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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慌乱,眼珠乱转,兰危捏了捏他的手:“我怎么觉得,你那时说的话,才是假的。”

什么意思?

兰危盯着他的眼睛,他睫毛好长,翻飞在清丽的神采飞扬的双眼上,脸上只露出一双眸子,也像会说话一样,喜怒哀乐都藏不住。

“你心底里,也是愿意嫁给我的。”

哪有!

他刚才还想跑路的!

顾易不想承认,又不便说出实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臭美,我才没有这样说过。”

他将手抽回来,冷笑:“你这人真容易上当,人家对你好一点,你就信以为真,你怎知我不是个玩弄你感情的骗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在冰湖下说的才是真的……你还没告诉我,我要真是骗你,你会怎么样?”

他忍不住侧头看向兰危。

上次兰危说过,可他没有听见。

他还真想听听。

“不怎么样。”兰危面无表情,不容拒绝地又将他手牵过来

“我要你,不管你怎样想,都得是我的。”

第106章 照流萤(4)

这样霸道的话, 他偏偏还说的这样自然,因为情感真诚,更没有丝毫油腻。

顾易被他说的话一震。

他这人也算至情至性, 自己想要,便不在乎付出是否值得,既不权衡, 也不退缩……只听从本心, 想要便要。

可惜当真遇上他这个骗子……至少也能让他长个记性。

他想了想, 道:“其实我反悔了, 我不想和你成亲了。”

“为何?”

顾易:“不为何,忽然觉得不想嫁你。”

兰危:“没有后悔药可选。”

顾易:“你难道还想逼婚么?”

兰危:“不错。”

顾易:“除非你将我打晕,绑起来……不然我肯定会反抗, 会逃跑。”

兰危:“那我便将你迷晕, 绑起来。”

“无赖!”

兰危捏捏他的手:“无赖便无赖。”

顾易还想再说什么,外面已响起了贺兰香雪的声音。

“兰危,咱们母子许久未见,不肯出来见见母亲么。”

顾易一听她这个自称便来气, 她有什么资格当兰危母亲?

他正想理论,外面已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有亮光在门外一晃而过, 顾易看得分明, 惊道:“她们要放火!”

“出来吧, 母子连心, 我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兰危从地上坐起来, 顾易方才听他说话之时语气如常, 以为他将毒控制得不错, 没想到扶他起来时, 才发现他身上显然没有力气,心中一沉,又不敢表现,只能抬头无声看向他。

兰危知道他担忧自己,摇了摇头,上前将门打开。

屋外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贺兰香雪站在最前方,盛装华服,雍容华贵,在院子中格格不入。

她道:“你一直不肯回来,除了恨我,是不是也是因为有神书做倚仗,所以觉得可以不依靠我?”

“你多虑了。”兰危冷冷道。

“儿大不由娘,我小的时候没有养育过你,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可母子之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如今天下修士都对你虎视眈眈,你不信任母亲,不信任你师父,难道便靠你那些散修朋友,靠你身边这个将死的精灵?”

“你脸皮可真厚,他不信任你,已经被你放的大蝎子毒倒了,要是信任你,这会儿恐怕命都没有了。依我看,你们虞国的城墙不如拆掉,换你的脸皮来,护城效果一定更好。”

“子不教,父之过,他没有父亲,便由我来教导。他不肯听话,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们母子感情,正是因为你从中作梗,才始终隔阂,始作俑者便是你这个精灵!来人,将他给我拖下去!”

“谁敢动他?”

“我说拖便拖,看他能将我怎样!”贺兰香雪一甩袖,继续下令,“去!”

顾易在人上来之前,便已变小,飞至半空中,兰危将剑拔出来,冷冷看着众人。

火把之光跳跃,他们更多的人都隐在黑暗之中,不发一言,唯恐将外人引来,顾易飞至半空,身后依旧有人拦截,让他无法飞走。

他焦急盯着下面的兰危,兰危看起来不受影响,实际上毒素未解,是经不起动手的。

他四周望了望,找准一个只有一人看守的角落,变至最小,猛地飞过去。

那人眼力极好,饶是黑夜,依旧看准了他身影将他拦住,顾易横冲直撞,怎么也飞不过去。故意大声叫道:“你们要都觉得是我的错,那我走好了,干嘛?还舍不得我走么?”

贺兰香雪只作没听见他说话,看向兰危:“现在恨我回凤安去,亲事作废,约定也作废,我答应你,以后前事休提,咱们两个,只作平凡母子,像方儿游儿那般……”

顾易道:“我看很好,以后锦衣玉食,岂不快活?你切记一视同仁,不要偏心,我就放心将哥哥交给你了。”

他一边大声说话转移别人注意力,一边看准空隙闯出去,他毕竟极小一点,不容易拦住,这一下飞了出去,便拼命往前逃,可他身后的那人穷追不舍,竟跟了上来,两人一追一逃,霎时间飘远。

院子里,夜风卷起兰危的衣袍,他目光是极冷的,嘴角却勾起抹轻蔑的笑:“真和他们一样?那不知道,等你死之后,继位的是我,还是他们?”

贺兰香雪一愣,随即道:“世人都以为虞大虞是我贺兰香雪的大虞,可归根结底,那是翁家的大虞,只是他们的人没有修炼天赋,所以由我代管。不是我的国家,又怎么谈得上继位二字?”

兰危皱眉:“既然如此,我跟你回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处?”

“胡说,母子亲情,血脉相连,又怎是金钱利益可比拟的?”

兰危:“既然夫人只为亲情而来,我吞下这颗忘尘丹,从此忘记神书,想必夫人也不会介意了?”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枚丹药,作势便要吃下,贺兰香雪盯着他:“你!”

兰危:“神书惹人觊觎,总有源源不断的麻烦,只要我忘掉,大家也就没念想了。”

他仰头便要将喂进嘴里,贺兰香雪尤在迟疑,人群中却忽传来一声大叫:“别让他吃下去!娘!”

贺兰方忍不住从人群中跑出来,怒气冲冲道:“他中了蝎毒,无力还手,娘你还与他啰嗦什么??!叫他将神书交出来,天命之书,自然也应当由天命之人拥有!!他有什么资格说忘就忘!”

“方儿!”

他气急败坏出来搅局,贺兰香雪知道兰危只是在拖延时间,对这个小儿子实在恨铁不成钢,厉声道,“退回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我不走,娘,你说过你一定会让他将东西拿出来的!”

“退下!”

“娘!”

“你哥哥和你说笑的,他根本没有吃丹药,他手上也不会有真正的忘尘丹。”贺兰香雪捏紧了袖子,看着搅局的小儿子,“忘尘丹的材料产至象山,百年才成熟,聚星盟虽然夺了不少资源,但没有这味”避尘草”,忘尘丹价值不菲,他们也没有足够的钱和需求,去花费重金去购买这份丹药。”

贺兰方知道被兰危耍了,有些无措,立即又恼羞成怒:“你敢耍我??!”

贺兰香雪实在后悔将他带回来,但话毕竟已经说了,只能尽力挽救:“你弟弟年纪小,还不懂事,可我对你说的话都出自本心,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那个精灵虽然闯出去,但有我的人拦着,也做不了什么。你蝎毒入体,一时也驱散不出,若是和人动手,毒素进入心脉,更加无力回天……你好好想想,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和我回去?为你自己,也为旁人考虑。”

“对!”贺兰方扯着公鸭嗓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否则你和你那群乌合之众,还有你要娶的那个小婊子,被我们捉回来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兰危脸色在月光之下,呈现出冷玉一般的质感,夜风将黑墨似的头发拂动,他听完这话,蓦地侧头,冷厉的目光射向贺兰方,竟像冷箭一般,刺得他心中一寒,他刚想大骂,兰危却笑道:“说完了么。”

贺兰方被他一吓,又听他这样问,正想发作,可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便已颈上一凉,热血溅开,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即便是贺兰香雪,也没反应过来。

她自从以前弑夫弃子,便总觉得不安,想要弥补,便只能补偿到贺兰方贺兰游两兄弟上,虽知道自己对他们纵容过头了一些,但也舍不得说一句狠话,更舍不得做出处罚,本以为他们就算一个软弱一点,一个暴躁一点,但总有自己可以护着,也不会出什么事。

没想到眼下竟见最受宠的小儿子死在自己面前,血溅了自己一脸,狠下杀手的,竟然还是她一直都厌弃排斥、却终究期盼他能弃暗投明的大儿子。

兰危杀了人之后,毫无悔意,割下一片尸体上的衣袍,擦干自己剑上血迹,然后,轻飘飘扔开。

“你……”贺兰香雪眨眨眼睛,眼皮上的热血犹温,大红的血痕似乎染进了她眼睛里。

“你杀了你弟弟!那是你亲弟弟!”

“我没有弟弟,”兰危同样盯着他,“我父亲叫兰铁山,父母叫方小翠,他们死在了六年之前,没给我留下过弟弟。”

“好、好……”贺兰香雪眼中冷光湛然,双眼布满血丝,“你从此不是我的儿子,我今日要为我的儿子报仇。”

兰危将剑握好:“我也正想,替我的亲生父亲报仇,”

贺兰香雪说完这话,立即飘远,落在最远处的房梁之上,身旁立即有人递来弓箭,她手中已夹三枚箭矢,用力将弓拉开,射向兰危

兰危正被院中众人围攻,贺兰香雪擅长弓箭,向来喜欢站在高处,远处,看准时机,一击毙命。

可兰危的身形远在黑夜中犹如鬼魅,飘来荡去,蝎毒已让他动作慢了,力气小了,可依旧没人能近他的身,这依旧是一场单方面的猎杀。

贺兰香雪想要出箭,却怎么也找不到射中他的机会,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箭雨限制他的行动。她心中清楚,兰危杀人越多,自己中毒也越深,可心中含恨,只箭发得越来越快,逼他闪躲,等毒素侵入心脉,兵不血刃,兰危也必死无疑。

渐渐地,院子中躺满了尸体,剩下的人缩在门后,不敢上前。

贺兰香雪:“谁杀了他,替二公子报仇,我赏金万两。”

明月皎皎,兰危站在尸山血海之中,风高扬起他的马尾,他抬起头,看向明月下屋脊上的贺兰香雪。

夜风猎猎,他的神色是冷静的,眼神却并不似平日那般古井无波,只是像海一样深沉,外人只能看出翻涌,看不出海浪下的情绪。

他虽然中毒,但实在强悍,重赏之下,也没人敢来赚这个钱。

众人只有往后退的,没有敢上前的。

兰危见没人敢来,看向贺兰香雪:“只剩下你了。”

“只剩我们了。”贺兰香雪将箭齐平至眼下,“可你也是强弩之末了。”

又是几箭发来,箭身携的灵力实在强劲,兰危杀光了所有人,眼前便也没有遮挡,只能硬接这几箭。

正如贺兰香雪所说,毒性越来越深,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这几箭他接得已经非常勉强,贺兰香雪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箭矢雨一般落来,兰危躲了好几轮,人却也离贺兰香雪越来越近,贺兰香雪察觉这点,脸色一变,手下更加毒辣,间不容发,兰危越是逼近她,越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可唯有这样,才能杀她。

贺兰香雪脸色惨白,也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终于在他快要靠近之时,脚步微不可察的偏移了下,贺兰香雪当机立断抓住这个机会。

箭簇没入胸口,兰危看也不看,折断剑羽,只向她逼来,一旦近战,贺兰香雪必死无疑,她脸色煞白,看向兰危身后,忽然惊喜道:“你看那是谁?!”

兰危知道她在扰乱自己心神,并不回头,贺兰香雪却将弓一移,凛然对准他身后。

“这一箭,我不射你,只射他。你敢上来,他便活不了!”

兰危这才知道精灵真被抓住了,脚步一停,身后静悄悄的,依旧没有丝毫声音。

贺兰香雪却没有转移目标,依旧对准他身后,道:“他不想你回头,咬紧了牙齿也不肯发出声音。不知道等我的剑羽穿过心脏时,他还能不能忍得住,”

兰危停在了原地。

贺兰香雪漫声道:“这是你能看他的最后一眼,也是他能看你的最后一眼。他是因你而死的,死前连你的脸都看不见……你不肯回头瞧瞧他么?”

“不要回头!”顾易忽然开口。

将后背交给一个弓箭手,后果可想而知。

贺兰香雪想用精灵做饵,诱他回头,再给他致命一击,顾易当然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他之前不说话,现在却必须得说。

“你放心杀她,我不必看你……也记得你的模样,反正,反正你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就当是今天,我寿终正寝。”

顾易方才逃出去,本想换回原身,可眩晕来得太突然,没来得及换,便被捉住了。

这人反剪他双手,拇指正好掐住他寸关尺脉,他想要换原躯,依旧是换不了。

可他不怕,他又不会真死,精灵之躯消逝。他自然就会回到自己身上。

可兰危不知道。

他依旧没有动作,顾易光看他的背影,也能看出他的煎熬。他不敢说太多,现在他还能对付得了贺兰香雪,可若不及时逃走,等更强劲的对手到来,以他现在的状态,必然无法应对。

他方才在小巷里,早看见了魔修的踪影。

兰危必须得马上离开。

“兰危!你现在必须得立即动手,别管他说什么,你杀了她,便立即逃走,你若想让我安心,便按我说得做!”

贺兰香雪笑了笑:“这精灵虽然一无是处,倒也当真爱你,你是有福气的。可惜见不到你们一起穿上喜服的模样……八苦,将他的面具摘了,让我瞧瞧。”

“嗯。”她端详一会儿:“容貌是配得上你的,也算一对璧人……你不回头瞧瞧,你新娘的模样么?”

“不要回头!”顾易大声道。

“八苦!将他的脸给我划花,他既不看,便永远不要看!”贺兰香雪变了脸色,突然喝道。

顾易见远处有火把飘来,料想是瑤山的人到来,催促道:“快!你快杀了她!她死了,我才能有个痛快!”

贺兰香雪的箭对准了顾易,兰危这时动了。

“你叫人放开他。”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决绝利落,“你放过他,我放过你,我数到三,我们一起放下武器。”

贺兰香雪深深看着他:“你很像你父亲。”

兰危:“一,二……”

“不行!”顾易打断他,“瑤山的人要来了,你杀了她赶紧走!我不走了!兰危!她不会真心和你交易的!”

“三……”

兰危放下了武器。

贺兰香雪却没有如约收起弓箭,而是立即掉头,箭尖对准了他。

“你很像你父亲,快去见他吧!”

数尺的距离,箭矢猛然发出,即将穿透兰危身躯,这样的距离,神仙也难救,就在这样间不容发之际。所有人忽然发现,天际竟被染成一片绿色,漫天流萤遍布,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绿光遮挡,不能视物。

除了兰危。

他看见三只箭矢都在他面前停下,死亡之力握住了它们,漫天流萤里,精灵的身形隐约浮现。

“永别了,兰危。”

“快走吧,不要回头。”

他听完这句话,下意识回头。

应当有精灵的位置,现在只剩下抓住精灵的那个人,茫然面对眼前的虚无。

他还保持着抓人的动作,可手中什么都没有,精灵消失得干干净净,除了一片流萤,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精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下线了……原身上线准备中

第107章 蜀道难(1)

蜀地向来雾重, 少见天日,若偶尔日出,甚至有少见多怪的小狗吓得大叫, 后衍生出词语叫做“蜀犬吠日”,此地的气候可见一斑。

今日细雨霏霏,大雾弥漫, 已近初秋, 雨薄雾寒, 巍峨险峻的剑门关在云遮雾罩之中, 更添惊险,鸟道狭窄,有路还似无路, 路人行走其中, 每一步都如走悬丝,如踏云雾,直吓得心惊胆战,生怕一步踏错, 便坠入万丈深渊。

一干人走得悄无声息,大气也无人敢出时, 只听清脆的踢踏声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 蒙蒙细雨之中, 一点红影淡淡浮现, 而后愈来愈浓, 愈来愈近, 竟是一个年轻人, 骑着毛驴, 如履平地,心不在焉的走来。

普通人靠自己双足行走,尚要小心翼翼,他骑着一只扁毛畜牲,竟然还闲庭信步,表情满不在乎,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

道路越往前越窄,众人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有人心善,提醒道:“后生,路窄了,仔细着点。”

这一身红衣,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年轻人自然便是顾易。他回过神来,依旧不看路,只冲众人笑了一下:“谢老丈提醒,不过不碍事。”

他走得近了,众人心中又是一惊——好漂亮的年轻人。

蜀地群山莽莽,并称蜀山,向来是人杰地灵之所,钟灵毓秀之境,历来也出过不少有道之士,这些人餐风饮露,超凡脱俗,蜀道虽难,于他们却若等闲。

这人年纪轻轻,气质不俗,身怀绝艺,显然是此道中人,只是未免太艳了一点……几人一时看得呆住,还是顾易开口提醒:

“此处逼仄,错不了路,请诸位走前头吧。”

几人回过神来,连声应是,互相搀扶着往前。

顾易便耐心等在后面,等他们往前走了,才缓缓跟上,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自从他金蝉脱壳,离开定远城,已过了二月有余,这一个多月里,他探遍了瑤山,又回了好几次凤安,钟渝却如人间蒸发一般,竟找不到丝毫线索。

他找不见钟渝,自然也就找不到顾然。

可顾易上次在凤安同师父告别,承诺三月便回,如今却过去一年有余,此处没有进展,也需得回去见见师父和家人,让他们安心。

后面的事,便等见了他们再从长计议。

说来也巧,他回到凤安,熟人没见到几个,却遇到了上次留下的那只毛驴。

天底下驴子都长一个样,让他来认,他决计认不出,没想到这驴乖觉,竟认得出他,一见到他,挣脱了现任主人,便向他奔来,十分亲昵的贴近。

任凭主人如何打骂,它也不走,这本是顾易的驴子,由旁人用了一年,现在物归原主为时未晚,顾易自然要了回来。

他原本想去何处,转瞬即至,有了毛驴,反倒要来迁就毛驴的速度,慢吞吞骑着它过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一路上好不无聊,自然也就心不在焉。

这驴似乎知道自己处境,鼓足了劲要在他面前表现,任凭多难的路,都走得稳稳当当,丝毫不惧,路越艰险,它越兴奋,越走越精神,只恨不能在这小径上蹦起来,顾易担心它不小心跳下山去,自己由骑驴变成了背驴,未免太难看,忙拉住了绳将它牵住。

现在前面有人,它一点速度也发挥不出来,更加憋闷,不住摇头晃脑,用蹄子去刨地下黄土。

前面的行人也察觉到了,忍不住赞叹:“仙师艺高人胆大,就连骑的驴子,也这么有脾气。”

顾易也有谈兴,笑道:“驴自然是脾气最大的,要不别人怎么说驴脾气?我这头更甚,脚力强,爱卖弄,只管撒蹄子跑,也不顾主人颠得难不难受。它一路疾奔,亏得这会儿慢下来,我才好喘口气。”

大家本以为修道之人道骨仙风,遗世独立,清冷而不惹俗尘,没想到顾易脾气这么好,还同他们说笑,心中惊讶,又觉放松,也就放心大胆走路了,这样一来,倒快了不少。

顾易不催他们,只慢慢跟在后头,这些人还是不敢总是同他搭腔,只闲聊着自己的事,顾易虽离得不近,但他们说的话,还是一字不落钻进了耳朵。

原来这些人是庆节一带的商贩,近来战乱频发,生意做不成了,听说锦城富饶安宁,便想冒险穿越剑门险关,此后就留在锦城谋生。

他们是行脚商,走南闯北,也有些见识,言语间忧心忡忡,只觉得现今天下处处不安宁,每日一睁开眼,便是听见何处又起了战火,一时是虞国的天后娘娘向外开战,一会儿是魏国传出了厉害的瘟疫,一会儿又听说有军队向庆节开进……本只是传言,但他们宁信其有,还是立即收拾细软上路,但愿锦城依靠着地远路险,能得偏安。

一人叹道:“近些年年头都不算好,北地大旱,南方洪灾,西边时疫……老百姓日子本就难过,这个时候又添战火,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么?”

有人道:“虞国那位天后娘娘觊觎周边土地已久,这时候攻打,正是趁人病,要人命……齐梁两国想必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所以他们下一步真会攻进庆节,也未可知。好在我们是逃了,有这一道天堑,想必能多阻拦虞国大军些时日。”

他们说的这些,顾易自然也知情,这也是他急着回来的原因之一。

书中那样的悲剧,这次断然不能再发生。

“天后娘娘虽是妇道人家,可也真野心勃勃。若齐梁两国沦陷,咱们蜀国也是独木难支。”

一片唉声叹气,有人忽道:“她倒也没办法一手遮天,我听一个刚从外地回来的朋友说,那位天后娘娘最近似乎惹了麻烦,正头疼呢。”

顾易听到此处,顿时提高了警惕了,他忽觉有些口渴,摸出自己水壶来喝水。

果然有人问了下去:“是谁这么有本事,能令她头疼?”

“听说是,修界从前有位高人,留下了五卷神书,这人气运不错,拿了其中四卷,而且手下还有一些很得力的人手。如今他处处和虞国作对,天后娘娘整日提心吊胆,害怕被这人暗杀呢。”

正在喝水的顾易险些呛住,咳嗽了两声。

他这段时间来,总是刻意回避兰危有关的消息,自他走后,兰危做了什么,情况如何,他都丝毫不知情。也不想知道。

千防万防,竟没想到今日在这羊肠小路,避无可避的地方,还是听到了兰危的消息。

鸵鸟果然当不长久。

路人见他似乎有异样,回过头来问询,顾易摇头:“没事,呛了一下。”

他们便继续谈论起来。

“这人当真这么厉害?不知怎么和天后娘娘结的仇?”

“说来令人扼腕,据说是未婚妻被她害死了,就在新婚前夜,都等着梳妆了,结果因为她出手暗算,还下了毒,这人为了救自己夫君,就死了……也是可歌可泣。这样的血仇,如何能不报?”

“你说得对,不过虞国势力那么强劲,这人未成婚,自然还是个年轻人……能是对手么?”

“这人年纪虽轻,要论起来,恐怕比那位天后娘娘还要强些。她害怕得要命,躲在天香皇城,终日被人守卫,门也不敢出。”

“如此少年英雄,竟也护不住自己妻子,实在可惜,人死不能复生,终究是一大憾事。”

“唉,世事难料,有大造化,也未必事事能圆满。听说这少年人用情极深,出事以后,没过两天后苏醒,便同未婚妻的灵位办完了婚礼,说‘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千年万岁,此情不移’,也真算至情至性之人……”

“啪”地一下,水壶掉在地上,弹了一下,滑进深渊之中。

众人听见声音回头,见红衣仙师面色古怪,忙开口问询。

顾易依旧只笑了一下,若无其事道:“手滑了。”只是脸上似是在笑,又似乎有些勉强,和方才走来时那番云淡风轻的模样天壤之别。

众人想他也是修士,不知道知道什么内情,若是说得不对,惹他不快,便不好了,因此也默契缄口,不再交谈,安心赶路了。

很快到了宽敞的地方,一行人让了路,顾易骑驴上前,向众人告别,驴子见路平坦,又发挥出实力,踢踢踏踏,很快跑远。

顾易这次倒没有阻拦,骑在驴背之上,一路颠簸,很快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先写到这w

第108章 蜀道难(2)

终于远离了那群路人, 顾易驱策青驴疾驰,景色不断后退,他脑中放空, 也不去看两侧家乡旧景,脑海之中,依旧是方才他们所说的一番话。

看来回避了两个月, 是有效果的, 如今想来, 已并不觉得有何惊心动魄。

他当日也是见情形危急, 精灵身躯毕竟已经无力回天,不过早晚几天的区别。虽然精灵始终隐瞒身躯寿命将尽的事,但实际上于他也没造成影响, 他总归用了人家身体, 既然医治不了,唯一能回报的,只有尽力做到当初答应他的事情。

他不知道精灵还能不能听见,还是在脑海里向他重新承诺一遍, 当初的约定,他一定做到。

然后, 流萤漫天, 精灵彻底消失在了那个夜晚。

没有了兰宁, 从此以后, 世上只有他, 他换回自己身躯之后, 身上留下的, 仅有从前带的那张面具, 和特意留下的一根发带。

别的东西, 都跟着精灵一起消失了。

他藏在人群里,直到确认了兰危没事,平安被散修们带走了,才放心离开。

兰危如今是何心情,实在可想而知,不过他总是很心虚的……这样的结局,比他当初预想的,让兰危爱上自己,再狠狠甩了他,似乎还要残酷百倍。

若哪日兰危知道,这可歌可泣壮怀激烈的一段感情,只是他一时兴起,故意捉弄……那他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所以从今往后,即便天塌下来——他也得将自己马甲捂紧!

玄尘山比锦城更近,他进关之后,便决定先上山去,探望师父。

他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并且音信全无,旁人都好奇他到底去了何处,只是霜星子不漏口风,大家也打听不出什么。

只是心中都暗自猜测,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月白峰的同门们虽然对他又敬又怕,但听说他凶多吉少。心中也隐隐担忧。

他忽然出现,回到山上来,一群师弟师妹们喜出望外,虽害怕他,也忍不住围上来,叽叽喳喳问他是去哪了,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可算回来了,大家都以为他怎么了呢。

顾易被围得头晕,捡着回答了几句,便道:“师父呢?我先去拜见他老人家。”

“怎么,你还知道回来?”

威严低沉的声音响起,围着他的人群霎时退开,他向前望去,见到了屋檐站立的中年道人,胸中一热,单膝跪了下去:“弟子顾易,拜见师父。”

霜星子遥遥看了他一眼,也不上前,看足了一会儿,然后才道,“一年多时间,音信全无。怎么,还能认得上山的路?”

“师父……”顾易忙嗑下去,却不解释,良久,霜星子才淡淡道:“进来。”

“是。”

顾易跟他进了大殿,进去之后,垂首侯在他面前,霜星子却不看他,只在一旁坐下,提起水壶倒茶:“你走这一年,消息也未递过,你娘整日找我要人,就连掌门师兄,都时时找我问你在做什么。一到有比试的时候,十九个峰,个个来打探你的消息,问你回不回,几时回。我这做师父的,竟一句也答不上来……我不说,他们又整天担忧,说你死了。你看看,你给我留的好烂摊子。”

顾易摸摸鼻子:“弟子知错了……”

“认错倒爽快!”霜星子将茶壶阁下。

顾易忙上前将茶端给师父:“师父消消气。弟子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了!”

“这会儿会献殷勤了,现在可以说说,去做了什么大事么?”

顾易上山之前,已经想好了解释,反正玄青已死,不如拿来做个幌子,往后也算名正言顺。

“弟子并非故意隐瞒师父,只是带我走的那位高人,不允许我将事情告诉任何人。他带走徒儿,这一年里,都在传授徒儿他的绝学,功夫未到家时,自然不放我走。徒儿愚钝,所以多学了些时日。”

顾易说完这话,又笔直跪了下去,一徒不从二师,霜星子已是当世高人,徒弟却找他人学艺,实在犯了大忌讳。

果然,霜星子脸色有些凝重,这种事情,换作旁人遇见,第一时间就会发火震怒,甚至怀疑弟子故意出言羞辱,必狠狠重罚一番才是。

“教你的那人是谁?有什么功法,值得你隐姓埋名,学上一年?!”他声音有些严厉。

“回师父,是《朝暮春秋卷》。”

“……玄青道尊?!”霜星子脸色一变。

顾易道:“不错……正是玄青道尊。他,他自称命不久矣,五卷神书虽藏在五处,但条件苛刻,恐怕不可能有人找到,他临死之前,终不甘心,又找上了弟子,想将内容全部传授于我,以免神书失传。弟子自作主张,未及请示师父,便擅自答应……请师父责罚。”

“若是神书,谁又能抵抗得了呢?只是,玄青道尊当真?”

顾易:“不错,徒儿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渐渐天人五衰,终于……羽化,便亲手将他葬在雪山地宫之中。”

霜星子:“看来玄青道尊之死,果真不假。你能得他青睐,也算造化。你葬下他之后呢?又去了何处?”

“弟子本想第一时间回来,又听说姐姐还没有线索,便又四处寻觅了一段时间。”

“可有线索?”

“有……听说,她与钟师弟在一起。”

霜星子沉默良久:“我也一直在找钟渝这个逆徒,只是除了上次在西域露过一次面,别的时候,都没人见过。他虽不出来,血疫却已出现在西北地区,不知何时便会蔓延开来。”

顾易道:“只要他敢现身,千里万里,虽远必诛。”

“好!”霜星子喝了声彩,严厉的目光看向他,“如今你已今非昔比,你要杀他,他必死无疑。他炼制血疫,天理难容,我月白峰必须得清理这个门户,只是此人狡猾,你万事小心,更不能连累到你姐姐和忘归,记住了么?”

“弟子明白。”

霜星子依旧是那副神色,不过语气却和缓了一些:“说起来,燃青峰的兰危师弟,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兰危一滞:“有一点印象……怎么了?”

“玄青道尊担心无人能取得他放下的藏书,想必是他身体衰弱,没有前去检查。这四卷神书,早已被你兰危师弟拿到了,说来也巧,他自己寻得了神书,你又靠玄青道尊亲授了神书,你俩也算缘分匪浅。”

顾易有些心头,思索一会儿,才道:“师父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我上次见到吕师弟,他言语之间,看似为兰危高兴,可我看他脸色不佳,显然是靠练气功夫压下的怒火,我们多年师兄弟,他能瞒别人,却瞒不过我,后面向他的小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夜地宫开启时,他原本将兰危留在自己身边看守,后来宝库忽然被人开启,他担心失窃,跑去查看,兰危才趁这个机会离开。

后来你也清楚,果然兰危便是神书的传承者,也是聚星盟的盟主,那么当日开他宝库的,自然便是兰危的人。

兰危与亲生母亲贺兰夫人翻脸,不死不休,他又与贺兰夫人走得近,不免从中斡旋,恐怕也存了让兰危交出神书的心。他们师徒之情,表面虽依旧维系,实际却……”

顾易道:“师父是说,吕师叔暗地里已经极忌惮兰师弟了么?”

霜星子:“扯远了,这些本不该说给你听。他们师徒之间的恩怨,咱们外人不好议论,可现在形势微妙,你得道尊亲授的事,也不要宣扬出去,免得惹人误会。”

顾易道:“此时弟子只告诉过师父,还没告诉第二个人。”

“起来吧。”霜星子抬抬手,“见过我了,便回家报个平安,免得家人担心。”

“是。”

……

顾易告别了师弟师妹们,牵着驴子,又下了山。

师父素来不会随意谈论别人私事,和他说那一番话,恐怕也是暗自提醒他,兰危与吕不同之间关系微妙,恐怕顷刻便翻脸,聚星盟与虞国为敌,贺兰香雪又正在扩张版图……目前情形当真风雨欲来,他身为顾家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

依他看,吕不同与兰危翻脸,不过时间的事,他如今还能笑面相迎,换取兰危信任,但一旦明白根本无利可图,又有贺兰香雪逼迫,迟早会图穷匕见,对兰危下手。

兰危本就疑心重,防备心强,除了上次情况特殊,这次自然不会轻易着他的道。

两人一旦翻脸,聚星盟与虞国的对抗,便只会更加激烈。

他下了山,忽见几个熟人迎面匆匆走来,脸色浮肿,魂不守舍,一脸倒霉样。

走得近了,他才认出,这是耿浩一行。

“你们这是怎么了?”

“关你屁……”耿浩眼都没抬,张口便要骂他,看清人后,硬生生吞回了后面的话,“是是你啊?你怎么回来了?不不对。你没事啊?”

顾易:“我好得很,有事的恐怕是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垂头丧气的。”

“嗐。”耿浩掏出扇子扇了扇,“别提了。哥们儿确实时运不济,倒了霉了。从小到大,向来只有我作威作福的份儿,没想到时移世易,给那小子小人得志。骑我们身上作威作福上了。师父也不管管,还说以后燃青峰交给他——让他当峰主,岂不将哥们儿作践死?我从前看你顾逸眉毛鼻子都讨厌,如今有了对比,连你都顺眼了。”

顾易诧异:“是兰危?他回来了?”

耿浩一脸遇到知己的模样:“不愧是你,一语中的!那小子真不是个人,你不知道,他现在就跟变了个人一样,真真小人得志啊——我们当师兄的,整日被他使唤不带停,看他那架势,恐怕天底下是没人值得他放在眼里……”

顾逸仿佛一点没听出他挑拨的意思,漫不经心道:“你们以前也没手软,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该他使唤你了。”

耿浩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不忿,挤兑道:“看不出来,你顾逸骨头怎么也软了?你以为你说他好话,他就会念你好么?人家现在是堂堂盟主,自己亲妈都不认,真当他与你还有什么旧情可念,他马上……”

“他做什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顾易不想听这些话,开口打断他,笑道,“别人家事,轮不到外人说短论长,你少说两句,他说不定早些消气,便不折腾你了。”

说罢骑上驴子,正要远去,又扭头提醒他:“你记住了,我不必向他卖什么好,和他从来也没有什么旧情。”

说完,他一夹驴腹,一抹红影在远山翠色中迤逦远去。

“呸,真能装,装个什么劲啊……”耿浩唾了一声,收起扇子,又往前走,没走两步,却见到前面一个熟悉的黑色人影,吓得一弹,结结巴巴道,“兰兰兰师弟……你怎么在这??”

第109章 蜀道难(3)

“方才过去的是?”兰危道。

“顾逸那厮, 运气倒好,又诈尸回来……算他回来的得及时,这会儿回家, 正好给……”

耿浩正碎碎念,对面忽一记眼风刮来,他心中一寒, 忙闭上嘴, 想了一想, 仍不服气。

“真要论起辈分, 你还得叫我一声哥,你要是小时候留在凤安,我出去玩、喝花酒, 都指定要带上你, 往近了说,我好歹也是你师兄……难道你就不能对我尊重一点?”

兰危只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耿浩给他看得一滞, 甩甩袖子:“不叫就不叫……谁稀罕。真是倒反天罡,换小爷我今天来伺候你……”

他想起什么, 眼珠贼溜溜一转:“对了, 师父今晚请你到芜尘池小聚, 你会到吧?”

“嗯。”

兰危应了一声, 飘然远去。

……

顾易越往前走, 却越有些怀疑, 兰危这个时候不在凤安那边坐镇, 怎么忽然回来?

他对耿浩等人有怨气无可厚非, 可换作从前, 恐怕也不会明面上整治他们。

而且他们的人动了吕不同的宝库,他不会猜不到,吕不同如今正忌惮着他。

他大大咧咧回来,对耿浩等人连表面功夫都懒得维持,也不符合他从前作风。

……难道是受的刺激太大,心性大变了?

顾易一想到这里,便及时打住。

肯定不会和他有关系,兰危是谁?哪会这么容易被外人影响。

不管兰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的他已非书中的他……什么招式,他总能招架一番的。

他想到此处,心中又隐隐察觉不安。

按书里的时间线,这时候虞国的人早攻进锦城了,但这次贺兰香雪被兰危的聚星盟压制,腾不出手对付顾家,只怕攻打计划仍在筹备之中。

他还是得抓紧回去才是。

他夹了夹驴腹,催它走快一些,此地距锦城不过一百多里,夜晚之前,可以赶到。

玄尘山一带海拔偏高,群山万壑,自古苦寒,锦城却位于盆地中央,一片沃土,向来富饶,往日他走这一条路,总是越走越热闹,行人越来越多,今日不知为何,行了许久,官道上依旧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更觉不安,催动驴子,再往前走许久,便见到了白天那几位行脚商。

他们身上却没有了之前带着的包裹,衣裳发髻都乱了,脸上更带有血痕,显然受过鞭笞,他忙牵住驴子,停在几人面前:

“你们怎么在这?没有进城么?”

“仙,仙师。”失魂落魄的一行人,看见他后,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迎来了救兵,落下几滴滚烫的泪水,颤颤巍巍上前,拭着泪道:“总算见到了仙师,要是早些时候,仙师能在,老李他也不至于……”

兰危目光扫过,人群里果然少了个人,追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人做的??”

“回仙师的话,我们傍晚到了锦城,准备进城,便被拦住不让进……拦住我们的是一队士兵,听他们的意思,他们是在前面探路的,更多的的人还在后面。”

“他们本想杀我们,我们只能将财务都献出去,才捡回一条性命,不过也被勒令不许进城,被他们赶了出来……老李不肯将钱给他们,便遭了他们毒手。”

顾易来不及思索,直接问几人:“我现在必须马上进城,你们现在是想原路回去,还是跟我一起去锦城?”

几人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找到顾易。

“我们商量好了,想跟着仙师去锦城。”

顾易看了他们一眼,锦城虽然危险,但至少在他眼皮之下,便点头:“好,你们跟上。”

赶到锦城,已是夜半,城中有宵禁,大门也关了,顾易悄无声息飞越城门,踅进门房,守卫早已被杀,尸体埋在一旁,腥气隐约,几个鬼鬼祟祟的人穿着蜀国士兵的衣服,正在检查手中一串钥匙。

顾易摘了路边两片树叶,将几人喉咙割断,进去拿回钥匙。

他不知敌军有多少人,如今分布在何处,开城门之后,叮嘱几人先找地方藏起来,不管谁来,也不要开门,等他派人来接。

安置好他们,他立即骑驴,回到了顾府。

大街上空空荡荡,青砖湿冷,驴蹄在上面的踢踏声格外清晰,一路撒下,惊醒不少入睡的百姓。

“吁。”

到了顾府,大门洞开,烛光煌煌,竟都没有睡下,府中吵吵嚷嚷,一看这便是出了事,他忙走进去,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顾氏族人,正在争论不休,有人口中嚷道:“……现在家主和夫人都被人掳走,军队立即就要攻打进来,这会儿城中说不定就有他们的人,还不逃命,留下来给人殉葬么?”

“你别忘了,现在小逸还没回来,等他从玄尘山回来,自有人主持公道,要走你走,我们在这等他!”

“哈,还等顾逸,你出去打听打听,他一年多没回玄尘山,只怕凶多吉少,你待在这,说不定是能早些见着他——阴曹地府里面!”

“都别说了,若家主一走,咱们便溃不成军,轰然逃窜,有何面目再见锦城父老?锦城顾氏的脸,在我们这都丢光了。军队一杀进城,烧杀抢掠,你们能走,便将蒙在鼓里的百姓送给敌人作践么!”

“你说的慷慨激昂,那你留下来,看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能不能救下锦城百姓。别是只是说得好听,到时只给虞国大将,多送一个人头!”

“好,要走的我们也不阻拦,谁要走的,站在门口去,剩下的站到我身后来!”

人群犹犹豫豫,但很快有人行动,见有人带头,剩下的也相继做出了选择,最后两边队伍,泾渭分明,自然是要走的人多些。

就算决定留下的,神情也十分犹豫。

“好,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往后,各奔东西。你们自己选的,生死也怨不得旁人。”

决定要走的那边,领头的那人朗声说完,一挥手:“咱们走。”

“谁想要走?”

顾易牵着青驴,不紧不慢上前,正站在门口,身形被头顶烛光分割,他眼神温热却锐利,表情分明和煦,但自有一股威压,令人不敢直视。

“嗯?”他目光扫过一圈,声音威严,“你们想走?”

“你怎么……”方才还大声叫嚣的顾定,在他的目光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反应过来,才结结巴巴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不能全折在这里了。”

“原来你是为这个。”顾易将驴绳交由一旁一直干着急不敢说话的管家,“想走也可以,我绝不留你们了,不过人走了,东西得留下。你们身为顾家旁支,这些年来领的补贴,分红便算了,庄园,商铺的房契地契,还有帮助修炼的丹药,灵草,法宝,这些东西,还请通通交还,这样才算得上彻底分割,桥归桥,路归路。”

“你……这些东西既分出去,哪有要回的道理?就算夫人在时,也从不要我们那三瓜两枣,你一回来,就要代夫人做主么??”

顾易:“你们踏出这个门,便不是我顾家的人,还留着我们顾家的东西,能心安理得me?”

他负手走到院子中央:“今日劫难当头,蜀国,顾家,俱已危在旦夕,你们临阵脱逃,我不阻拦,但顾家的东西,理应归还。愿意留在此处,与我们同生死共存亡,为蜀国坚守阵地的兄弟,才都是我们顾家的好儿郎,这些东西,我一分不取,日后会悉数分出。”

“谁要走,谁要留,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不走的,站到门后来,要走的,留下东西,立即能走!”

顾易蓦然回头,看向众人。

他从小天赋卓绝,一直被当做未来家主培养,后面去了玄尘山,更是突出得一骑绝尘,威望甚深,家主不在,自然便由他当家。

虽然方才那人狡辩是“三瓜两枣”,实际这些东西有的照例分配,有的是自己贪来的,他们逃走之后,生存全靠这些积蓄,真要悉数归还,以后便没有财源。

交出东西,实在肉痛,不少人都迟疑了,不过一会儿,迈着细步,跑到了门后。

很快,结果出来,全部人都留下。

毕竟。

“顾逸”回来了。

第110章 蜀道难(4)

就在昨天, 贺兰夫人忽然出现,拜访顾家。

她提出,顾然消失, 至今未归,不知道做了什么去了,虽然婚约解除, 但流言蜚语四起, 贺兰家也深受影响。

顾夫人听到这话, 大为光火, 贺兰游是什么货色,她出去半年多,早摸得一清二楚, 就凭这种人, 还敢上门来指责自己影响他们名声。贺兰香雪不过仗着虞国势大,故意挑衅。

家主好劝歹劝,谈话才继续下去,贺兰香雪道, 她损失一个好儿媳,还平白被人中伤, 心里很郁闷, 便想上门再买一个宝贝, 补了顾然的空缺, 才算弥补损失。

顾然是掌上明珠, 无价之宝, 她想要求购的, 自然也是顾家最珍贵的东西。

——她想要顾家的飞虹令。

这是顾家的传家宝物, 若见此令, 如见家主,她这样说,要的分明就是整个顾家。

来者不善,顾夫人脾气急躁,当即要与她动手,就算一贯体弱温和的顾明川,也被她这话激怒。

双方如何唇枪舌战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人这样上门挑衅,无论立威还是退敌,都在所难免要打上一架。

“家主与夫人,就这样被那女人掳走了,我们何时见过这种阵仗,人心浮动,都想着远走避难。”

“也不怪我们避战,连夫人都不是那女人对手,光凭我们,根本是螳臂当车……”

立即有人道:“毕竟少主回来了,有少主在,就有玄尘山的高人做靠山,这下她总不敢放肆。”

“玄尘山的人不会来。”顾易道,“你们守城,我去接爹娘回来。”

“无知小儿,你单枪匹马就想救人,难道真以为自己比家主夫人还厉害了??”有年长的人气急败坏,忍不住一拍桌子。

顾易:“我只要你们守住城,别的我会负责。”

不顾反对,他还是独自出了城。

贺兰香雪处境不妙,还是坚持来掳了人,看来对蜀国势在必得。只是她带着人要回凤安,路途遥远,只怕夜长梦多,现在极大概率,她一定还在附近虞国的军队中。

只要找到附近虞国大军的军营,就能找到她人。

不过,现在他很好奇一点,贺兰香雪忽然出现蜀国,还有闲心找他们麻烦,自然是因为兰危离开了凤安。

可兰危回来做什么?

……

燃青峰。

月白风清,竹海十里,一片风声飒飒。

兰危洗净了手,站在院子中央,寒月幽幽,风里带着凉意,于他却无感。他负着手,只盯着青翠竹林中的一处,目光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盟主……”身后一位中年散修上前,“这是吕不同交出的燃青峰印玺,以及宝库钥匙。”

兰危并不看他,也不接过:“收起来吧,人都绑好了,不要让他们传信出去。”

“是。”戎武点头,然后,看见一边桌子上摆的冷酒,有些迟疑,“那这些酒?”

兰危目光只扫了一眼:“扔了可惜,让他们都喝了。”

“是。”戎武打了个寒战。

自从那一日之后,他们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兰危变了。

起初,是变得安静,沉默,不发一言。后面缓过神来,捧着精灵灵牌,办完了婚礼,甚至还去养父母坟前上了香,告诉他们,他成亲了,妻子是一个,很好,很可爱,很爱他,他也很爱的人。

因为太爱他,所以已经死了……不能带来见他们。

黄泉之下,九幽地府,希望他们多照顾他。

敬了酒之后,他回到凤安,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向贺兰香雪下战书。

贺兰香雪不敢应战。

她的军队正在开疆扩土,兰危并不杀进皇城,给她一个痛快,只是派出聚星盟的人,永远在他们的军队后,吞并他们刚吞并的土地,夺走他们刚夺下的城池。

一边是性命威胁,一边是屡屡被人截胡的噩耗,贺兰香雪惶惶不可终日,身心俱疲,只能选择主动出击——让吕不同出马,先将兰危叫回玄尘山去,好让她有喘息之机。

吕不同始终被兰危隐瞒神书的事,还被他的开了宝库,宝库之中除了宝贝,还有各种阴私,他不知道兰危有没有看到,因为未知,而更加恐惧。加上事情暴露后,兰危甚至装也不装了,始终不给他一个解释,他心里对兰危的恨意,早到达顶峰,收到贺兰香雪的信后,与她一拍即合。

他传信称身体不适,叫兰危速回燃青峰,兰危思索一下,当真同意了。

属下都劝,说他恐怕不安好心。

毕竟,他们都看见了宝库藏着的秘密。

当年给兰危亲笔信的那位师兄,显然正死在他手里。

那位师兄至死也不知情。

可兰危不顾劝阻,还是回了燃青峰,然后命人前往蜀国,跟随虞国军队动向,等他们攻打蜀国之后,继续截胡,坐收渔利。

而他回到燃青峰,自然也不会信任吕不同说的任何话,吕不同约了他小酌,他答应了,然后布下埋伏,反捉了山上所有人。

正因为他的离开,贺兰香雪觉得胜利在握,已然安排上了攻打蜀国的一应计划,届时蜀国沦陷,兰危被困,胜负底定,她正好上山一趟,让兰危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他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自己掌心。

她并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形势逆转,现在反而是兰危控制了燃青峰。

兰危站在月光下,往日月下青莲般皎洁澄净的面容,如今已变得寒入骨髓,深不可测。

戎武确信,兰危确实变了。

他虽面如平湖,胸有惊雷,却是别人看不见的,那一日发生的一切,早让这个年轻人脱胎换骨。

——他将平不平,罪有罪,将这个世界,拨乱反正。

“对了,顾家夫妇已经被贺兰香雪带回了军营,但反抗得厉害,受了重刑……贺兰香雪留下他俩性命,恐怕正是为了明日攻城之时,拿出了逼蜀军投降……”

兰危道:“既然如此,你去想办法,给他们一个痛快。”

戎武点头:“他们若有选择,定也不愿意做虞国动摇军心的工具。”

然后领命:“我这便去安排……”

兰危忽想起什么:“等下……”

戎武:“?”

兰危思索一会儿,摇头:“没事了,去吧。”

“是。”

“他做什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别人家事,轮不到外人说短论长,你少说两句,他说不定早些消气,便不折腾你了。”

“你记住了,我不必向他卖什么好,和他从来也没有什么旧情。”

兰危刚要离开,脑海之中,不由自主,忽又响起了昨日顾逸说的那一番话。

他弱小的时候,顾逸未曾轻视,如今强大,顾逸也从未想过依附。

虽顾师兄对他从不假辞色,但他始终确信,顾师兄是个君子。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不会因为顾师兄,而更改什么东西。

他回到北苑,依旧是从前的住所,坐在从前精灵为他打扇的书桌前,闭目片刻,想将精灵当日温柔看他的眼神忘记。

过了一会儿,还是睁眼,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传出。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不敢轻视,一点不敢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