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妇人大着胆子,以凳相砸,将其敲得晕死过去。
季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呜呜扒着农夫的手,想叫他赶紧松开。可他多年养尊处优,力气哪儿能敌过庄稼汉?满是伤疤的粗粝指腹捂着季朗的口鼻,夫妻俩心脏俱在狂跳,生怕院中有侍卫注意到,今夜便割了他们的喉。
二人心中又惧又恨。
怎么能不恨呢!
做爹娘的最了解孩子,晓得子女之为人,俩孩子向来孝顺,自打未向家里寄盘缠后,二人心中已经起了疑。最小的三女儿自告奋勇去衍都寻,一去之后也再杳无音讯。
虚无缥缈的想象成为支持生活的盼头,老父病死后,夫妻俩原就打算捱过动乱,就上京城寻亲。
可如今。
季朗的到来将一切都毁掉。家里的口粮耗尽了,儿女的死讯也像笑话一样被讲与他们听,天潢贵胄却犹嫌不满足,还想再要他们的命——那么人命究竟算是什么,黎庶是蝼蚁,是草芥,是生来应当被践踏、被颐指气使的么?
但是这些,他们都认了啊。
为什么只是想要活命,只是希望孩子们不被沤烂,都不可以。
二人合力摁着人,丈夫的手越捂越紧,不知不觉间,季朗骇然挣扎的幅度渐趋小了,又翻起眼白。最终无力地瘫软下去,没了动静。
夫妻二人方才如梦初醒,丈夫猛然松开手,妻子颤巍巍伸指过去,探了探季朗的鼻息。
没有了。
天潢贵胄垂着头,显出一种滑稽的颓唐。他所有的嚣张气焰都熄灭掉,人摊在阴影里,眼睛快要瞪出来,像待宰的家畜,腿间衣袍已经湿了一大滩,散发出腥臭味。
他失禁了,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不复。
妇人慌乱了好一阵,险些也要失声惊叫出来,好在丈夫劝阻住她。丈夫将尸体往地窖拖,丢进去阖上了盖。
“家里已经空了,”丈夫握着妻子的手,流泪道,“留下也只有死路一条,不若一把火烧了这伤心地,自此分别吧——我杀了人,自会去官府投案,将一切都包揽下来。芸娘,你就往衍都去,咱们的三丫头多半还活着,她才十五岁,不能没有娘亲。”
他顿一顿,又慰藉道:“我不怕死!这些人这般作践咱们,泥人也还有三分血性!芸娘莫怕,我先下去寻爹娘儿女,待你百年之后,一家人便好再相聚。”
芸娘跪下来,扯着他的衣袖,泪已经淌了满脸。
屋是茅屋,火势迅速高窜,吞没掉了这间孤僻的水边小院。夜色里有两人相互搀扶着艰难行路,消失在冬水桥的白月里。
***
衍都的动荡没持续太长时间,惊蛰前后一连落了三日雨。闷雷滚过处血污尘埃俱洗净,枝头芽孢新生,最早一批垂丝海棠露出了蕊心。
春已二月。
城内不少人猜测新帝多久登基,茶肆酒楼以此押注作赌局,总觉得季邈不会等太久,难免心浮气躁。可谁也没想到季邈这般沉得住气,半分口实也没给人留下。
他以主君身份在衍都,为温泓正名厚葬后,先将西北边军大部遣回阳寂,再派方鸿骞监事,将强征军送回各州,顺道协理州府春耕事宜,以钱粮赈济地方,又派工部修补衍都城防缺口,此外还召国子监与太学诸多学生,由温秉文主持,挽救雾隐山庄名册遗留。
混乱的秩序正一点点恢复,待到垂丝海棠开满衍都时,主君已经成功安抚好各州骚乱,抚平了种种流言蜚语。他没以天子身份行事,却终于渐渐叫无数人认了新天子。
君王当忧天下事。
白日里二人都很忙,奔波两处不得空,入夜难得聚首至书房,还得听楼思危汇报卷宗整理情况。简家案年份久远、牵扯极广,光是卷宗整理、涉案世家调查与蒲家利益网梳理,就花费整整一月功夫。
临到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季邈登基后三司正式重启此案时,衍都已入了晚春。
登基大典选在三月二九,正是季邈生辰当日。这日子不是季邈挑的,而是钦天监择定的,说是大吉。
司珹对此很满意。
常用的办公殿改了銮清宫,暖阁连带其中内室被重整,从此再无须弥榻,天子应坐明堂高殿,以礼待臣下。登基前夜二人同在銮清宫,俯首书案,梳理国事卷宗。
季邈提笔落字,司珹在旁侧为其研墨。可他写了半个时辰后,就抬首,叫侍奉的宫人们都出去。
司珹像是意识到什么。
“折玉想写吗?”季邈说,“我已从长治十一年的简家案伊始,将朝中旧事、大景要事皆书尽了。但长治二十五年直至今日的国史,因你而变,当由你亲手写就。”
司珹心下微动:“可是,先生同你的字迹已经有些不一样。”
“那又如何?”季邈说,“你我二人本当同入史册中,彼此相依。”
司珹便不再推辞,季邈起身让出主位,司珹坐过去,提起了笔。
霎那百感交集。
他在撇捺间,重新走过朝天阙的雪,又嗅到连明城内玉兰的芬芳,后来长赫城中桃花落而迷雾起,衍都雨水也连绵,可阁楼夜雨中常有灯盏,无数日夜模糊在风中。
后来海棠谢而荷香溢,紫藤爬满院,家人聚首紫藤间,今夏要送给温宴的笔架,他们也已经准备好了。
再后来夜风起而直臣逃,旧梦散而今朝醒。司珹失去了他的伪装,却并未如所料那般遭到嫌恶,他涉梦而来,被拥进了坚实的怀抱里。
不必怕,也不必再逃。
天子的忌火将燎原时,温泓将他们都托举起来,衍都缚不住流云,也困不了展翅的鹰。他们在越州的战场间以额相抵,将胜利带给彼此,又在赤亭凌水的对峙中相互搀扶,推倒了满是蛀蚀的高墙,在陵乐攻破了严防以待的城池,又救下余烬中珍贵的卷籍。
一切湮于雪,一切生于雪,一切融于雪,而今已是万顷春风。
司珹推开书简,写下这一路行来所遇的许多人,最后落的名,方是他自己。
季邈蹲下身,看刚干透的墨,他指指自己在首的名字,又指指司珹的。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窗外天色尚晦暗,司珹垂眸看着季邈,摸摸他脑袋。他将竹简立起来,二人名字便首尾相衔,亲密无间地挨在了一块儿。
“我与主君互倚背,万万人皆入麾中,共此新生。”
季邈仰首盯着他,说:“折玉,我为你戴冠。”
司珹当这是礼尚往来,去岁为季邈戴冠的人是他,今年季邈便也要来这一遭。登记大典自卯正三刻伊始,这会儿方才寅时。于是他闭目等着,可当头顶倏忽一重时,司珹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睁开眼,就瞧见了晃动的流冕。
这是天子的流冕。
司珹心中一惊,没料到季邈为自己戴的冠会是这个,他立刻要取,季邈却捉住他手腕,吻了上来。
“季寻洲,”司珹说,“你胡闹!今日便是你登基大典,这流冕合该由我给你戴……”
“那有什么关系?”季邈衔着他的舌,含糊道,“折玉,吾主,我想看。”
司珹仰着颈,被他抱在膝上,二人吻得气喘吁吁,都蒸出了些浮汗。天色蒙蒙亮时,他们从依偎着的小憩中醒来。
犹带司珹体温的流冕被戴在季邈头上,吉时的钟声震荡,云中便起了鹰唳。銮清殿的正门开启,白玉阶下已经满是朝臣,二人共立于门前,望着云间浮金,望着苍生俯首。
阿邈,去吧。
季邈跨步而出,司珹在殿门内,同样听到了叠涌如浪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吾主,先生,主君。
季寻洲,司折玉。
从此共拥山河千里,明月清风。
***
季邈登基,靖昭元年由此始。旧案翻覆,忠臣正名,雾隐山庄择址重建,边关赋税削减,地方苛捐贪污终得控。靖昭帝不似长治帝,终生困于衍都城。
其登基方才半载有余,便已不忌微服亲历地方,解民生疾苦;亦不忌忠言逆耳,广开朝中言路,重文治武功。外访期间,常由瑄王司珹亲代国事,但偶尔,两人也会共同出访,便由以楼思危等内阁新臣携文武百官,共商朝事。
楼怀瑾自与楼思危重逢伊始,就致仕归怀州,从此再不入朝堂了。
冬至前夕,季邈从云州微访而归,其行踪低调,入皇宫时,司珹甚至没先收到讯报。他自奏本中抬首,就被季邈拥了满怀。
“身上全是雪,怎么提前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司珹用手推他脑袋,推不开,只好将头发一顿乱揉,“季寻洲,冰死我了。”
季邈却不放开他,他埋首至司珹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司折玉。”
司珹“嗯”一声,问:“怎么了?”
“明日季瑜、李家重犯与汤禾将被斩首西门外。”季邈问,“我知道你会去看,可我不想你一人去,就赶回来了。”
他们私下对彼此,除却某些时候,从不称“孤”和“朕”。
司珹没答话,季邈就捧起他的脸,问:“季瑜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大半年,你要去看看吗?”
“不必了。”司珹说,“不想脏了我的眼。”
前世季瑜将谋逆之罪扣在他头上,自司珹入狱后从未见过他一眼。今生司珹季邈如数奉还,季瑜独自困在大狱里,每日除了送些残羹冷炙的狱卒,能见到的活物就只有老鼠与虫蛇。
季瑜刚开始还不死心,希望季邈去见他,可弑母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他每央一次,狱卒便打一次,季瑜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偏偏药供十分及时,叫他压根儿死不掉。
入秋时季明远中风,彻底瘫在了床上,季瑜终于死了心。他试图咬舌自尽,却很快被发现,救下后整日口中塞着布条,又被绑缚住手脚,每日除了餐食,都动弹不得。
他像是一具尚存体温的尸体,浑浑噩噩度日,在腥臭里醒来又睡去,常常因咳嗽惊醒,却连黑夜白昼都再难区分。
出大狱当日,他终于洗了大半年来的第一个澡——如果寒冬腊月里以冰水冲涮,也能算“澡”的话。
狱卒下手丝毫不客气,将他浑身刷过一遍,过处道道血痕浮现,火辣辣地疼。季瑜已经瘦得皮包骨,他被装在囚车中推出时,方才挡了一把脸,就被什么东西砸中掌心。
一声轻响后,臭味登时弥漫开来,季瑜借缝隙垂眸一看,是颗裂开的臭鸡蛋。
紧接着,是烂叶、石子、骨碴和唾骂。
无数人均在咒骂,说他十恶不赦,手刃其母,说他冷心冷情,自作自受。
衍都正冬至,合该是很冷的。但冰天雪地里人头攒动,无数人涌上街,又聚集在菜市口,看他被砍头。到处都闹哄哄的,季瑜在腥臭的包围里,久违地想要干呕。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被摁在行刑台上,蓬头跣足,唯一可称齐整的衣裳也早脏透了。季瑜在风雪里抬首,茫茫然的,看四下攒动的人。
他全都不认识,可这些人为什么都要辱骂他?
人有私心,难道是错么。这些围观他的人,何人没有七情六欲,何人不是物欲横流——他不过是窥破了,加以利用而已。
季瑜在风雪间,被蛋液糊满了眼睫,他在无数人中寻觅,想要找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
季邈,司珹。
可惜他没能,他目光反复巡梭多遍,被砸得俯身又撑起,周遭汤禾与李含山李映连已经垂首,心如死灰地等着时辰,连汤禾都不再劝诫他。
季瑜仍在寻觅,他找不到人,只好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宫墙。
墙朱色,雪密集,可他还没来得及盯准銮清殿,就又被一石子栽得偏过头去。
额上的血渗出来,他像是没有力气的家畜,倒在雪的残骸里。
“午时已至——”
随着行刑太监的高唱声,刽子手喷酒上刀刃,抵在了他脖颈间,杖棍摁着他的腰和腿,刀斩尽肉里,人头合该很快落地。可刽子手也厌恶这种弑杀至亲之人,刀故意砍偏了,顿在季瑜颈骨间。
鲜血顿时喷涌如注,周遭几具尸体已经扑倒下去,偏生季瑜还没倒,他在生死逼仄的极度痛苦中,脑中骤然闪过许多画面。
季瑜悚然地瞪大了眼。
……原来如此。
走马灯并非自他出生伊始,而是瞧清了更加遥远的别世,他看清了彼世灭亡的结局,也终于知道司珹究竟是谁,却即将迎来此生的死亡。
他在这瞬间知道了所有,却再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刀终于正回来,在季瑜嘶声的前一霎砍下去,斩断了他的喉管,那未出口的沙哑尽数散在风雪间,季瑜的头颅滚下来,立刻又有烂菜叶扔来,覆盖住他尚未闭合的眼。
那双瞳孔在被彻底荫庇前,终于映射出一双人影。却是季邈揽着司珹,转身离去。
菜市口的欢呼声还在继续。
司珹却将一切都甩在了脑后,和季邈一起,远离了脏污又浑浊的一切,喧嚣渐歇时,戚川敲窗来禀,说是季明远昨夜在偏殿榻上断了气,今晨发现后,人已经凉透了。
季邈“嗯”一声,说:“衍都只留衣冠冢,尽快将他尸体运回阳寂郊外,葬了吧。”
戚川领命而去,季邈侧目看司珹,见司珹眼帘低敛,像是睡着了。
“折玉。”季邈唤他,司珹却不理。
于是季邈改了词。
“先生。”
“兄长。”
最后他凑到司珹跟前,朝对方鼻尖轻轻呵出一口气。
“阿,邈?”
司珹骤然扑到他身上,二人滚在软垫间盯着彼此,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季寻洲,你吵死了。”司珹嗔道,“我好饿,冬至不是要吃饺子么——我的饺子呢?”
“家里人入了宫,这会儿已经在包了。”季邈由他压着,摸摸司珹的鬓角,又捏捏他鼻尖,“咱们要是回得快,就能赶上帮忙。若是回得慢,只管吃就好。”
“那咱俩还是快点吧。”司珹说,“去年除夕包抄手,小宴往每个里头都放了铜钱,舅舅被一连硌了五六只,险些连牙都磕掉了,今年可得盯着他,不能叫他再这么干了。”
“小宴翻过年节,就该七岁了。”季邈说,“这小子机灵着呢。”
二人相视而笑,嘴唇相碰一瞬,季邈想加深这个吻,司珹却以指抵推他的胸膛,将二人距离拉远了点。
“陛下何故如此急不可耐?”司珹勾着他的襟口,体贴地说。
“孤不忍心叫殿下苦等,便只能夜宿銮清殿了。”
“现在也不是不能先去,”季邈盯着他,眼神幽微,“饺子的事儿,明年再教也不迟。”
司珹却拉过氅衣猛地一盖,将季邈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此刻马车恰到长阶下,司珹自个儿掀帘下轿跨上阶,迎着漫天飞雪,殿内明烛。
“折玉。”
司珹闻声侧目,就见季邈已经追至他身侧,他脚下陡然一空,被季邈托臀环腰抱起来,生生转了半圈儿。
“寻洲!”
“在这儿呢。”季邈抵着他额头,二人呼吸交织,面首相贴。
些许落雪融作水,晶莹覆满白玉阶。
“阿邈,抓住你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