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风雪大盛, 急奔而来的援军却齐整又静肃。年过四十五、两鬓斑白的钟景晖在最前,他抖了抖肩甲上的雪絮,就听季邈唤道。
“师父!”
“世——”,钟景晖上下打量着他, 改口道, “如今该叫主君了, 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那是, ”季邈同他汇马至一处, “怎么能辜负师父教导?”
钟景晖就笑了, 一掌拍在他肩上,瞥见司珹后饶有兴致地问:“这位就是折玉吧?”
司珹微微颔首,被风吹乱了颊边发。
“老师。”
他这一声“老师”叫得真诚,钟景晖只当这是谋臣的含蓄与周全,点头应了声, 觉得季邈身边这位生得真是好,信中闻远不及亲眼见。
“大军已自赤亭驿重返。”季邈说, “我们摸清了肃远王的底细,晓得他如今早已显露疲态。今日我们会师凌水, 得击溃朝廷骑兵,掩护大部队回撤越州,直取陵乐——东北军不擅滩战,今日这场仗, 可全得仰赖师父了。”
“好小子。”钟景晖说,“原来搁这儿等着我呢。你把肃远军当猴耍, 把朝堂骗得两头跑,如今又惦上师父了!这些法子哪儿学的?”
季邈将司珹扯近点,说:“都是先生教得好。”
司珹面上不显, 暗地拧了季邈一把。后者受了这一下,却依旧泰然自若。
但他人已经被推到钟景晖跟前来,只好硬着头皮聊。钟景晖家世代军户,自己也是老将了,阳寂守了二十三年,行事粗犷,其实从来不大喜欢清瘦文人,也有几分难以应对。
可他同司珹聊了几句战局战术,眼睛就亮起来。
竟真不是个花架子!
大军行雪中,很快汇至凌水战场,交战地比起一个时辰前,其实已经偏移好些,战鼓擂响时钟景晖当即收了笑,背刀间对司珹说。
“小珹,夜里咱俩好好喝一壶。”
狂风里翻着旌旗,钟景晖策马急奔,攥住他用了许多年的长枪——季邈的枪法就是他教的。论用枪,若钟景晖再年轻十岁,西北军中无人能与他匹敌。
他长驱直入,带骑兵扯开了补给下渐趋浓重的敌线。
***
入夜风雪仍肆虐。
两天中打了三场仗,军报八百里加急,凌水闹出的动静,终于叫衍都彻底慌了神。长治帝发了好大的火,要安州汇聚的禁军大部夙夜行军赶来增援,因而沽川的密信一至,季邈便知是时候折返了。
计划终于要进行至关键处。
事实上,凌水相抗的大军已经只剩下空壳。西北肃远军还歇在赤亭与潼山暂时喘息,以为东北边军与钟景晖的队伍帮忙抵挡住攻击,自己只需在猛攻之后助力,一举攻入衍都城中。
却不知假象将破,兵戈将至。
唯一清楚真相的肃远王仍在昏迷。他被收拾战场的千户发现带回,伤情堪称惨不忍睹。人也一直发着高烧,凌水与赤亭的军医看遍了,摇摇头说是危险,不过堪堪吊着命。因而人不得不被送返潼山城,向夫人李程双先递了急报。
收到沽川应伯年来信的当晚,季邈当机立断,携军夜行撤走,第二天清晨禁军再到战场,就只剩下了疮痍空荡的荒漠与河滩。
军队收捡得太干净,战场间连一把刀、一杆枪都没有留下。
禁军队伍试探性摸过凌水,快至赤亭驿时才被拦截。临时得报的肃远军也很懵——禁军越界,将攻赤亭一事,竟然还是世子身边那个叫“司珹”的谋士,亲自寄信提醒的。
司珹好心地告诫他们尽快整装,准备迎敌。
禁军遥望着手忙脚乱的肃远军,肃远军不忍看风尘仆仆的禁军。两方稀里糊涂地打起来,夜里围帐分析战局时方才醒彻。
他娘的,全被耍了!
钟景晖带着一万兵投了季邈,叫许多人疑虑同时,又难免叫肃远军中好些人心生动摇。可仗是不能不打的,谁都不敢退,却又都得各自加急传报回去,衍都距离一千五百里,五十里外的潼山城收到军报时,禁军的鸽子还没翻越祈瑞山。
军报是和季明远一起到潼山的。
李程双亲自来迎接。她风尘仆仆下了轿,连氅衣都没来得及披。信方才捏在手心,她转眼就瞧见了半死不活的丈夫。
李程双两眼一黑,忍着惊怒,下令暂时封锁消息,又将季明远抬回府中,急令最好的军医前来看诊,务必尽全力医治。
季明远被银针扎成刺猬时,李程双守在卧房的太师椅上,已经看完了赤亭传回的军报。
好一个季邈。
她在昏光里捏着信纸,心下冷戾地想。
——季邈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程双自认行事处处周到,绝不可能显露端倪。她面上待季邈这般宽仁,比起真正的慈母也不遑多让。这些年里,季邈从不忤逆,也从未对她表露过不满。
怎么突然就……
李程双啜了口酽茶,强迫自己在两日未合眼的纷乱中冷静下来,晓得自乱阵脚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她深深呼吸了好几次,闭目间细细思索季邈的言行。
是从何时开始滋生异样?
隆冬,大雪,玉兰堂。
琴师,种粮,小年宴。
是玉兰堂中,针对季瑜的那一场诘问么。
那么季邈的起疑,又是否根源于突然出现在府中、名唤“司珹”之人呢?
李程双心下豁然开朗,急忙展开军报,在枝灯下反复看了又看,将每个字都摩挲遍了。“司珹”这个名字并未出现——她了解除却司珹外,季邈从前身边的所有人,戚川,钟景晖,乃至朝天阙各副将。
她最终锁定了司折玉,并同模糊记忆中的司珹重叠在一处。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他改变了季邈,使得自己十来年间恩慈表象碎裂,十来年间隐忍蛰伏,多数付诸东流。
倏忽风鼓雁帷,灯焰摇晃间,季明远呻|吟着醒来,他喉间全哑了,想要抬手摸一摸,却发觉两只手根本不听使唤。
季明远艰难向下瞥,瞧见了皮肉外翻、乌青低垂的手腕。腕上细细缝满了线,可他一点知觉都没有。
季明远喉间含混,发出不似活人的嘶叫。
声音吓了李程双一大跳。李程双浸在沉思里,冷汗涔涔地掀起眼皮,就看见面色灰败的季明远,她擦了把额间汗,起身端药走过去,像一个好妻子那样,轻声细语地说。
“王爷,您醒啦。”
她将小药碗搁在凳上,捋了捋衣袖,要扶季明远坐起来喝药。季明远却骤然以肩相撞,李程双不防,后扑踉跄间,被水液弄脏了衣袖。
李程双面上却无愠色,只望着季明远,温娴地问:“王爷,您怎么了?”
季明远喉间嗬嗬,艰涩地说:“你这个,你这个……”
“妾身有何处触怒王爷了吗?”李程双说,“您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是被抬回潼山城的。妾身一直守着您,当即请来府医施针,又衣不解带地侍奉等候到现在。”
她慢慢站起来,折起了脏污的衣袖。
“王爷依旧觉得不够吗?”
季明远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不懂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李程双的假面为什么还没有被撕掉。他艰难地伏在榻上,难以坐直身子,却又倔强地不愿弯曲脊背,因而姿势显得格外怪诞。
甚至有几分滑稽。
“本王第一次见,见你……”季明远用眼睛剜着李程双,声音发颤,吐字艰涩。
“第一次见你,就该意识到的。”
可笑当时,他以为那不过是一次意外,一场命缘。十七年前的李程双那样明艳,她拨开轿帘,好奇又大胆地观察季明远时,季明远曾笃信对方的目光里满是倾慕。
如今同样的注目再落到身上,季明远方才知道,对方的好奇当真只是好奇,是对一颗棋子是否称手的打量。
“你这个毒妇。”
李程双温婉一笑。
夜雪簌簌,扑湿了窗。李程双抽簪划破袖袍,将那浸透药污的地方撕下来,丢到了氍毹上。
“看来王爷都知道了。是大公子,还是他身侧那位‘折玉先生’,亲口告诉你的呢?”
她缓缓走过来,坐在榻边陪伴所用的太师椅上。
季明远恨然盯着她,双目赤红。
“那么王爷还看不清么。”李程双朱唇轻启,她迎着季明远的愤怒,却浑然不在意。
“妾身分明这般为王爷着想,甚至可称真心尽付。已经做到这种地步,王爷竟然还不满意。”
“王爷不妨想一想。若无妾身,你当如何同长子相与?”李程双说,“若无妾身,肃远王府又当如何?李氏的孱弱打消长治帝顾虑,给了你喘息的机会,方才能助你休养生息。若当初嫁来阳寂的不是我,而是方家女——”
“那么你季明远,连同衍都方氏,早就地府相会了。”
季明远头皮发麻,骇道:“你!”
“我说得不对吗?”李程双侧身注茶,只倒了自己的,“若非瑾州李氏无朝臣,长治帝早该来削你的蕃了,还会放任你在西北横行?你不甘心居一隅只做藩王,从来眼高于顶,却又偏偏毫无心计。王侯,难道只靠蛮力来争夺天下?”
李程双端着茶盏,睨向他。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季明远嘶哑地回击,“本王行事再莽撞,也可称磊落。尔不过深院妇人,治国理政非后宅争斗!你用的什么腌臜手段,还敢拿到我面前说?”
李程双撇开浮沫,啜了口茶。
“我手段腌臜,王爷却用得很顺手。”李程双问,“那么请王爷告诉我,这是哪位圣人的大道理。”
“王爷瞧不起妾身,心中自有道义,又何必扣下温家书信?用则起,不用则弃。”李程双搁了茶盏,凑近一点,“这是大丈夫治下所应为吗?”
“油嘴滑舌!”季明远愤然仰首,李程双却及时避开了。季明远仰了个空,徒然扑倒床榻边,险些滚到了地上。
李程双没有再扶他。
“本王……那位置,本王就算再想要。”季明远盯着氍毹,“也绝不可能同外敌有私交。”
“这天下哪儿有什么绝对的敌友?”李程双笑起来,“世间万事因利而聚,因利终而结,因利相悖而冲突。道义忠孝能值几钱?你信这个,不就被长子戕害至此?”
季明远挣扎着,滚到了氍毹间。他碎成碴的右腿骨刚被固定好,经此一折,又刺穿了皮肉。
季明远喉间凄厉,却是恨的。
“你这该死的毒妇!”
“为自己谋虑,便算得上‘毒’吗?”李程双别了别鬓发,说,“那么妾身如果不够毒,恐怕早死在瑾州深宅里了。”
她冷眼瞧着季明远的狼狈,像在遥远的过去,旁观母亲周氏的死亡一样。
周氏溺死在井水里。
事发当夜,她又打了李程双一顿,依旧埋怨她为何不是男儿身,没有赢回老爷的青眼。李程双默默受了,向母亲请教应当如何讨好父兄。
周氏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眼里的浑浊在听见这句询问后渐渐褪去,扯了把蓬乱的头发,抱着满身鞭痕的李程双哭。
“我苦命的女儿。”
周氏说:“娘对不起你……你在这李家大院里,顶着小姐的身份,却连大夫人房内的丫鬟都不如。娘已经苟活了十多年,现在能教给你的也只有这些。”
李程双被抱痛了,却没有喊疼。周氏攥她肩攥得好紧,脏汗渍进鞭伤里,如同火炙。
周氏神经质闭着眼,一股脑倒出许多话。讲她如何短暂勾住了李含山,讲她灵巧的绣活,她雅致的琴技,还有她的伏低做小、她的八面玲珑。
末了她唾一口,骂道:“都怪那该死的陈氏善妒!”
陈氏是李含山的正妻,瞧不惯周氏莺燕做派。可陈氏出身瑾州大族,周氏母家远不能及,她被打骂被训斥,别说还手了,连声也不敢呛。
孩子是她翻身的唯一希望。
周氏又念起了旧事,想到此处,她狠狠推了李程双一把,恨声问。
“你怎么就是个没用的丫头!”
李程双额头磕到了桌角,顿时流了血。周氏却又疯了,她踉跄着爬起身,又哭又笑地说渴。
李程双捂着额头,摸到了沉甸甸的茶壶,却说:“娘亲,茶水已经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