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后他才知道,这女子已经怀孕,不过前几日已经被一群姬妾来强行喂药流产了。原因是她不守妇道,与自己“私通”,还准备给大公子戴绿帽,带着肚子里的野种赖上大公子。
兰危起初震惊于事态发展,后面倒是很快接受,他遭受无妄之灾确实倒霉,更惨的却是这个被算计陷害,痛失骨肉的弱女子。
女子小产后分外虚弱,牢狱之中的人自身难保,也没什么闲心去管别人,只有他会因为曾经几面之缘,不忍见人死在自己面前,常将自己的馒头省一半递去,说上只言片语,鼓励她尽量进食,保重身体。
后来女子慢慢有力气睁眼说话,也与他熟了,便向他道歉,称都是自己拖累了他。
兰危还记得鬼宅之中发生的种种,至今想来,依旧觉得迷雾重重,忍不住问她缘由,女子也未隐瞒,一五一十将真相全告诉了他。
原来她是精灵一族的人,因为被坏人毁了家园,不得不从山林之中逃出来,在外面也不敢暴露身份,四处东躲西藏,因为不熟悉人间事物,常常做出令人发笑的举动,她为了隐藏自己,也不敢再与人接触,始终游荡在山林里,一见到生人,就立即跑远,生怕被对方察觉身份,生出歹心。
可是精灵本就是群居的生物,她终日独处,实在寂寞,在山林间望着野花野草,几乎快要发疯。
终于又一天,山上来了一个人,是独自来看日出的贺兰游。
她没有忍住,上前与他搭了话。
贺兰游自小就是情种,精灵族又天生美貌,他岂会不生出慕艾之情,一见到她,便一见钟情了。
他有个强势母亲,从小便被安排得妥当,事事不用操心,除了与女人周旋,再没有别的事情做,所以人事经得极早,又在红颜堆里长大,对上再心动的女子,也能游刃有余,进退得宜,所有关怀和在意都恰到好处,给足了对方安全感和尊重。
精灵独自形影相吊好几年,第一次遇到让她靠近而不觉得害怕,还可以愉快相处排解寂寞的人,顺理成章的,很快爱上了对方。
可精灵一族原没有性别,她们不用承担生育繁衍的责任,也没有男欢女爱之情,若是生出情爱之心,想要进化出男女性征,便代表放弃了精灵身份,原先拥有的能力也都会统统消失,从此变成最柔弱的凡人。
并且因为体质纯净,变成凡人后,会永远被鬼魂之声侵扰,不得安宁。
但变成女子,也代表她可以安心跟着贺兰游回家。
“那确实是一栋鬼宅。”精灵说着进凤安的事后,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我来凤安之后,便路过了那栋宅子,听见了里面很多声音,它们男男女女,走得很不甘心,一直对我大喊大叫,情绪激动,而且它们告诉我,凶手是一个女人……”精灵声音痛苦且虚弱,“后来游带我回家,让我见母亲,说只要母亲同意,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那一夜,我见到了一个美得如同牡丹花的女人,她与我闲聊了很多东西,可我不知道自己答得对还是不对,因为不管我说什么,她脸上的都表情始终不变,看不出一点喜怒,我心里一直很忐忑,后面,她问我,感觉凤安怎么样。我记得我那时说,‘别的都好,只是总听见一些声音找我说话,说是一个女人杀了他们满门,她们死的很惨。日夜在说,不知道怎样才能叫这些人停下来’。我那时只想,这声音叫我很苦恼,我变成凡人,可帮不了他们,若是这个夫人能帮帮他们,我也好安生下来。”
可她说完那句话,夫人的脸色第一次变了,在那一晚,她第一次表露情绪,竟然与一个普通人无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
“夫人忽然拂袖而去,我当时很是惶恐,后面我听见丫鬟私下议论,都在说我是个不吉利的邪物。我一直也不懂,为什么能听见声音就不吉利了。这只是因为我躯体纯净而已。”
她不懂,兰危却懂。
女子接着往下说。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别人说的,只盼着能与心上人成亲,见游一直没有说婚礼的事,还很好奇,时常问起。
游却吞吞吐吐,好几次从外面回来,脸色都不好。后面我听见下人们背地议论,说他和母亲吵了好多架,他母亲想赶走我,他不肯。我本来在这也呆腻了,既然和他成亲,会让他为难,那我回山上也不错。那天我同他告别,说我回山上去了,叫他别为难了,没想到刚说完就忍不住一阵呕吐,他忙差了大夫给我把脉,大夫很高兴,说我是怀孕了,我心想,若是怀孕了,他母亲定也不会阻拦我们在一起了。果然,他母亲没提这事,没多久,我便被送进那栋鬼宅,说是那里安静,让我养胎。”
“可那里对我来说,才不安静,原来我听见的声音,全是那宅子里的鬼魂发出来的。这下到了他们老巢,他们更吵得厉害,她们被人灭门,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还很替主人家不平。可她们找我有什么用,我可没法子给它们报仇,那些鬼魂便说,它们牌位都没有一个,孤魂野鬼,总受鬼欺凌。我便扎了很多纸人,给它们附身。人形的东西,很好聚集灵气。它们终于不烦我了,只偶尔与我闲聊,给我讲些人间的规矩。”
“再后来……你便来了。”她看向兰危。
她的肚子一直没有显怀,除去太瘦的原因,也因为月份太早。所以这些事发生的时间不会久。
“忽然住进生人,鬼魂们很兴奋,便总去装神弄鬼吓你,它们捉弄人虽然好玩,可要是你发现了那些纸人,当成不好的东西全毁掉了,它们又要找我哭诉了。我只好想方设法引走你,免得你进去。”
兰危这才明了,怪不得她几次三番阻拦自己。
女子低头:“起初我还不懂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后面鬼魂里的老人才告诉我,这原是贵族世家常用一种法子,污蔑怀孕的女人与外人有染……只要有这个借口,似乎就可以对她做任何事了。”
“无耻毒妇,连自己家的骨肉都下此毒手,当真狠毒!”
牢狱太小,交谈声不免被旁人听到,有人忍不住大声唾了一句。
这些犯人不知道被关了多久,平日里都只扫自己门前雪,压根不理四周狱友,自兰危进来也未与他们有过交谈,这时听了故事,才终于忍不住开口唾骂。
有人带头,后面便有人冷笑着接上:“老毒妇辣手无情,高高在上,为什么因这小姑娘一句话怒形于色,这里面恐怕有一番说法,小兄弟你道如何?”
后面一句自是问兰危的,兰危冷冷道:“她就是凶手,灭人满门。而且,她杀得心虚。”
“哈哈,猜得不错!那你可知道,她杀的那人是谁?!”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搭上兰危的肩膀,自兰危入狱以来,一直喝酒睡大觉的年迈狱友忽然凑上来,沙着嗓子问他。
兰危自然不知道,摇头道:“老先生赐教。”
“那是我们的魏大人了!你是虞国人么?!”
兰危:“我在虞国沿海的小村子长大。”
“那便是了,你是修仙家族的人么?家里总有土地、家奴罢?”
兰危:“不,我父母给人做家奴。”
老人很不可置信,打量了他一番:“我还以为你……”
旁边有人接话道:“哈哈,许仙师你看这后生气度不凡,便猜他定然出身高门对不对。你这几日正眼都不带看他,没想到他同咱们一样,都是泥腿子,才不是那些混账世家的人!”
姓许的老头不好意思挠挠头:“我们都是散修,向来被这些世家不当人,心里也有气,之前见到你们两位,还以为你们都是世家出身,所以故意不理睬,原来是误会,两位不要见怪。”
兰危道:“既是误会,说开便好。方才你们说的魏大人?”
老头道:“阁下虽然不知道魏大人,但想必也受过他的好处呢!”
见兰危不解,老者继续解释道:“在十多年前,家奴若病了,也不能耽误主家的工作,必须带病操劳,但凡一日缺席,便会被送到监管司决断,往往是赔钱以弥补损失。因为家奴的时间都是主家买断的,但凡偷一天懒,主家便多一天损失,那是绝不能容忍的。至于看病,更是不要想,人命低贱,病殃殃的下等人,一条命也没有伤药值钱,不如死了,再买新的!”
兰危皱眉:“人食五谷,岂会无病。”
“是!这个道理,自然人人都懂,只是针不扎到自己身上,他们便觉得不痛。后来多亏了魏大人颁行奴法,命世家不可苛待凡人家奴,有病必须医治,生病停工休养不必赔钱,每年强制放十天假期陪伴亲人……你出生想必在奴法颁布之后了,这些事情,定然是听说过的。”
兰危点头:“不错,自我有记忆起,便是这样了。”
许老头拔下葫芦塞子,从向来宝贝的葫芦里喝了一口酒,这口酒喝下去,却猛地一下从眼眶中冒出来。他用袖子胡乱擦擦眼泪,哽咽道:“虞国几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心系黎民的魏大人,可惜……却死在那个毒妇手里啦!”
旁边的人跟着哀叹:“可怜今天借这小姑娘之口,她的罪行总算暴露,魏大人九泉之下,想必也得安息。只是她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好不快活,将我们这些怀疑她的全关进了自家私狱,真是一手遮天,可这又怎样,纸终归包不住火。”
“就是,真相终有一天该昭雪天下,她这十多年里,不知道晚上睡觉,安不安稳,会不会梦见魏大人!”
这私狱之中,竟然大半都是相熟的散修,剩下小部分或许与他们交情不深,但是一来被关在这里,必定都痛恨贺兰夫人,二来有感魏大人高义,心中也满怀敬佩,一时跟着一起吊唁悲哭起来。
兰危陪着他们说话,听他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情也十分沉重。
后来等大家都睡着了,她望着牢房远处的一点烛火,忽又回想起女子说的故事,转头看向她。
女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声道:“公子?你在想什么?”
兰危沉默了一会儿。
“我在想,我从前遇见过的,世上另一个精灵。”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了那么久,终于!快要!汇合辣!
第67章 仇恨(3)
女子恰好也睡不着, 往他这边的房间靠挪了挪:“精灵一样族自从那次便差点被人灭绝,公子见到的不知道是谁?”
兰危道:“它一直自称精灵,背上生一双蝉翼般的绿色翅膀, 可大可小。它说自己是被人捉去练邪功的,可惜还没成功,它便逃出了。”
女子苦思一番摇头:“没听说过这番模样的。”
果然……兰宁从来没说过实话。
女子见他垂下眼睑, 似乎想要掩盖淡淡的失望之色, 不知道那位精灵和他什么关系, 补充道:“还有别的特征么?它还向你说过别的么?”
“它也说过自己是被人灭族捉走的, 它身上总有一股草木香,血液是绿色的,可以给人疗伤治病。脸上总是带一张面具, 我从未见过它模样。”
女子沉吟片刻, 迟疑道:“它确实和我们不同……不过,若是我没猜错,它应该是精灵中的祭司,所以才有很多我们没有的能力, 还会被人抓走练功。它戴面具,恐怕就是因为祷告天地, 祈求降灵时需要带面具。”
“是么?”
女子肯定道:“一定是, 只是……”
兰危:“嗯?”
“只是……能作为祭司培养的精灵, 向来是不少的, 但能养至成年, 真正做成祭司的却不多。这类精灵体质特殊, 往往恢复力极强, 甚至能疗愈别人, 不过有时候又格外娇贵, 若不是在精灵族的地下巢穴中养大,恐怕……”
“如何?”
“恐怕随时夭折,无法成年。”
兰危:“……”
“它们受什么伤都会很快恢复,难以致命,但若是没有养护好,越接近成年,生命力便越低,直到有一天,会彻底沉睡过去,身躯化为尘土,消散天地间……精灵九十岁成年,我们灭族已有八十多年,你见到的那只精灵,恐怕离成年也不远了……不知道你们分别多久了,说不定,它这时候已经……”
“不。”兰危摇头,“它不会的。”
女子讶然,观察他片刻,忽而笑道:“看来,这位精灵对公子很重要……”
兰危坐在墙壁旁,似乎回忆起一些什么,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可他开口时,却淡淡道:“萍水相逢罢了。”
女子笑道:“不信。你此时当真没有想它么。”
兰危:“……”
女子:“你和它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不开心么?”
兰危只思索了一会儿,不答。
女子:“你们分别的时候,你没觉得过空落落么?”
兰危伸手,抚上自己胸口,似乎好奇她说的空落落的滋味。
“若是它这时当真已经因为心力衰竭,死在某处,你不会难过么?”
“你说的情况,似乎倒都有。”兰危抬头看着女子,“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女子低头一笑:“怎么会没关系?你两是什么关系?恋人?”
兰危摇头。
“朋友?”
兰危继续摇头。
这回轮到女子诧异了:“那是什么?”
兰危:“只是,恰巧认识了的关系。”
“算不上朋友?”
“嗯。”
女子无语了。
兰危又道:“它想跟着我,被我赶走了。就只是这样。”
女子:“……”
“你赶走它,你不舍什么?难过什么?你连自己想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兰危摇头:“不,我养父母去世的时候,我同样很难过,似乎天都踏了下来,可到现在,也没那么痛了。”
女子哑然,兰危看着她道:“所以,都没有关系。”
女子想不到世上除了贺兰游那般多情的人,竟也有兰危这般无情的人。
这时候她才发现,兰危的眸子极冷,身上似乎也永远是冰凉的,像冬日在雪地里吹风太久的旅人,一身都被风雪腌透,凉入骨髓。
“哈哈,小兄弟,老头子有些讨人嫌的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遭老头子喝了酒,没睡沉,不小心听见你们聊天,本打算睡过去,可惜这张破嘴总想说话,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许老头忽然翻了身,从旁边的稻草上笑呵呵地坐起来。
兰危道:“您说。”
老头又拔出葫芦塞子,抿了一口,摇头晃脑道:“老头子喝醉了,你就当我说梦话,觉得有道理,便听一耳朵,觉得老头子放屁,就挥挥手,唾一口‘呸,好臭!’就完了。人家都说帝王无情,可那贺兰香雪一身修为傲视天下,手段也当真寡恩无情,就说被她灭门的魏大人,当年与她,还有过那么一段风月传闻……可惜她说杀就杀,当真杀伐果决!她有如此本领,难道就当真能得偿所愿么?咱们虽是修仙之人,归根结底,还终归是个人,手段再冷,也不能没有心,否则做事有伤阴骘,你且看着,即便是贺兰老妇那样的本事,那等的野心,她也绝不可能坐稳她想要那个的位置!”
兰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先生是说……”
许老头道:“你那个精灵小朋友,你明明舍不得它,偏又疑神疑鬼,虽然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与朋友相交,时时担心,岂不是累死?我看你既然也舍不得,下次有机会见了,与它道个歉,两个人握手言和,岂不是很美?”
他抱着葫芦,见兰危已开始思索,追问道:“怎样?快说,你到底要不要这个朋友?”
“要便是要,不要便是不要,这有什么可犹豫的?!你若是不喜欢它,就爽快说一句“不要”快说!”
兰危说不出那两个字,又被他逼问不停,想停下来思索也做不到,被逼得脱出而出,下意识道:“要!”
“好的很!”许老头捧着葫芦坐上来挨着他,笑道,“老头子果然没看错人,你天性淡漠,要说修道,以后必定大有成就。可若再凉薄几分,难免要沦为孤家寡人,一世孤寂。做人总还要有两分心肝,活着才有意思。似贺兰老妇那等灭情绝爱的高手,再多十个,对天下人也没有益处。你捂得热,便与她不一样!”
兰危却敏锐想起他方才话里的重点,道:“方才先生说的,她要坐什么位置?”
许老头忽然按着脑袋,一翻白眼:“不好!劣酒喝多了头疼,老头子先睡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兰兰这会儿爱答不理以后对着不理他的老婆追悔莫及
(兰兰这名字好怪,但是打全名又显得非常生分)
(一定要让两个好大儿快点见面)
(会努力让剧情线简洁并合理地带过去的,后面重点会在感情线上)
第68章 壁水貐(1)
霜星子和吕不同来虞国的行程并未刻意隐瞒, 但譬如找中血毒的谢忘归、杀钟渝清理门户种种,都是门派私事,不便传播, 所以并未对外传出消息,几人行事也十分低调。
但没过几日,贺兰夫人那边却依旧得了消息, 发了请帖请了几人去宫中赴晚宴。
顾易也在邀请之中。
他正愁见不到贺兰夫人, 自然应允。
这日一早, 师徒二人便早早来到宫门口。
霜星子还在担心顾易进宫之后行事狂放, 言语恣肆,然而顾易已了然一笑,叫师父放宽心。
贺兰夫人平白无故设宴, 自有目的。
很快便要到异兽“壁水貐”出世的日子, 贺兰香雪得知虞国境内还有两位高手,又怎会不利用起来?
她的目的在于请人相助,捕杀“壁水貐”,有求于人, 自然笑脸相迎,不会动怒了。
顾易不过是因为两家即将结为姻亲, 顺带带上的。
以她的身份, 更不会与小辈一般见识了。
顾易嘴角含笑, 行走在宫道之上, 口中却小声向师父解释:“师父不必担心宴无好宴, 听闻虞国境内有一异兽, 每五年便从泉眼之中冒出来作乱。近日正好到异兽出世之期……若徒弟没猜错, 贺兰夫人设宴, 是盼师父吃人嘴短, 在捕杀异兽的时候,帮她出一份力呢。”
话音甫落,便到了大殿,师徒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进了宫殿。
贺兰夫人端坐上首,发髻插花、玉、金冠、步摇。纷繁复杂,错落有致,却并未喧宾夺主。面庞虽已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可并未损伤美丽,更增添一种雍容厚重之感,更显威仪。
贺兰香雪心肠歹毒,却得老天厚爱,着实有副好皮囊。
顾易跟在师父身后行礼,贺兰夫人很是欢喜:“你便是逸儿吧?早听闻逸儿少年绝色,龙章凤姿,如今见你,才知所言非虚。”
顾易轻轻一笑,朗声道:“贺兰夫人才是国色天香,连殿内的姚黄魏紫,也全给比了下去。”
虞国盛产牡丹,虽有金秋时节,天香皇城依旧有不少灵力催开的牡丹。殿上的花瓶中,正插着一大束。
贺兰牡香雪淡淡微笑,命宫人引他入座。
在他们对面,耿浩与吕不同早已安坐。
顾易入座之后,微微一愣,冲耿浩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耿浩被他笑的有些心虚,正要用口型问他笑些什么,顾易已倒了酒,冲他遥遥敬了一杯。
而后一饮而尽。
耿浩与贺兰香雪和吕不同都关系匪浅,有他从中牵线,自然能令双方关系都更进一步。
今日他们先坐在了此处,便是佐证,私下也不知达成了什么合作。
人到齐了,菜肴陆续端上,顾易不紧不慢地吃,配上皇家的美酒,滋味格外丰富。
吃饭之时,先谈了一些两地风土人情之类的闲话,感慨一番当今局势,百姓之苦,而后喝酒,酒过三巡之后,贺兰香雪开始抚着脑袋,做头疼状。
吕不同十分合作,立即问道:“夫人有何烦恼?可以说出来,吕某不才,也可尽力为夫人分忧。”
贺兰香雪:“近来是有一桩难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吕不同:“夫人但说无妨。”
贺兰香雪:“凤安城外不远处,便有一寒碧泉,泉水清凉甘甜,周边百姓饮水,全赖此泉。可惜泉中有一异兽沉睡,每至五年,觉一睡醒,便会上岸觅食。周边百姓一不注意,便会成为他吞入腹中……即便是修士,也逃不过这异兽神力,一旦遇上,也是埋骨泉边的下场。”
吕不同大惊失色:“如此凶残,何不趁它出来,将其捕杀,永绝后患?”
耿浩连忙解释:“也不是不想杀,只是异兽凶猛,这么多年来,每次对它进行围剿,都以失败告终,死伤无数不说,反而激发它的凶性。下一次出来,它往往又比从前更凶残几分。”
“这……”吕不同抚着胡须,“这可如何是好呢?”
他将目光望向师兄霜星子。
“唯当不计后果,捕杀此兽。”霜星子凝着眉头,只吐出一句。
“可是……”
“师叔说的确实有理!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这样想的,只可惜……可惜……捕杀不成,反伤无数无辜修士的性命,唉!”
“浩儿,此话休提。”贺兰夫人缓缓开口,“我辈既是修士,受百姓供养,自然也当庇佑黎民。无论如何,也应当去阻止异兽伤人,怎能因为害怕,就心生畏惧?我们不去,难道任由它胡作非为,杀害我虞国百姓么?”
“姑姑教训得是!”耿浩低头。
“夫人若信得过,老朽愿携不成器的弟子,和师弟一起,襄助夫人。”霜星子声音沉沉,面无表情地开口。
顾易诧异看向师父。
人家就是故意激他出手,他明知道这两人一唱一和,都是事先商议好的,竟还这样轻易就上钩。
“两位道长既愿出手,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贺兰香雪面露喜色,看向吕不同,“吕道长意下如何?”
吕不同自然笑着应允:“师兄去,师弟必然舍命陪君子,和他同往了。”
霜星子却不理会他们的目光,继续吃面前食物。他虽然已至辟谷的境界,但素来爱惜粮食,只要送到面前的食物,都要干干净净吃完,绝无浪费。
顾易明白师父性格如此,一番古道热肠,见不得人受苦,此时木已成舟,也不再多说,继续谈笑饮酒。
……
寅牌时分,月色晦暗,伸手都不见五指,忽然,花枝颤动,一个雪白人影从花丛后走至假山前。
“你师弟的下落,你当真已知道了?”
耿浩凑上来,耳语道:“千真万确!仙子放心,我托了好一番关系,费了好大功夫,才查到那混小子下落,绝错不了!他被关在了大狱里头,若不是我有关系,别惹我就是想破脑袋,也决计想不到他在哪里!”
他靠得太近,雪千里很有一些嫌弃,只是为了说话,才没有将人拍开。这时听见他果然有线索,终于对他容忍了几分。
“那你带我进去,我去杀他。”
“不行!”耿浩断然拒绝。
“为何不行?!”
贺兰夫人的私狱,便是耿浩也不能随便进入,更何况带人。
“大狱那是随便能进的吗?反正我进不去。不过你也别急……他已经死到临头了。过几日我们捕杀“壁水貐”,便要用狱中的囚犯做诱饵,到时候推波助澜一番,让他死在异兽肚子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岂不是更好!”
第69章 壁水貐(2)
九月初三, 私狱大门打开,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
只是手带枷锁,脚系镣铐, 没人可以自由行动。
所有人心下惴惴: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他们。即将到来的事件,因为未知,愈发显得可怕。
“兰危小友, 这次出狱, 咱们必定凶多吉少。”
兰危身侧, 姓许的老者低头与他交谈, 脸色沉重无比。
兰危没有说话。
早上精灵被人带出去了一会儿,后面匆匆回来,表面上与他道别, 暗地里, 却塞给他一枚钥匙。
“公子,接下来的事必定凶险,游不忍心,救下了我, 我方才哀求他求得这一枚钥匙,你……此后多保重。”
她眼中含泪, 明白这一次分别可能就是永别, 眼里依稀有恋恋不舍之光。随后擦了擦眼泪:“希望你能顺利离开, 再见到那位精灵朋友。”
兰危摩挲着手中那枚钥匙。
如若不是有去无回之事, 贺兰游也不至于一定要救走精灵。
不知道今天, 到底会发生什么。
……
寒碧泉旁, 风声肃杀。
此时看似周围十里渺无人烟, 居民早因异兽即将出世而撤退, 但在暗处, 却潜藏着无数人影。
兰危一走到此处,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凝重的氛围,明明寂然无声,可暗处却不知道多少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脸上。
他眼蒙着白布,看不清自己即将走向何处,只闻见鼻尖似乎有淡淡腥味,四周温度比之别处,更要高上几分。
“这里不太对劲。”身侧有人道。
“太静了,鸟鸣虫豸声都没有。”
“但是,有很多人注视着我们。”兰危开口。
这正是他觉得诡异的地方,如果贺兰香雪意图将他们送到一个危险的地方赴死,那么这个危险的地方应该是有去无回,等闲无人敢踏足才对。为何又会有这么多人,来目睹他们送死?
以他们的身份,根本不值得这样的举动。
还有,空气中的淡淡腥味,同样让他觉得不安。
明白处境危险,即便身后有人监视,他也想立即取下蒙眼的白布看清四周状况。
“啪啪!”两道鞭子声落下,似乎正落在身侧,后面的官兵怒喝道,“都给我老实点,不许动!”
想来已有人先他一步,试图去掀白布。
有前车之鉴,兰危只得停下手,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温度愈来愈高,腥气愈来愈浓,耳畔似乎有“咕噜咕噜”的水开声。
除开这些声音外,四下却愈发安静,只有那道“咕噜”十分清晰,且越来越高亢,似乎滚水开在人心头,令人越发焦躁。
这时驱赶他们的官兵也没了声息,众人讨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什么声音啊这是?”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贺兰香雪那老毒妇叫我们来这做什么?”
“也难为她如此费心!为了杀我们,费这许多功夫!”
“去她奶奶的,这娘们不管干什么,肯定没憋什么好屁。难道她要杀咱们,咱们就在这坐以待毙么?她要敢出来,我拼死也要咬上她一口,以泄心头之恨!”
“我不管了,让我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说话的人似乎扯下了白布,兰危此时发现官兵没有阻拦,也早已将白布扯落,看着面前场景,除了植物异常茂盛,地上有许多大坑外,倒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许老头的白布扎得很紧,他一着急反而半天没扯下来,兰危向他道:“我帮您解。”
许老头忙凑到他面前来,他此时一直用力深嗅,闻着面前腥气,又因为解不开白布,空自着急,忍不住问到:“你快看看,这四周是不是花草格外茂盛?地上有许多大坑?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处水潭?”
兰危愈发诧异:“不错,老伯全说对了。”
许老头:“!!!!”
兰危:“老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正好白布落下,许老头大声喊道:“快跑!!!大家快跑!!”
说罢扭头就往来路跑去,大家不明所以,但见官兵都已经走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也跟着向外逃,不过锁链沉重,现场一片丁零当啷之声,速度却实在快不起来。
水潭中的咕噜声此时愈发明显,从泉眼中心冒着几个泡泡,渐渐到彀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渐渐整个水潭都是震动。
有人忍不住停下来观看,许老头大声道:“这是异兽“壁水貐”,出世便要吃人,贺兰香雪这是让大家来给异兽填肚子,快跑!!”
在场百十来人面色唰地惨白,他们大多不是凤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多少听闻过“壁水貐”的凶名,这时知道利害,更加卖力逃跑。
但苦于锁链加身,跑也跑不快,而且没走几步,面前忽然齐刷刷射来一阵箭雨,走得快点的几人,一时间全中箭身亡。
其余人被堵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人性子暴躁,急得直骂贺兰香雪老娘。但是很快箭矢落下,直透胸膛。
兰危也听身侧有人怒道:“但盼老天开眼,解开枷锁,老子死也要与这毒妇决一死战!”
他低声道:“不难,我有钥匙,请先生帮我开锁。”
那人大吃一惊:“你哪来的?”
兰危靠近中年人:“林中有人监视,不要声张,来,这是钥匙。”
那人惊讶上前,伸手过去,果然在兰危手中摸到一枚钥匙,拿到钥匙之后,犹豫刹那,还是以身子遮挡,给兰危解开了锁。
兰危手臂终获自由,扭头想要给中年男人开锁,忽听中年男人低声道:“小友,我们既然被这么多人监视,是绝没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脱的,若是你一个人,趁他们不注意,还有可能离开,但解开枷锁的人一旦多起来,吸引注意之后,就谁也逃不了了……你先走吧!”
兰危一震,盯着中年男人看了一眼:“先生不走?”
“哈哈哈哈哈。”中年男人大笑数声:“老子被那毒妇关了十几年,深仇大恨不得不报,苟且偷生逃走了也没滋味,明知道打不过,也偏和她打一架才痛快!小友是被连累进狱的,和她仇怨不深,快些走吧!”
兰危明了:“先生是想为魏大人报仇。”
中年男人神色动容,忍不住拍拍他肩膀:“你竟还记得。”
兰危:“蜉蝣撼树,螳臂当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为‘义’之一字,先生当真令人敬佩!”
中年男人道:“咱们这里的人,谁没有受过魏大人恩惠,我们留在这里是心甘情愿,小友还年轻,前途无量……”
“我也受过。”兰危道,“如你们所说,虞国百姓,无一没受过魏大人恩惠。我虽未见过他的面,但听你们描述,已觉得敬仰,恨不能与他相交。”
中年男人道:“你当真不走?”
兰危:“大家同生死,共进退。”
“好!好!咱们兄弟即便死字当头,也要拉着那毒妇鱼死网破!”
兰危用钥匙为他解开锁链,又拉住身旁的许老伯,为他也解开枷锁,钥匙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但默契的是,没人就此甩开枷锁,都与递钥匙的人心照不宣,继续将手放在上面,作混乱骂骂咧咧之态。
他们都是将死之人,只要动静不太大,其实也没人关注,贺兰香雪与她的大军,注意力都在泉水之中。
在她的计划下,她和军队在最前面抵抗“壁水貐”,射箭消耗异兽战斗力,再把异兽引得远离泉水,免得他见势不好又逃回去。等它走远,再和埋伏在远处的修士一起出手,彻底杀死此兽,绝除后患。
囚犯放在此处,就是让饥饿的“壁水貐”上岸之后忙于追捕猎物,便于军队射箭。
这些人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只要不是太过难听,贺兰香雪都当作没听见。活蹦乱跳的食物才会让“壁水貐”全力捕食,要是都成了尸体,一口一个,他吃饱就回去睡觉了。
钥匙传递,渐渐解开了大半枷锁,这时四周温度骤高,泉水中传来婴童哭泣般的叫声,水面一道漩涡迅速扩大,一点白色的皮肤露出水面,叫声此时也越发清晰,穿透众人耳膜。
兰危抬头:这时候他们手边没有武器,难以抵御“壁水貐”,不仅如此,他们目的更是拉军队下水,让贺兰香雪无法隔岸观火。
“啪嗒”,一只巨大的脚踩到岸边,“壁水貐”庞大的身躯从水面钻出,它饿得嗷嗷直叫,见到面前这一大群人,顿时双眼放光,跳上来便想咬人。
众人连忙后退,慌忙中有人挣脱了枷锁,军队的人也以为只是意外,没放在心上,目睹他们四处逃窜,时不时射出箭雨攻击“壁水貐”。
没想到挣脱枷锁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人跑到远处,拿到了地上的箭矢,充当武器,不知不觉之间,竟与发箭的军队越来越靠近。
官兵下意识觉得不妙,不过心想就这些囚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也没放在心上,只将注意力放在“壁水貐”上。
众人确认了军队的位置,带着盛怒的“壁水貐”一起逃过去,就在军队放话:“再往前走者,通通射杀”时,忽然一起扬开手中的枷锁,拿着箭矢刺了上去。
因为没有防备,前面射箭的人霎时倒下好几个。
后面的人马上跟着扑了上去,与军队厮杀在一起。军队的人拿着弓箭,只做好远程攻击的准备,这群不管不顾的亡命之徒却只与他们贴身近战。
“壁水貐”见到食物们扭做一团,愈发兴奋。
军队的人反应过来,抽出身上佩刀与这群胆大包天的囚犯交战,可即便被刀刺中,也没人肯放开钳制他们的手。
有人叫道:“疯子!松开!”
那人也只任由他刺刀见红,哈哈大笑着将人按倒在原地。
下一刻,“壁水貐”上前,冲连在一起的两人张开血盆大口。
那人闭上眼睛,本准备和对手同归于尽,可领上一轻,忽然被人提着衣领拉走。
“贺兰香雪在前面,我们过去那边。”兰危道。
众人经他提醒,这才发现贺兰香雪正站在不远处,在几位修士的簇拥下,静静看着此处鏖战。
不用他催促,所有人都向着贺兰香雪的位置过去。
有官兵阻拦,他们就杀官兵,杀不过的,就合力抬起来丢给“壁水貐”。官兵本试图蜂拥而上去追捕,被“壁水貐”踩踏几下后,也不敢再聚在一起。
贺兰香雪在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很快便注意到,囚犯中有一个年轻人,次次出手,都很关键,每每扭转囚犯间的劣势。
她可以接受事物有不脱离计划的轻微变动,但不愿意见有能力者故意与自己作对。
她伸出手掌,旁边的属下心领神会,立即递上一张金黄色的大弓与三支分外粗壮的箭矢。
弓一拉开,强烈的灵力波动使弓弦上显露出淡青色光芒,贺兰香雪香雪将弓拉满,三只箭矢都对准了正中的年轻人。
三箭破空。
刚抢来一把刺刀,斩杀了一名军官的兰危似有感应,霍然抬头,只见三枚金箭携着强大无匹的灵力,转瞬之间,已至眼前。
他瞳孔霎时扩大,淡黑色瞳仁之中,只有越来越大的三支金箭。
“砰”地一声,在射中他眼球的刹那,又是三枚冰棱赶来。
金箭撞上冰棱,一者破碎化为冰雾,一者歪曲,射上旁边官兵。
兰危来不及查看发出金箭和冰棱的位置,头也不回,反手刺死一个逼近的官兵,而后匆忙抽刀,又去救下旁边一名囚犯。
“我说了你不用出手!不用出手!你看吧,方才贺兰夫人出箭,你出冰棱,正好两者抵消,那混小子毫发无损!你眼瞎了就老老实实看着不好吗,我让你出手了你再出啊!”
另一个方向,耿浩急得在树上剁脚,雪千里平生还未被人这样教训过,一张俏脸寒冰笼罩。
耿浩说完才知自己冒犯,又缓和语气:“不是指责你的意思,这混小子现在就是死局,不用我们出手,他也得死,早或晚的差距罢了。咱两在这里就是静候佳音的,用不着着急。他要实在不死,咱两再补一刀,那不是完美了吗?!”
“我用你教我做事么?!”雪千里冷冷一哼,她双目尚未复原,但是依靠耳力,也能听得出兰危在什么位置,拂尘一扬,又是三枚冰棱刺出,“我要杀的人,自要亲自去杀!”
冰棱未到,寒气先至,兰危连忙将身侧一个官兵抓来,三枚冰棱一刺,此人立即咽气。下一刻,已断气的官兵尸体猛然一震,又是三枚金箭透胸。
他一把将官兵尸体扔开,此时总算得空,朝贺兰香雪的方位一望。
贺兰香雪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她只觉面前之人年轻锐利,蓄势待发,虽然神色冷淡,但自有一股高深而难以捉摸的气质。
最重要的是,有股令她眼熟、并且下意识厌恶的熟悉感。
此人不能留。
贺兰香雪重新抬起弓箭,高高在上地看着与自己对视的年轻人,将六枚箭矢,对齐了他的脸。
此时的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她杀的,只是一个身份最低下,最卑微,最不值一提的小修士。
他甚至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六枚金箭射出的刹那,忽然,年轻人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难控制不去修文(抓耳挠腮)
第70章 壁水貐(3)
他朝贺兰香雪飞了过来。
既然能飞, 金箭自然也躲过了,他飞至半空,用刀发出一股灵力, 狠狠一砍,将箭矢打偏。
“噗噗噗噗……”,接连四声, 箭都刺进了“壁水貐”身体内。
这金箭携着巨大灵力, 可以轻易刺穿“壁水貐”的皮肤, 滋味和那些军官射出的, 不可同日而语。
“壁水貐”正在美美进食,突遭如此挑衅,怒不可遏, 飞速拔腿, 像贺兰香雪的位置冲来,一头撞断她脚下的大树。
贺兰香雪自然不至于摔倒,轻飘飘飞至地面,其余的囚犯见到她落地, 都松开正在交战的官兵,朝她扑来。
敌人势众, 个个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然, 贺兰香雪短暂权衡, 立即扭头飞远。
兰危见她要走, 正准备上去拦她去路, 忽然, 背后又是一凉, 他硬生生空中转头, 正对上一片飞扬的冰蓝色衣袍。
“交出‘朝暮春秋卷’, 我令你死痛快一点。”
兰危仰头一躲,躲开雪千里刺来的拂尘,此刻地面全是人,无处落脚,他只好飞至另一棵树梢之上。
他一落下,立即就是三枚冰棱射来,他脚未沾树,只得立即飞开,雪千里目盲好几日,听声辨位已练至极致,未等他落下,又是三枚冰棱连发。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好故技重施,身形一飘,飘至“壁水貐”身侧。
果然,冰棱紧随其后,他灵巧一躲,躲开了“壁水貐”的攻击,冰棱不偏不倚,正好刺在“壁水貐”肚皮上。
“壁水貐”怒气冲冲,立即转向雪千里的位置冲去。
他一时没有出手,雪千里便辨认不出他的位置,只好不停更换树梢站立,等耿浩为她指明方向。
“你右转些许,他就在你正前方!”
耿浩甫一开口,雪千里立即明了,飞上前去,拦住刚从人群中出来的兰危。
两人正面相对,短兵相接,甫一交手,便是杀招。
兰危《日月行》修至第二卷 ,实力比之当日在地宫,又要强上许多,加之雪千里目盲,如此一强一弱此消彼长之下,原本能轻易杀他的雪千里,竟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战况激烈,招招惊险,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惊奇的赞许声:
“好!好!兰危小徒,两月不见,你竟已如此精进,真是我玄尘山之福!我燃青峰后继有人啦!”
兰危正与雪千里生死之战,每一个技能都躲得惊险,一不注意便是身死道消,这时忽然听见师父声音,分心片刻,便被雪千里一掌击中胸口,霎时一口鲜血吐出。
吕不同与霜星子原本埋伏在远处,见壁水貐迟迟不止,这边又沸反盈天,当机立断过来查看情况。
吕不同声音欣喜,满意地看着兰危,不忘向霜星子道:“师兄你看,咱们燃青峰,也要出新一代第二个天才啦!不知道和你家的顾逸比起来,谁要更胜一筹一点!”
霜星子道:“出招沉稳老辣,心性也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不过……仅以目前的实力看,小逸恐怕要更胜一筹。”
吕不同哈哈大笑:“师兄慧眼如炬!我也是如此看法,不过,小逸虽当下领先,长远来看,我看好兰危!”
霜星子不置可否,但笑不语。
吕不同奇道:“怎么,师兄不信?”
霜星子:“年轻人前景广阔,不必争一时之得高低。往后如何,也要看个人机缘。”
吕不同笑道:“难得有如此出挑的两弟子,师兄难道就不好奇?依我看,过几个月安排他们比试一场,咱们师兄弟也好看看,是你的徒弟教得妙,还是我这个师父做的好,如何?
霜星子听师弟这样说,怎会不允,颔首:“这孩子的心性,正好能磨磨小逸的脾气。年轻人太顺风顺水易自满,是该遇点挫折磨炼下——不过,你再不出手,你这个好徒弟恐怕没机会再比试了。”
兰危被雪千里乘胜追击,又挨了好几掌,此时胸口吐满了鲜血,只拼着最后一股气躲避。
一旁的囚犯朋友们虽然想帮忙,但也有心无力,虽然可以钻雪千里目盲的空子,但她又有耿浩做眼睛,目盲也不算什么事了。
况且这会儿壁水貐被疼痛激得发狂,他们自己也东奔西窜的,自顾不暇,自然也顾不上兰危了。
贺兰香雪以这些囚犯做铒,本就是瞒住霜星子等人的,本盘算等他们将“壁水貐”引诱过去后,大概已所剩无几,最好是全被吃了,到时候便不用再解释。
没想到出了这种事,饶是她城府颇深,这会儿也有点不好解释,只好微笑着站在不远处:“这些乔装的官兵,做得很好,咱们不用管旁人,先捕杀壁水貐要紧。”
霜星子道:“贺兰夫人不知,被圣女追杀的那位,正是我师弟的弟子,名叫兰危,恐怕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需得叫他们停手才好。”
贺兰香雪脸色一变:“他叫什么名字?”
吕不同笑道:“小徒贱名兰危,不提也罢,没得辱没夫人耳朵。”
贺兰香雪愣在了原地。
吕不同与霜星子一起上前交涉,请雪千里停手,雪千里好不容易找到兰危,深知今日这番动静,瑤山的人必定很快会得到消息,若不趁此机会杀了兰危,钟离非必定马上会来捡漏,所以态度强硬,竟不肯停手。
但有吕不同二人阻挠,想要杀人,也不容易,况且她看不见东西,还需要耿浩为她指明方位。
可耿浩一见师父出现,哪还敢吱声,恨不能掩面藏起来别让人发现自己在这。正别过头躲藏时,见贺兰香雪招手,如蒙大赦,连忙赶过去。
“夫人。”
“嗯。”贺兰香雪淡淡应了一声,随即道。“那位是你的师弟?叫什么名字?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耿浩“唾”道:“呸,泥腿子一个!哪配做我师弟,提这等人做什么!”
除了身份低贱,关键这人还不肯奉他为主,以他马首是瞻,实在讨厌,大大的讨厌!!
贺兰香雪淡淡应了一声,再无回应。
耿浩从来拿不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夫人想的什么,此时见她死死盯着场中黑影,想起她方才三次想射杀此人,试探道:“算他命大,这样都不死,若不是师父在这,以夫人的能力,他早死好几次了!”
贺兰香雪盯着自己的手,竟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不再理会雪千里等人,下令命其余修士朝“壁水貐”动手。
但虞国修士,高手并不算多,除了她以外,都是些寻常清元境界,大多比和顾易、兰危尚差一点,哪怕人多,想要杀死“壁水貐”,也相当吃力。
况且“壁水貐”这会儿又饿又痛,狂性大发,正是战斗力最强的时候。
不过一会儿,众人已见疲态,“壁水貐”却是越战越猛,大脚一抬便能踩断一个修士肋骨,一时间伤亡惨重。
若不叫回吕不同与霜星子,等壁水貐吃饱,定又会第一时间藏进泉水里。
贺兰香雪看了一会儿受伤已重的兰危,抑制住澎湃起伏的心潮,运足灵气,朗声开口,向雪千里劝道:“此是我虞国境内,圣女远来是客,不管何事,不要动怒的好。吕道长和霜星子道长都是我的客人,圣女同他们过不去,便是同我过不去。咱们先杀“壁水貐”要紧,别的事情,不妨等会儿来我天香皇城,坐下来慢慢谈?”
这话软硬兼施,既是点明自己是此间东道,雪千里在这里动手,未免太不把主人当回事了。又劝到此后在谈,便是事情做完之后,为他们说和,让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雪千里一时没能杀了兰危,已失了时机,这会儿再纠缠下去,更是徒劳。本以为贺兰香雪会支持她,这时见她竟也开口劝阻,只能停手,飞到了一旁。
见她走开,霜星子担忧地看向重伤的兰危,吕不同催促道:“还不快躲到夫人和你师兄那边去。”
兰危看了贺兰香雪与耿浩一眼,没有动。
不用他动,方才的中年男人与许老伯已经上前,来扶住了他。
其余的囚犯散修,也都跟着一起过来,围住了他们。
一起死里逃生一场,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大伙儿看着彼此,都分外开心。
见他没事,两人便加入与壁水貐的战斗。
之前的修士已精疲力尽,有他们加入,霎时压力去了大半,精神一振,跟着趁热打铁,将招式丢到壁水貐身上。
异兽被团团围攻,不得突围,兽类直觉灵敏,只觉得分外不安。
恐惧之下,愈发狂躁,它仰天长啸一会儿,声音如将死的孩童哭泣,凄厉刺耳。随后用脚一跺,踩死身旁修士,又拿角去顶,试图顶死半空的几人。
“师弟小心!”
霜星子见壁水貐手掌拍在吕不同腰间,这一掌落下,必定骨折,立即御剑,刺向壁水貐手掌。
壁水貐承受剧痛,也不肯放过手边之人,又用脚一顶,顶在吕不同胸口。
霜星子立马上前,拉走师弟。
这时其余的修士还在攻击,壁水貐愈发烦躁,一掌拍断一颗大树,树干飞向霜星子二人,将人压在树下。
“还是得引它去前面陷阱,光靠我们,绝杀不了它!”
人群中有人大喊。
“我发箭引它,你们拦截围堵,将它逼进前面挖的陷阱里去,”
贺兰香雪在远处开口,说罢拿来弓箭,继续引弓。
“哎呀,这么多人打一个“壁水貐”,真是好不害臊呀。”
忽然,远处一阵白影倏忽飘过,轻轻落在一颗大树之巅,她落下之后,收起白绫,负手站立,瞧着眼前的一幕,“咯咯”直笑,声音清脆,“你看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可爱,没听见它在哭么?哭得好伤心呢!”
在场之人见她年纪轻轻,姿容秀美,说话语气也天真无邪,只当是哪里来的不怕死的小女孩,都存了轻视之心,没有搭理。
“不仅如此,这么多人也打不过一个,真是贻笑大方,哈哈!哈哈!”
另一边树林,一个青年男子便说话便上前,身后还带着一群黑衣人,呈包围之势。
众人心中一凛:恐怕来者不善。
再扭头一看,方才白衣女子站立的树梢下,也围上了一群白衣的女弟子。
“识相的,赶紧滚。”第三个位置,一个蓝衣青年同样带着一群带着一群蓝衣人上前。
只有一个,大家或者还认不出,但三个一起,有人立即反应了过来:“瑶山、瑶山的人!”
来者正是含笑、秦鬼面与阴三癸等人。
见这些修士猜出他们身份,个个脸上都有惧色,魔修忍不住放声大笑。
此处虽然是虞国境内,正道人多势众,但是此时伤亡过半,对方却好整以暇。更别提还有一个钟离非,不知身在何处。
见三队魔修包围现场,在场的人霎时心凉了半截。
他们是打定主意趁火打劫了。
贺兰香雪与雪千里脸色同样分外难看,后者目光更是死死“瞪”着兰危。
方才真该坚持将他杀了,免得让钟离非有可乘之机!
这边的散修也觉得不明所以,呆呆看着场中人群,不知道为什么又会有魔修出现。
“欸……甚好!甚好!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呢!”许老伯不知道从哪掏出他的酒葫芦,扒开塞子,又喝了一口,笑呵呵道。
有人忍不住道:“许老头你喝假酒喝傻啦!这些个一看就是魔修,有什么好的!”
许老伯笑眯眯摇头:“正是因为这么多魔修,对我们才是好事!头疼的应该是那些大人物才对,魔修专程赶来,总不至于是找我们这些囚犯麻烦!”
兰危道:“他们……应该是为了壁水貐。”
“哎呀,圣女眼睛怎么瞎啦?这可不妙,圣女本就打不过咱们教主,这会儿眼睛再瞎,岂不是更要输?”秦鬼面扫视了一圈场上众人,第一个开口,矛头直指失明了老对头,故作贴心地劝告,“趁我们教主还没来,圣女还是先走吧,现在走算不上临阵脱逃,我们等会儿帮你保密,绝不告诉教主你来过!”
雪千里气得脸都青了。
含笑笑骂道:“好你个秦鬼面,惯会和稀泥,见到美人就忍不住放水,等会儿你保密,我可不替你圆谎,看你怎么骗过教主去!”
阴三癸冷冷道:“你们,忘了我还在?”
三宗嬉笑怒骂,只当正道修士全当做了不存在,隐隐更是透露钟离非便在附近的意思,众人听闻钟离非果然也在,更觉心惊。
场上鸦雀无声,无人知道魔修突然出现有何意图,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茫然之中,倒是又给壁水貐踩伤几人。
含笑此时又在场中环顾一圈,似乎认出了被压在树干下的霜星子,讶道:“噫,你就是顾逸的师父罢?”
她不说来意,反而问起这个,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被问话的霜星子倒是面色平静,不急不缓:
“正是。”
“你的好徒弟骗得奴家好苦。”含笑嗔道,“我上次还真当他死了,为他伤心了好久。这个小没良心,竟全是骗奴家的。”
霜星子不知道顾逸与她有什么恩怨,只淡淡道:“托宗主的福,小徒活得好好的。”
含笑又扫视了在场之人一圈,最终没找到顾易,笑道:“那怎么不见他人?快叫他出来,让奴家好好看看这个负心薄幸的小骗子。”
在场之人,有余力的,都觉好奇,一时全都东张西望,开始找起来顾易的身影。
顾易还真在。
他这会儿正用力趴在一片树叶上,整个人也变得几乎只有拇指大小,低头看着面前急着看热闹的众人,暗道侥幸: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换了个马甲才来看戏!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重逢……久别胜新婚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