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余烬 “陪我去看这场日出。”……(2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2231 字 1天前

他不相信表面的风平浪静。他的亲弟弟远守阳寂二十年,还不是没被磨平野心?那表侄季邈九岁入宫时便同自己不亲近,后来果然随他父亲,叛臣养出来的只会是叛臣。

可他本应是明君!

他从景和帝手中接过这江山,从来对其殚精竭虑,那温泓凭什么敢说后人不会记得他的功绩!若城破之日他以身相殉,叫万万人得见,那么就算江山易主,新皇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不敢抹去他的大义。

继而佳话传世、幼子将来便可借势再夺江山。他之身死只是一时的失败,一时的退让——只要他还有子嗣,只要他以身相殉!他就能让自己为史书所载、为后世所颂。

季明远与季邈的结局也就能注定。

长治帝呼出一口气,他缓缓起身进了暗室,将世家谱系上的“温泓”二字尽数涂黑了。

这盘棋还没下完,以死警世谁都做得。温泓,你才会是最后的输家。

长治帝缓缓笑出了声。

***

陵乐城入夜仍落雨。

城中灯火通明,雨势比起傍晚那会儿小了点。绵绵斜飘,没扑灭檐下的灯笼。军医进进出出,伤兵被集中安置在州府与卫所,肩脚相抵地挤在一起,没占陵乐城中的私宅。楼思危与后勤一起,为封城受困、存粮被征的百姓发粥饼。

起先只有少许人敢出来。后面见先行者当真领到了吃食,敢探头出门的百姓就愈来愈多,渐渐排起了长队。被抱在怀中的小孩瞧见又一纵归城兵,隔着敞棚遥遥指向季邈司珹,问:“娘亲,他们是谁呀?”

妇人摁下他的手指,轻声说:“是将军。”

雨中的双将沉默不语,被雨水打湿了眉眼。身后跟着的队伍拉着牛车,上面铺满干草,偶尔露出满是烧焦痕迹的残页——这些都是被竭力抢救回来的名册,稻草盖着,以免它们在雨中彻底分崩离析。

其中一辆牛车上躺着个人,两名军医围绕其侧,一人举伞一人施针探脉。很快有城中军医来接应,将人小心翼翼抬下牛车搬入棚下。

季邈吩咐戚川安置名册后,很快和司珹一起赶来,问:“怎么样了?”

军医揩着额间汗,颤声道:“难、难……”

榻上的人已经难称人样,他身上道袍已破,露出的部分黑红交织。轻轻一摁,血水就混着余灰淌下来。可他仍旧蜷缩着弓起腰背,死死交臂抱于胸前。

“烦请圣手竭尽所能,”季邈说,“宋二公子为护怀中卷册,方才烧至如此,您已是东北边军中最好的大夫了。”

“这么大的火,烧伤太严重了。”军医咬牙道,“但今日受主君所托,老朽一定尽力!但如今城中,用以清创的地榆与虎杖有缺……”

司珹当即扬声,唤李十一去寻。

李十一立刻领命而走,棚帘挑开的瞬间,险些同被简牧云搀扶赶至的江浸月撞个满怀,后者急慌慌扑过来,看见宋朝雨的瞬间腿就软了。

怎么烧成了这样?

宋朝雨环抱着的小臂太紧,军医掰不开,也压根儿不敢再用蛮力,怕再把他胳膊掰折了。江浸月喉间哽咽,说不出话。

季邈司珹不忍再看,转身出去了。

雨丝仍绵绵,二人心情沉重地等,听各路将领汇报城中情况,又见军医进进出出,将金银花干叶熬煮的擦身汤一盆盆端入,泼出来的却是血水。终于血污渐少、汤水渐清,棚内也爆发出一声嘶喊:“宋朝雨!”

宋朝雨咳嗽间又带出血,他喉咙都快被烤得胶黏,连呼吸都觉撕心裂肺。

可他还是要说,他艰难地松开一点胳膊,将怀中物露出来:“我,我带回……”

族志与卷宗均保护得很好,被湿透的袍袖裹住,又被宋朝雨抱在怀中,肉体凡胎再隔了一层。他烧得面目全非,却依旧勉强扯出笑:“就是,真金,火炼,太疼了。”

“别说了。”

江浸月泪淌了满脸。她平生头一遭这样无措,十六年后的大火没有吞没简素缨,她在必死的决心里,被再度拽回人间原本只剩下躯壳,今夜宋朝雨的生才是她的活。

简牧云也朝宋朝雨道了谢,他安静地退出营帐,同司珹季邈对视上了。

“主君,先生。”简牧云说,“多谢今日倾力相救。”

宋朝雨几乎是季邈亲自从地室里刨出来的,彼时火太大,暴雨急扑下仍有零星焰色。雾隐山庄毁了大半,烧焦的主堂倒塌下来,救人的路被堵死了。若无数百军士齐心协力,又无季邈大胆深入,宋朝雨决计无生还可能。

他是这样的主君。

几人聊了好些话,从山庄渊源到陵乐旧事,末了简牧云跪下去,往衍都方向磕罢三个响头,说:“诸位再生之恩,简家没齿难忘。”

“如今族志与卷宗俱在。”季邈说,“功成之日,便是简家沉冤昭雪之时。”

话说到这里,今日风波方才告一段落。季邈司珹终于得空回屋去,净手擦身。

两人满身都是血污。双手才刚浸入盆中,水色就被染红。季邈解了自己的臂缚,又来解司珹的,问:“累不累?”

司珹摇摇头:“快结束了。”

“今日我们清剿开了锦衣卫残余。”季邈说,“又俘虏了蓬州守备军,如今雾隐山中残兵已经有溃迹。最多再有两场仗,我们就能直逼衍都都城。”

司珹说:“李程双比咱们更快。她趁着朝廷兵力虚空,从怀州绕行往京城去,衍都留下的几千守备军多半扛不住。”

季邈发现了他小臂上的伤,取来药粉细细涂抹,问:“先生不担心么?”

“有什么好担心的。”司珹笑了笑,“陵乐城破后,雾隐山庄围剿又加速了进程,咱们最多四日便可至衍都。而如今季明远已废,再不能以残躯示天下人,李程双须得在这四天里将季瑜推上皇位——可她做得到么?”

季邈手上的动作倏忽停了。

他看向司珹,轻声问:“折玉是不是,已经想好如何处置季瑜了?”

“坐山观虎,就可以不弄脏自己的手。”司珹说,“先生教过你的。”

他说着,眯眼看了看窗外,那飘飞的雨丝中又见小絮。司珹跨出屋门,伸手中感受到零星雪粒,夜尽头遥遥透出薄光。

季邈随出来,为他披上氅衣,问他要不要回去小憩一会儿。

司珹却摇摇头。

“天亮时,雪应该就会停。”司珹温声道,“寻洲,陪我去看这场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