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石机与炮台改良后,很多鄂源小部已经放弃以卵击石,选择同大景互市往来,东北防线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坚持顽抗的大部少了许多支撑,就只能早早进入休战期,因而今冬的瀚宁很太平。
于沽川小聚一事,是季邈亲自书信邀请的。
于是安定侯很快交代好边防事宜,就同方鸿骞一起,快马加鞭赶往沽川城。临到入夜时,所有人终于再聚首。
几年不见,两位东北守将竟没有有太大变化,依旧身材高挺、不显老态。这回陈允懋没再准备篝火宴,众人却依旧得以围坐同桌上,把酒共言欢。
楼思危不胜酒力,因而和司珹一样,原本只打算小酌。可也许是今夜的氛围太好,他饮罢一杯,竟然主动想再添,被好友制止住了。
“岱安,”方鸿骞劝道,“饮酒伤身。”
“无妨,无妨。”楼思危摆摆手,“凌鹤,得兴须尽欢——你知不知道?我、我与周布政使,一同走遍北境,见几州减赋后,百姓大多能够足食,也有余粮以渡寒冬。有些不足的,也可沿新驿急报衍都,以矿木抵换,及时调度冬粮厚衣。”
“我知道。”方鸿骞说,“越州卫所新屯制实施几年,除开战事密集时,四大卫所基本能够自给自足。”
他顿一顿,换了话题:“说起来,这两年里,兵部几次三番来信,想让绮珺回衍都,任职武库司中。你这趟回城后,可得跟兵部讲清楚了,她不愿意,东北边军也离不开她。”
方绮珺到了瀚宁城,就再没离开后,她实在太喜爱这座北境边城,跟着方鸿骞学会了射箭,虽然技艺不算精,但胜在畅意自由,无拘无束。
其间方知漱告老还乡,不是没有来探望过这位曾被抛弃的女儿,方绮珺却不见他。她很清楚父亲的心思——如今新帝即位,朝野势力更迭,三年前方沛文告老又去世后,方家也再不是从前的方家了。
方知漱找她,就是为了重整旗鼓,借她之便,帮方家诸多旁系子回到衍都朝堂上。可惜方绮珺既不想原谅,也对政斗毫无兴趣。
“这是自然。”楼思危问,“就是可惜,这顿陈大人做东,又没能叫你请成。”
“这有何难?”方鸿骞以酒杯碰了碰他的茶盏,轻声道,“岱安先生下回来瀚宁,我必以最高礼相待。”
楼思危朗然一笑,抬首间看到了正同应伯年畅谈的季邈,又将视线往旁边偏移两寸,倏忽蹙了蹙眉。
“瑄王是不是,有些醉了?”
瑄王确实有些微醺。他杯中的酒本是不醉人的清酒,可惜司珹贪杯,抿了小杯季邈的,面上就浮上一点色。
但他今夜醉得不算厉害,也不肯轻易回房去。
宴散后,他非得拉着季邈去赏月。从前二人种在沽川州府后|庭的梅树也长高了,结了满树苞芽。
夜风里,雪绒中,司珹季邈共披同一件氅衣。前者将脑袋拱出绒领,望着渺远的明月。
就嗅到了沽川的第一缕梅香。
梅香长缠白雪间,飘入了衍都楼阙。
沽川行后,季邈司珹回京待了半月,昼夜不休处理完朝事、交代好监国诸务,就马不停蹄赶往苍州阳寂。
实在是久违了。
镇远侯钟景晖隔着二十里,早早候在北长亭外。季邈司珹入城时,虽刚至腊月,城中年货床却已经支起来了。
因为今冬,西北也早早休战,将士们轮岗戍守,都能过个好年。
司珹拨开轿帘,看着摊上新呢帽,却不由自主地想到重生后初回阳寂城的那一日。彼时季邈同他打马共过长街,后者受着满城迎贺,他却怅然若失,难抑酸楚。
如今往昔种种,再不复了。司珹回阳寂,也再不是孤魂野鬼、丧家之犬。
“看什么呢?”季邈凑过来,跟着看清摊上东西后,乐道,“先生喜欢这种帽子,要不要叫卫蛰买一顶?”
呢帽笨重古朴,司珹分明没有能用上的时候。他收回目光,轻飘飘瞪了季邈一眼。
“季寻洲。”
“在呢。”季邈懒洋洋道,“说说而已,折玉怎么还当真了?卫蛰那小子刚入城,就急着回家见爹娘团圆去了。”
说话间马车仍在向前,渐渐行至肃远王府从前旧址。
司珹倏忽道:“停车。”
季邈就陪着司珹,自正门跨入府中。
肃远王病故后,王府就形同虚设,一直空留此处。入府之后,方觉祠堂前野草已生,坠着沉甸甸的雪。从前李程双与季瑜住的别院也因无人打理,渐渐荒废了。
那些屋中廊下的执念、渴盼、遥望与争执,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远去,成为荒芜落雪下,一点残余的旧痕迹。
“从前我以为王府和衍都的高墙一样,都是无法逾越的。”季邈说,“如果没有你,我注定困死在这里。”
司珹看着他,微微一笑。
“没有如果。”他说,“季寻洲,我就是为‘我’而来。”
季邈没有再讲任何话,他捧住司珹的脸,亲着对方的额心,眉眼与鼻尖。
最后司珹主动攀上来,吻住了季邈的唇。
将入夜时,众人相聚镇远侯府中。钟景晖邀了几位军中老人,都是从前多少教导过季邈的守将,没什么外人,因而一顿全羊宴吃得畅快,君臣之礼在,更多的确实长幼之谊。
觥筹交错间,靖昭帝就将西北境况了解得七七八八。
如今嵯垣与渡冰二族已经合聚,大景不好再侵扰,他们就分向更东与更西。往西去的部族尚无消息,往东去的前锋却险些与鄂源大族打起来,于是连忙龟缩,回到木伦河附近。
“西北军中新来了好些武举人。”钟景晖说,“陛下,其中还有你的旧相识。”
季邈知道他说的是裴玉堂。四年前衍都城破、宁王弃妻出逃后,裴家也已经颜面扫地、再难留在京中。赶在新帝处置前,裴侍郎当即立断,主动告老还乡,远离了衍都朝堂,他的长子与幼女,却没跟着家族共进退。
宁王弑父而逃,自当被革除爵位、不许葬入皇陵。裴汶也跟着成了草庶,她只留下一封信,说是不愿牵连母家,此后便人间蒸发,再无消息。
她或许正随商船远赴海外,又或许只是隐于尘世。但无论如何,家族的枷锁,情爱的桎梏,都已成旧日烟云。
无论生与死,裴汶都只再属于她自己。
裴玉堂则远赴阳寂,自投了西北军。
他曾从这里逃出去过,再归来时,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钟景晖接纳了他,他就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如今四年过去,裴玉堂已经凭着军功,升任朝天阙卫所中千户。
季邈司珹在阳寂待了五日,赴三大卫所一一慰问,曾在二十三营见过裴玉堂。曾经潇洒不羁的少年人,面上已染风霜。
“陛下,王爷。”裴玉堂拜礼后,挺直了脊背。
“好久不见。”
人仍是故人,世事却已经变迁。阳寂仍是阳寂,寒霜却已经能被踏遍。
离城返京那日是个晴天,腊月正当十五,城中满是梅香。
钟景晖携几位老将,依旧将队伍送至驿站处。不过几日,往昔师徒便又重新混熟了,临别钟景晖取出酒,为众人一一满上。
酒是好酒,是老侯爷埋在院中几十年的。酒碗撞在一处,飞雪中笑声爽朗,溅向四野。
“寻洲,折玉。”
“此去山高水长,来日再相逢。”
司珹季邈来时坐轿,归去时候却不再愿意。西北辽阔,潼山仍有三百里,莽原可纵马,再不必顾忌。
四下苍茫,天地澄澈。
雪野中有马鞭咻响,黑色骏马急奔而出,偶尔有一匹稍稍超越,另一匹便会立刻追上,像是相互溅染的墨痕,飒沓缠尾的流星。
乌鸾起先在高空,后来渐渐低飞,贴地展翅而掠,紧随着两位主人。过处银霜碎溅,白雪蹁跹。
季邈稍快一点,回首说了些什么,司珹微微仰起头。
“什么?”他问,“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我——说——”季邈露出笑,爽朗道,“司折玉,随我走!”
司珹用力嗯一声,同他四目相撞,浸染了彼此眼中的意气。
他随即扬鞭,和季邈一起,奔向了无垠的远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飞鸿》写到此,故事就算圆满了。深夜写罢最后一个字,落笔瞬间感慨万千。
谢谢大家连载期间近五个月的陪伴,和对小鹰小蛇的喜欢。正文完结时没来得及说的话,我都放在这里。
《飞鸿》的灵感始于一场梦,梦里的感受类似第一章死后复生处,像是溺水许久,又骤然得以呼吸,醒来后发现是我落枕了()。总之以它为锚点,才有了这篇文。
《飞鸿祚雪》这个文名,则是化自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最初摘出“飞鸿踏雪泥”,后来由于个人对四字文名的偏爱、以及对文名贴合文章内容的考量,我与好友进行删减,最终敲定“祚”字,因为“祚”有指帝位的意思,刚好可以从文名暗示结局。而季邈在文中,又恰好是鹰塑的,同“飞鸿”也能够对应。
全文第一个确定的角色就是“季邈”。围绕他,我尝试搭建出整个世界,从朝代架空背景(主体参考明)、中央权力架构、地方管理方式、行政区划等方面着手,写了约万字的世设文档,再根据世设画地图、划分势力与出场角色,为每个角色写人物生平小传。其中部分私设性质太突出、不符合现实历史规律的世界观设定,我基本都有放在vb。
遗憾的是,由于笔力不足,许多设定没能在文中涉及或展开。
但相比遗憾,更多的是幸运,没想到连载期会有这么多读者的陪伴,也没想到原定的四十万字变成了五十多万,整个故事相较于雏形大纲,增加了好些剧情点,这里要特别感谢大家在评论区的反馈,和愿意陪我探讨剧情节点、打磨人物呈现的好友。
连载期间,我有幸收到许多来自评论区的宝贵建议,真的非常非常感谢。还要谢谢大家的营养液和投雷,谢谢愿意安利的读者(不过恳请不要拉踩、比较我与其他作者,这样容易引发争议,为双方作者和读者都带来困扰orz,感谢理解)。
我知道《飞鸿》存在诸多不足,尤其在大剧情构思上的短板明显。越写到后期,随着反思复盘,我就越能觉察出自己的缺点,如势力架构的漏洞、争霸剧情的单薄等,以上瑕疵,感谢大家的包容。明年在开始与其题材类似的《鹤唳》前,我会做好更加充足的准备。努力用世设服务故事,而非用故事呈现世设。
可与此同时,《飞鸿》又是我自己非常非常喜欢的孩子,因为遗憾能够得到弥补,前世的悲剧没有重演,因果相循,善恶有报,小鹰小蛇能够相伴此生,获得幸福。他们之后还会有更多新政尝试、走更多地方,见更多的人和事。但其中酸甜苦辣,就交给两只崽自己去品味吧。
福利番外要间隔七个工作日后才能发,除却上面提到的几篇外,此后节日/俩崽生日,也会有随机掉落,欢迎大家不时回来看看。
依照现在已有的世设体量来看,《逮捕情人》也会是中长篇,因而在其开文前,我想先写《囚骨饲虺》过渡一下,练习练习情节整合能力。《囚骨》预计2025.7.29开,是十万字上下的短篇水仙文;《逮捕》和它无缝衔接,2025.8.19开文,今年的计划就是写完这三本啦!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谢谢大家看到这里,正好祝大家端午安康,期待我们来日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