁刀入鞘,深吸一口气后推开门。

季邈猛地勒马,前蹄仰蹬,司珹就在夜色里仰面,安静地看他。马蹄搓地间季邈俯下身,抬手抹去了司珹颊边的一线血珠。

“上回在安州道上我就想问,”季邈说,“先生怎么总是擦刀不擦脸?”

“先生自己看不见,”司珹瞧着他的眼,轻声说,“季寻洲,我十天没见你了。”

季邈下马,将他抱入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司珹同样闻到季邈身上的血腥味,他拍拍季邈后背,问:“处理干净了?”

“处理干净了。”季邈说,“季瑜几天前就被带进了宫,他走后我在府里干着急,估摸着锦衣卫应该已经报上去了。今日院中轮值的就只剩下真禁军,如今卫蛰他们在收拾,戚川也带方将军的近卫进了府。”

“我这边也快要结束。”司珹望进夜色里,看月亮下边渺远的宫阙,轻声问,“你也清楚太医署的方位么?”

“自然。”季邈勾唇笑了笑,将人微微松开点,“救出外祖后咱们趁夜突围,天亮之前杀出去,一路向北到瀚宁。”

“这路我跑过一趟,熟得很,知道如何避开关口。”司珹也跟着笑,他说,“我可以在最前面带路。”

李十一已经抱着温宴靠近大门,后头温时云夫妇也有近卫护送,季邈翻身上马,朝司珹伸出了手。

“折玉,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