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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昭便又对着赵瞿道了一次:“我答应做你的皇后。”

她昏迷的这两日其实并不是毫无知觉。

她能听到外界的声音,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甚至恍惚间似是隐约看到了守在床榻旁的赵瞿。

只可惜她动弹不得,像是鬼压床般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

那种感觉十分压抑痛苦,好在赵瞿一直陪在她身边,他几乎时时刻刻都握着她的手,令她即便在意识模糊不清时,亦能感受到由指间传递而来的温度与力量。

赵瞿该是伤得比她严重很多,虽然他清醒着,他的体温却一直是滚烫灼热的。她迷迷糊糊便想起了困在甘露殿阖上眼的最后一刻,那逆着火光而来冲挡在她身上的急遽黑影。

不知是因为他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是因为闭眼前最后见到的人是赵瞿。

她陷入昏睡前,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快速闪过曾经与他的回忆。

世人皆知当今天子喜怒无常,乃是人人谈之色变的昏聩暴君,可谢昭昭忆及过往,却发现赵瞿该是除了她父母家人之外,待她最好的一个人了。

他早便看透她的底色并非善类,他明知她的接近是为利用,却也从来是对她百依百顺。

纵使她反复无常,若即若离,他仍然愿意不顾一切向她奔赴而来。

再回想薛蔓那日问她的话。

她喜欢赵瞿吗?

喜欢,该是喜欢的。

倘若不喜欢,她早该冲出了火场,而不是为了薛妃几度涉险,最后更是险些丧命于此。

只是谢昭昭先前一直忽略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想承认她对赵瞿上了心。

她已是被负了太多次,她不愿再重蹈覆辙,不愿再将真心错付于人。是以那日她对赵瞿下死手,或许是想借此斩断自己失控的心,唯有赵瞿死了,她才能不再受他左右情绪。

虽然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谢昭昭在昏迷的两日之间却始终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面对赵瞿。

她很讨厌话本子里误会来、误会去的桥段,而如今薛蔓将薛妃带了出去,落在旁人眼中便是赵瞿的救母恩人。

她不知道赵瞿会如何看待薛蔓的这份“恩情”,只是下意识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小美人鱼。

倘若赵瞿是故事中认错救命恩人的王子,那她绝不会是用嗓音换双腿,最后化作泡沫消失的小美人鱼。

谢昭昭不想再跟薛蔓这个人有任何牵扯,更不想纠缠进薛蔓和赵瞿之间的爱恨纠葛,她一点也不需要一份互相猜疑,互相试探的感情。

直至赵瞿今日将薛蔓召来,她昏睡在榻上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才知道原来赵瞿早就猜到了火场中的真相。

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

由此她忽然想起那些被薛蔓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们,那满腹经纶的诗圣,那久经沙场的将军,那文才武略的太子,他们是当真看不清楚薛蔓的真面目吗?

还是自欺欺人,甘愿为一己之欲,放纵沉沦在

薛蔓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里?

至此,困扰谢昭昭许久的心结似乎就此开解。

他们是他们,赵瞿是赵瞿。

两者无可比拟。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庸人自扰,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患得患失,瞻前顾后。

谢昭昭话音落下后,赵瞿便开始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不说话,她挑起眉:“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当我没说。”

她说罢转身便要走,还未迈出步却被赵瞿一把攥住。

他握着她的手掌轻轻颤着,嗓声低哑:“谢昭昭,你答应了做朕的皇后,既是你亲口所允的话,便休想再反悔!”

谢昭昭回眸望他:“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反悔了?”

赵瞿不听,他牵着她便匆匆往立政殿赶去,一踏入殿门就召重喜取来了笔墨玺印。

谢昭昭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垂眸一笔一划写着封后的诏书,却是莫名觉得有些滑稽。

他此时看起来实在狼狈,脸上被薛妃指甲抓出了数道血痕,黑发被雨水浸透打湿,一缕缕堆垂在颈侧。握笔的手掌间还裹着层层纱布,那是为了挡谢昭昭刺向喉管的短剑时,下意识握住剑刃而伤的创口。

赵瞿撰写不便,为避开伤处翘起尾指,动作显得笨拙又迟缓,但偏偏他端着一副全神贯注的沉稳模样,在绫锦上落下的笔墨刚劲有力,犹如鸾翔凤翥。

待他写完诏书,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玉玺印红下去。

赵瞿执起绫锦,从左到右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终视线落在那玺印上凝视许久,缓缓勾起唇角:“你要不要看一看?”

谢昭昭并不接话,只道:“太后薨世乃国丧,如今停灵期还没有过,陛下在此时立后恐有不妥。”

“你一板一眼的样子,真像你阿爹。”赵瞿乜向谢昭昭,盯了她一会,“丧期三年,朕可等不了。正好立后大典还需一段时日筹备,便叫太常以日易月,将丧期改至二十七日,届时朕便风风光光迎你为后。”

若是按照国家礼规守孝,该是整二十七个月孝期,但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为了不影响天子政事和日常,便会采用“以日易月”的方式,即三年的丧期缩短为二十七天。

这是从中原国家传来的丧葬礼制,谢昭昭还是头一次听说。

见赵瞿一副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的模样,她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还能跑了不成?”

赵瞿瞥了她一眼:“迟则生变。”

他将诏书交给重喜传下,喜悦的情绪渐渐沉下,终于想起来询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昭昭:“在你说要不要将薛蔓纳入后宫时。”

赵瞿:“……”

“朕并非真的要将她纳入后宫,朕只是……”

他下意识向她解释,还未刚刚开口便被谢昭昭打断:“我知道。”

她嗓声很轻,手臂撑在案几上,缓缓向前探过身子。

微凉的指尖落在了他裹着纱布的脖颈上,纵使已是过了多日,那纱布上还隐约沾染着点点血色。

谢昭昭那日动了杀心,自是毫不留情,她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此时眸光凝视那纱布片刻:“对不起。”

“当初赵晛求娶我,便是为了以太子妃之名将我囚在东宫里,如此方便拿我割肉放血,给薛蔓做药引子。”

“不止是他,橙淮是这样,橙闵是这样,还有很多薛蔓的追求者将我视为随意摆弄的玩意儿。”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我被赵晛日日放血,几次逃出东宫都被橙淮抓了回去,他们以欺辱我为乐,整日动辄打骂。后来我有了身孕,赵晛强行逼迫我堕胎,我阿母阿爹和小妹全因我而惨死,最终我也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我讨厌薛蔓,讨厌跟薛蔓相关的一切。那日我在寝殿等你将近一天,入夜却看到你跟薛蔓同归,我以为你会像他们一样爱上她,为她痴迷为她发狂,我受不了你变成那般模样,光是想一想我就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谢昭昭语气平静,但提及梦境时嗓音却有些发冷,她自是不能将自己是虐文女主的身份戳破,便只能将一切归咎于一场梦。

她说出口前曾有预想过赵瞿是什么反应,或许是觉得她荒谬,或许是觉得她小题大做,或许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毕竟在她口中,那只是一场梦。

而她却因为一场梦迁怒于他,险些将他杀死。

但赵瞿听罢后沉默了片刻,垂眸看她:“朕在你的梦中也爱上她了?”

谢昭昭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梦见你在罗浮山冬狩时出了意外,因座下骑乘忽然发癫失控,带着你摔下山崖受了重伤。你滚落至山林间,昏迷时吸入了林间瘴气,被经过此地的薛蔓发现救了下来。”

“后来你染上瘴疟,终日昏沉谵语,回宫后依旧不见好转。不久后赵晛造反将你囚困宫中,你曾在将死前清醒过一阵,将掌控私兵的手符赠给了薛蔓傍身,又嘱托任羡之照拂她后半生。”

她并未隐瞒什么,一五一十将书中剧情道了出来。

赵瞿听闻此言,不禁指出其中漏洞:“赵晛乃朕独子,若按照你所言,朕已是病入膏肓,他何需多此一举谋逆造反?”

谢昭昭沉默一瞬:“倘若赵晛不是你的子嗣呢?”

其实她先前也怀疑过这段不合理的剧情,她不明白赵晛为何要听从吕献怂恿。毕竟就如赵瞿所言,彼时赵瞿已是石药无医,赵晛作为越国唯一的继承人,根本没必要冒任何风险,他只要乖乖等着赵瞿驾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位。

而且赵晛在继位后对吕献听之任之,甚至任由吕献将赵瞿烧得毁容,割舌剜眼,万箭穿心,五马分尸,最后残肢断臂悬在皇城外晒了七七四十九天。

她不理解到底是多大的血海深仇才会致使吕献这般折腾赵瞿,更不理解赵晛这般优柔寡断的性子,为何偏偏对吕献言听计从。

直到前两日,谢昭昭从橙梓口中得知沅沅就是橙昭仪,那些不知所谓的疑惑突然有了答案。

——赵晛不是赵瞿的血脉,而吕献手中恐怕有什么足以证明此事的铁证。

赵晛为瞒天过海,自是不得不听命与吕献之言。

别说是谋逆弑父,便是叫他去手刃薛蔓,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身份,怕也是要听之任之。

谢昭昭今日所言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先是诉说一场荒诞莫名的梦境,如今又道当今太子非天子所生。

若是旁人听见她如此大放厥词,少不得要疑心她得了癔症,而赵瞿闻言却只是沉默了片刻,抬眸道:“朕会让人查清此事。”

说罢,他又道:“朕绝不会将私兵手符授于薛蔓傍身,至多是托她转交此符给任羡之,命他调兵救驾。”

赵瞿语气笃定,倒叫谢昭昭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先前的确从未细想过这段剧情,只想着连赵瞿这般冷心冷情的反派,到了薛蔓面前都会如此柔情,当真是魅力难挡。

如今叫赵瞿这样一点,谢昭昭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既然赵瞿并非是世人眼中的昏聩暴君,他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又怎会在身陷险境时,将自己最后的底牌赠予一个女子傍身?

但如果事实并非原文中的那般模样,而是赵瞿

所言让薛蔓转交手符,薛蔓为何没有依照赵瞿所托转交给任羡之,反而将手符占为己有?

若如此说来,薛蔓也算是原文中害死赵瞿的凶手之一了。毕竟要不是薛蔓贪婪无度将手符占有,任羡之必定会调兵前去营救赵瞿,赵瞿也就不会落得那般死无葬身的下场。

谢昭昭失神之际,听见赵瞿道:“有朕在,必不会叫你重蹈梦中覆辙。”

她堪堪缓过神来,对上他漆黑的眼。

依旧是轻飘飘的语气,却让人察觉不到一丝敷衍。

谢昭昭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知是为自己前两日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还是因为他此刻望向她时眼底的郑重其事。

她向后撤回身子,腾地站了起来:“你淋了雨,伤势恐怕会加重,我叫任太医来给你擦身换药。”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去,刚踏出半步就被赵瞿一把攥住了裙踞。

“朕要你来。”

第87章 八十七个女主他唯一止痛的解药

赵瞿说话时,视线便直勾勾望着她。

他清癯修长的指节紧攥着裙角,谢昭昭再也向前不了一步,她只得缓缓转身看向他。

若说此时赵瞿容姿狼狈,那谢昭昭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一同在大吉殿外淋了片刻的雨,似是落汤鸡般,进了立政殿又说了好一会子话,此刻碎发湿漉漉耷在颊边,随意用簪子绾起的乌发坠在鬓间摇摇欲坠,轻薄的布料被雨水一浸,裹在身上勾勒出起伏玲珑的曲线。

“昭昭。”赵瞿眸光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薄唇轻抿,“朕想要你来。”

他嗓声放轻,指腹勾紧了她湿凉的裙踞,犹如撒娇犯浑般的低声哀求。

谢昭昭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许是本就对赵瞿多少存了些愧疚之心,她短暂迟疑了一瞬,点点头:“好。”

赵瞿见她应允,连忙唤了重喜进殿,吩咐重喜将偏殿汤池收拾出来,灌上滋养心神的汤水。

等重喜走了,谢昭昭忍不住道:“你伤口不能沾水,何须如此麻烦,让重喜抬两桶温水来擦洗一番就是。”

赵瞿道:“伤都在肩颈之上,朕坐在汤池石台上,不将此处沾水即可。”

谢昭昭闻言瞥了他一眼。

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倒是比他方才许下承诺时更显得郑重其事。

重喜动作麻利,很快便将汤池灌满了水。

谢昭昭走进偏殿才发现重喜不止给赵瞿备了换洗的衣袍,也贴心地给她准备了一套衣裙。

她稍作怔愣:“我跟你一块洗?”

谢昭昭分明是疑惑质问的口吻,赵瞿却像是没听出来似的,垂眸勾缠着她的尾指指尖:“好。”

“好什么好?”谢昭昭拍开他的手,“我让重喜去叫任太医。”

赵瞿又重新捉住她的指尖:“你答应朕的。”

他轻飘飘开口:“朕不看你就是了。难不成你相信法照,却不愿意相信你的夫君吗?”

赵瞿忽然提及法照,谢昭昭一时间有些发懵,足足愣了两三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赵瞿指的是法照在建善寺给她后肩上药之事。

她回宫后便意识到赵瞿虽然眼睛无法视物,但他耳力极为敏锐,那日他恐怕早就察觉到了法照在寮房内。

赵瞿事后并未戳破此事,只独独在她趁夜去寻法照时从中作梗阻拦,拉着她在榕树上守了法照一晚上,却不让他们见面。

谢昭昭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就算赵瞿知道法照在寮房中又如何,总归他眼盲不能视物,便是他耳力再玄通,他也不能凭空臆想出她跟法照在寮房内做了什么。

如今看来,倒是她小瞧了赵瞿,这世间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情,而没有他查不出的隐秘。

谢昭昭哼笑一声:“你何必纠缠着法照不放,我若真对他有意,便不会答应做你的皇后。你这样小心眼,往后膳房都不用再配醋碟了,只消将你搁在案头,便已是酸味扑鼻。”

说是这样说,她却没再提让任羡之过来的事情。

她随手从腰间褪下一条衿带,对折缠了两下,轻轻覆在了赵瞿的双目上:“你眼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赵瞿不说话,便动也不动任由她束住他的双眼。

见他不愿说,谢昭昭索性不问了,她先脱掉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裙,而后动作熟稔地将赵瞿身上的外袍褪下,脱到里衣时,她犹豫了一下,指尖缩了缩没再继续。

虽被蒙住双眼,赵瞿却能感觉到她的迟疑。

他嗓声含糊,话音带笑:“穿着衣裳怎么换药?”

谢昭昭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她只是觉得脱掉里衣便又要瞧见那辣眼睛的胫衣,这才踌躇不前。

她想了想,搀着赵瞿蹚进了池中。

汤水并不完全清澈透明,氤氲的雾气袅袅升起,将两人的身影影影绰绰映在水波之上。

待他坐稳在汤池间的石台上,谢昭昭将心一横掀开了里衣。

她原本想好了不去看旁的地方,只专心将赵瞿上身擦洗干净换上药,但那湿漉漉的里衣攥在手心里,她视线却不自觉地向水底沉去。

她一边瞟一边谴责自己,直至迎着模糊的水雾看清楚了水下,她方才察觉到赵瞿今日穿得并非是胫衣,而是裈裤。

裈裤便如同正常的长裤,将该遮挡的地方盖得严严实实。

“你在看什么?”

赵瞿漫不经心的嗓声倏地响起,惊得谢昭昭猛然回了神,她连忙收回视线,似是心虚一般:“什么都没看。”

说罢,她又突然意识到赵瞿此时正蒙着眼睛,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那一句“你在看什么”分明是故意在诈她。

果然她话音落下后,便听见赵瞿闷声低低笑了起来。

谢昭昭红着脸,忍不住攥掌朝着他胸口锤了一拳:“你笑什么?!”

这一拳头并未用力,但锤下后赵瞿却吃痛地吸了口凉气,发出“嘶”地一声轻哼。

她愣了一下,慌忙迎上去:“是不是牵扯到伤口了?”

赵瞿顺势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腰,将她扯进了怀里。

“……”谢昭昭反应过来什么,她面色微愠,“你耍我?”

他吃吃笑了两声,将下颌埋进了她的颈窝间,叹息一声:“昭昭,让朕抱一会儿。”

如今这一幕是赵瞿前几日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许是因为谢昭昭早先若即若离的态度,即便共同经历过生死,他依旧捉摸不透谢昭昭的心思。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达内心的在意,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便每日患得患失,东猜西疑。

赵瞿从未在一件事上这般彷徨无措过。

是以哪怕明知法照对谢昭昭暗藏情愫,他却也不敢将其点透,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是气恼极了,便咬着牙对她丢下两句狠话。

但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纵使谢昭昭踩着他的底线反复横跳,他嘴上说得再狠,私下里仍情难自已地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不能将谢昭昭如何,更不敢将她身边的人如何。

至此赵瞿才明白“软肋”一词是何含义。

赵瞿垂首轻嗅着她的气息,往昔沉寂在长夜中辗转反侧的念想,如决堤的洪水般有了归

处。

他指腹穿过她湿凉的发,那如瀑青丝缠绕指尖,似也缠住了他的心。指节寸寸下移,缓缓停落在她的耳尖,他蒙着眼睛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便摩挲着耳廓的外沿,寻到了润圆的耳垂上。

指尖不轻不重地捻住耳垂,仿佛回到了谢昭昭初次梦游进立政殿的那日一般——潜伏在四肢百骸的痛意,似是滚油中突然坠落一捧细雪,哗啦一下熄灭了沸腾的火光。

赵瞿轻叹一声,将紧绷的肩背慢慢松垮下来。

大抵这世间真的是万物相生相克。

他这一身伤痛皆因谢昭昭而来,她却也是他唯一止痛的解药。

赵瞿将她抱了许久,谢昭昭便一动不动任由他捻着耳垂,只偶尔忍不住轻颤一下。

他以为她是淋雨受了风寒,察觉到她的颤动便松开了手,抬手在池边摸索一阵,拿着金匜舀起汤水淋在她身上:“很冷吗?”

倘若赵瞿没有蒙住双眼便能看到她烧红的脸颊,滚烫地似是云边晚霞。

但他此时看不见,谢昭昭沉默一瞬,含糊回答了一声“还好”便糊弄着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喜欢捏我耳朵?”

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不过即便赵瞿不回答,她心中大抵也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此事恐怕与痛觉转移相关。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便听见赵瞿道:“触碰你可以缓解疼痛。”

谢昭昭略一沉吟,便开口追问道:“是触碰哪里都可以吗?还是唯独只有耳朵可以止痛?”

“……”他默了默,“应该都可以。”

“那为什么你偏偏喜欢捏我耳朵?”

“你前两日在我昏迷之时一直牵着我的手,是为了止痛?”

“除了触碰可以止痛之外,其他亲密行为是不是可以加快你伤势的愈合速度?”

谢昭昭一口气问出了心中疑惑,却将赵瞿问得喉结一滚,不知该从何处答起了。

他捏她耳朵这事纯属是意外,谁叫她大晚上不好好睡觉,梦游到他寝殿里来,他瞧见她睡得这般香甜,被怪疾缠身痛不欲生的他自是心中不快,便顽劣地拿起木鱼放在她耳边猛敲。

但不管他怎么敲,她竟是无动于衷,凑近她才发现她耳中塞着棉花。赵瞿当时就被气笑了,他一手提剑,另一手去扯她耳朵里的棉花,谁料触碰到她耳廓的瞬间,那折磨了他数日的病痛却瞬间消弭于无形。

那时候他实在太困了,再没有更多心思去试探其他,便捏着她的耳朵进入了梦乡。

这一捏便养成了习惯,至今也没能改过来。

赵瞿可不想让谢昭昭知道他当初差点提剑砍了她的脑袋,他迟疑着思忖起来该如何将此事糊弄过去,正沉默时,听见谢昭昭道了句:“算了,我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罢,她便骤然凑近上来,赵瞿还未反应过来,唇上已是被温热之物轻轻贴住。

谢昭昭一向学什么都很快,有了先前几次的经验,她动作不再笨拙青涩,反而熟稔地让赵瞿有些招架不住。

她轻咬着他的下唇,似是有她自己独特的节奏,时而啄,时而吮,细微的水啧声在寂静的汤池间显得极为清晰。

待到赵瞿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时,正要伸手叩住她加深这个吻,谢昭昭却向后一退,撤开身子擦了擦嘴:“怎么样?你感觉是捏耳朵管用,还是这样更有效?”

赵瞿:“……”

他沉默着,喉结滚了一圈又一圈,勾得他颈间伤口又痛又痒。

谢昭昭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

“这样……”赵瞿嗓音微哑,“这样更好。”

他与她靠得很近,说话时唇齿间轻吐的气息似是火一般灼热。

谢昭昭却并未注意到赵瞿的变化,她得到肯定的答案不禁沉思起来。

不管是痛觉转移还是她与赵晛和赵瞿之间的羁绊,这些应该都是因为系统的关系。

赵瞿和她被虐待才能恢复生命值恰恰相反,他只要触碰她就可以缓解疼痛,而这个系统从绑定初始便告诉过她,它的使命是将虐文爆改小甜文。

所以既然最终的目标是甜文,系统自然会为了完成任务而制造出更多羁绊——譬如她和赵瞿接触越多越亲密,赵瞿身上的伤势便能恢复的越快。

她本来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去尝试,如今得到赵瞿的反馈便知道她的猜测不错,亲密接触的确可以更大程度上缓解他身体的痛苦。

赵瞿这些日子受了不少伤,原本在罗浮山跌下悬崖时受的伤还未养好,紧接着又被她割伤了脖子和手掌,前两日更是直接在甘露殿替她挡下了烧得焦黑火红的房梁。

如此想一想,他该是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这些伤势大多是与她相干,倘若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她自是义不容辞。

谢昭昭思及至此,便将眸光落在了水波晃荡的池面之下。

粼粼亮光似是鱼尾上的鳞片,晃得她有些目眩,她抿了抿湿润的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垂着手指便扯向赵瞿的裈裤。

她动作极快,扯得赵瞿猝不及防感觉到哗啦啦的水流,一股脑沿着腰线灌进了两条裤腿中。

“昭,昭昭……”

他惊诧的嗓音被她贴紧吃了回去,她一手叩住他的后颈,压在他唇上研磨,另一手不紧不忙地解着覆在腿上的衣料。

毕竟谢昭昭前世接受过专业培训,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但若是依着记忆中摸索也没有什么难的。

她压住赵瞿,掌心攥着找寻方向。

汤池中不时响起哗啦哗啦水声晃动的声音,赵瞿白如薄瓷的皮肤被染上一层淡淡的红,犹如他眉心那一点朱砂似的,竟是显出几分昳丽妖冶。

垂在她身前凌散的发,在不知不觉中勾缠上了他的眉眼。

谢昭昭费了些功夫才搀着赵瞿寻准所在,她用了些力道缓缓压去,却在最后一刹被赵瞿猛地推开。

他一手扯下覆在眼前的衿带,另一手在水底捞了两下,慌慌张张遮掩住自己,迈着大步逃似的淌出了池子。

赵瞿跑出汤池,便弯腰取了换洗的衣袍披在了肩上:“朕突然想起来……朕,朕还有政务没有处理完,你洗好了就赶快回去睡吧。”

他说罢连忙急匆匆离开了偏殿,犹如被豺狼虎豹追赶的求生者一般,好像再慢一步便会被野兽吞吃掉。

谢昭昭扶着汤池边沿喘了好一会,望着那被打开又“嘭”地一声关紧的殿门有些不解。

赵瞿是怎么回事?

什么政务需要他在这种紧要关头去处理?

他难道是不愿意吗?

第88章 八十八个女主她的私有之物(二更合一……

等谢昭昭回到立政殿内,赵瞿却不见了踪影。

重喜倒还守在殿外,只是一问三不知,似是也不清楚赵瞿的去向。

她怔怔站了好一会儿,见赵瞿迟迟未归,便坐在榻上一边拿着巾布擦头发,一边若有所思地失神。

难不成是她太主动,吓到他了?

还是赵瞿因为先前薛妃的事情留下了心理阴影,于此事上便控制不住地想要闪躲逃避?

她脑海中不断闪回赵瞿落荒而逃的背影,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凝着半敞的殿门外盯了片刻,终是决定不再冒进,多给赵瞿一些时间慢慢适应。

谢昭昭擦干头发,便自顾自扯好了被褥躺在榻上就寝了。

如今已是腊月暮冬,白日里还算有几分暖意残留,一入夜就像是坠进冰窖里,丝丝缕缕的凉意悄然漫卷而来,裹着湿寒沿着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本就体弱,昏迷初醒又淋了些雨,夜半时只觉得浑身冰冷,蜷在衾被下的手脚冻得发麻。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等醒来时喉咙又干又涩,隐隐牵带出一丝火辣辣的灼意。

赵瞿不知何时回了寝殿,见她醒来,他将她扶起靠在身前,另一手端着药碗:“你染了风寒,这两日要好好休息。”

他看着苦褐色的汤药,只闻见便耸起了

鼻子,眉眼中不掩嫌弃之色:“此药甚苦,若不然你配着蜜饯……”

还未说罢,便见谢昭昭接过药碗,一仰头将那呛鼻子的汤药喝了干净。

赵瞿:“……”

她喝药的模样这般干脆,倒叫人忍不住想起他在建善寺时死活不愿服用汤药的往昔。

赵瞿忆起此事却并不觉得惭愧,他放下药碗便往谢昭昭嘴里喂了一块甜杏干:“你就不怕朕给你下毒?”

“若是如此,有陛下为我殉葬,黄泉路上也不算寂寞。”

谢昭昭不以为意地嚼着杏干,倏而察觉到脚底发暖,抬手掀开衾被便看到了两只脚下紧贴的龙凤白玉。

“这是什么东西?”她拾起两块形状不一的白玉,放在掌心摆弄了几下,竟发觉此物隐隐散发出柔和细润的温度,似是秋日暖阳般丝丝缕缕渗入皮肤。

赵瞿道:“此乃蛟凤暖玉,佩之可驱寒祛病、安神静气。”

他一说“蛟凤暖玉”,谢昭昭便认出了此物,岭南有一坊间传闻,道是天子赵家有一祖传暖玉,随身佩戴可延年益寿,令人容光焕发。

但她是不大相信的,毕竟此物若真能增添寿命,那先皇便也不会为了治病而轻信什么长命金丹了。

谢昭昭随意把玩两下就还给了赵瞿:“你昨晚去了哪里?”

“书房。”他答得很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瞥向榻下不远处的案几上,“奏折太多,朕批了一整夜都没有批完。”

谢昭昭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案几上的确堆放着许多奏疏,但他表现得太刻意,像是为了掩盖什么而特地将奏章搬到了她眼前来,那话语间的可信度便削弱了几分。

她手脚并用撑着身体下了榻,赤着足走到案几旁随手翻了翻他批阅的奏折,赵瞿便也任由她翻看,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

谢昭昭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任家可会来宫里吊唁太后?”

她想见一见任家家主的季弟任濮存。

任家一向避世而居,极少参与前朝之事,但太后薨世乃国丧,任家作为越国有头有脸的家族,自是不可能毫无表示。

只是那表示又可以分为很多类,譬如礼到人不到,遣族中管事带着厚礼致哀,既全了礼数,又无需与朝堂多作牵扯。

赵瞿似有些漫不经心:“若你想见他,他就会来。”

即便谢昭昭并未点名自己心中所想,赵瞿却早已洞察一切,她望着他愣了愣,脑子莫名一跳,忍不住问道:“你后宫那些妃子怎么办?”

许是她这个问题的跨越幅度太大,赵瞿被她问得一怔,眸色倏地停落在她脸上:“你介意她们?”

谢昭昭倒并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想到橙昭仪与任濮存私通之事,便想起了赵瞿养在后宫里的那些嫔妃们。

她们大多是为家族牺牲,如橙昭仪或是吕昭仪那般带着使命与期望,踏入这望不见尽头的深宫高墙之内。

但赵瞿早些年在出了橙昭仪那档子事后,便搬离后宫将居所迁至立政殿,此处与后宫相隔甚远,那些嫔妃们被磋磨平了心气,再没心思争风吃醋,也不再奢求那虚无缥缈的帝王之爱。

直至上次吕昭仪偶被“宠幸”,已经摆烂咸鱼的妃嫔们也有了重新奋斗的目标,如死灰复燃的野火,在宫中的各个角落悄然蔓延。

谢昭昭不难理解她们的想法,倘若余生便只能在这红墙碧瓦的的四方天地里,日复一日地数着更漏,看着花开花落,却一点希望和盼头都没有,那该是多么难熬的日子?

或许她们想争的并不是帝王恩宠,而是对命运的掌控权。

到底都是花一般的年龄,倘若赵瞿不能给予回应,便任由她们将一生都蹉跎耗费在此处,谢昭昭只觉得有些惋惜。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便让赵瞿难得正色了几分。

那些妃嫔于他而言自是可有可无,总归他从未沾染过分毫,她想如何处置她们都可由得她去。

他只怕谢昭昭又像是薛蔓那回似的,再默不吭声冷不丁地给他来上一剑。

“谢昭昭。”赵瞿行至她身侧,俯身抬手攥住她的下巴,与她平视,“世间女子万千,皆不及你之万一,后宫之中,唯你一人足矣。”

这般拈酸的情话由赵瞿口中说出,却并不让人觉得装腔作势。

“最好是如此。”谢昭昭抬眸望着他黑漆漆的眼,她盯着他看了一会,仰首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她这一吻如同蜻蜓点水,似是盖了个戳一般,从此便将赵瞿视作了她的私有之物。

赵瞿呼吸沉了沉,叩在她下颌上的指节微微用了两分力,下压的指腹隐约泛起一片白,仿佛在努力克制什么似的。

他视线低垂,定在她柔软莹润唇上。

久久,终是移开了晦暗的眸光。

赵瞿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朕今晚去千秋殿为太后守夜,你要随朕去看一看吗?”

谢昭昭下意识便想要拒绝。

太后尸身已经放在千秋殿棺椁中停了四五日了,虽然如今天气转凉,但依旧挡不住尸体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再说那千秋殿中白天和夜里都有人跪在一旁守孝,她名分刚刚定下,还未落到实处去,在此时如此光明正大与赵瞿出入太后灵堂,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闲话?

然而思及至此,谢昭昭却忽然意识到赵瞿此言别有目的。

赵瞿与太后关系一向不和睦,他又从来不是遵守礼规章程之人,他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到太后灵前守夜,还问她去不去?

恐怕他就是想带着她到人前去转一转,便如同宣示主权似的,好教旁人知晓他新立的皇后是谁。

至于那个“旁人”是谁,想也知道千秋殿中唯有法照一人能得赵瞿如此耿耿于怀。

谢昭昭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咽了回去:“好。”

左右她从来对法照没有过旁的心思,以免赵瞿往后再抓着法照念念不忘,她不如遂了他的意,便叫他安了心就是。

她答应地痛快,倒让赵瞿一怔。

谢昭昭从来都是很有脑子的人,他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心思,她定是能察觉出他的意图。

他自然知道此举甚是幼稚无趣,原以为需得费诸多口舌周旋,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想她如此干脆应下。

难道先前当真是他误会了她?

谢昭昭竟一点都不在意法照如何看她吗?

赵瞿向来杀伐果决,唯有在与她相干的事情上总是前思后想,举棋不定。

接下来的半日,赵瞿便总忍不住觉得谢昭昭会临时反悔,哪怕她陪着他批了剩下的奏疏,陪着他去御花园闲逛了一圈,甚至还同他去太医院找了一趟任羡之。

直到天色将黑,他扶着她坐上步辇,她依旧未表露出半分悔色。

然而谢昭昭没反悔,赵瞿下了步辇停在千秋殿门外时,听着灵堂内传来的诵经声,他却倏地止住步伐,攥着她的手腕不再动了。

这样做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本来再过几日等到太后停灵期满,法照便会随着其他僧人一同回建善寺去,从此以后法照再没有机会能看见她了。

他不该再节外生枝,谁知道谢昭昭见了法照又会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毕竟法照生得年轻,样貌清隽,身份亦非是普通僧众,还偏偏对谢昭昭情有独钟,若真将法照与赵瞿为之相比,似是也难较上下。

如此想来,赵瞿顿住脚步,语气平静地看着她道:“你身子还未养好,需要多休息,便不要沾染晦气之地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朕进去了,让重喜送你回去,今日还有一场雨要下,别再淋了雨。”

直至赵瞿背影消失在眼前,谢昭昭仍有些发愣。

世人都道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以她所见,赵瞿才是那个变脸如翻书,行径反复无常的典范之王。

她站在殿外往门内望了一会,到底是没有进去。

谢昭昭正准备坐步辇回去,天边忽然打了几个闪,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便下起了阵雨。

那步辇没有遮雨的顶盖,她若想回去便只能打伞步行。

好在千秋殿距离立政殿也不算远,谢昭昭叫重喜去取伞,自己则站在檐下避雨。

这两日天气不好,总无端下雨,今日更是一整天有大半时日都在淅淅沥沥滴着雨,阴湿的空气裹挟着一丝潮热,连带着雨里夹着的风也变得黏腻闷人,直将人憋得有些窒息。

她等着重喜的功夫,时不时有人从千秋殿内走出来。

太后守丧白日和夜里皆有不同的王室成员或臣子相守,如今赵瞿来了灵堂守夜,那白日守灵之人便可以换岗回去歇息了。

谢昭昭下意识回首往人群中望了一眼。

好巧不巧正对上吕献凝视的目光。

她已是有段时日没见过吕献了,他今日该是在灵堂里跪了一整日,行走间略有些瘸拐,面色苍白,唇周干涩起皮,身上一股子香火味混着纸灰的气息。

谢昭昭总觉得吕献是个很诡异的人。

他每次见她都会一直盯着她看,虽秉着一副好模样,骨相柔和,肤色如雪,又生了双明亮的眼眸,却给人一种阴暗潮湿的水鬼之感,好似藏在幽潭下的蛇影,冷不丁对视时,便会让她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总之吕献不像个活人模样,倒像是被掏干了血肉的空壳子,比初见赵瞿时还让人觉得阴森骇人。

吕献见她看过来,弯起干裂的唇朝她笑了笑。

那笑容配着殿外的闪电和风雨,比恐怖片里的邪祟更显得狰

狞可怖。

不知是眼花还是氛围所致,有那么一瞬间,谢昭昭仿佛看到吕献的脸裂开了一道缝隙,沿着下颌和脸侧的边角,皱皱巴巴翘起皮屑。

她再想去仔细分辨时,吕献已是撑着伞隔绝了她的视线,脚下一深一浅没入了雨幕中。

待回到立政殿后,谢昭昭眼前仍时不时闪回吕献那张渗人的脸庞。

她几乎可以笃定吕献此人身上有什么古怪。

原文中他似是恨极了赵瞿,但依着吕献的身世,谢昭昭寻摸不出一丝吕献憎恨赵瞿的缘由。

吕献是吕丞相长子,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官职仅次于三公九卿。据橙梓所言,吕献除才华横溢之外,琴技更是在越国出类拔萃,乃是数一数二的名手,比那长公主的驸马杨守成的琴艺还要精妙三分。

他这样的人,能与赵瞿结什么仇怨?

谢昭昭满心疑惑,直至后半夜熬不住才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又睡得极不安稳,不知是做了噩梦的缘故,还是身体羸弱,她醒来时浑身冰凉,连着打了数个喷嚏才止住寒颤。

赵瞿一进门正听见她擤鼻涕,他大步走来:“风寒加重了?”

谢昭昭摇头:“你怎么还真在灵堂守了一夜?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要不要睡一会补补觉?”

“快要卯时了。”赵瞿握住她的手,眉梢一压,“怎么这么凉?”

谢昭昭顺势将脸颊倚靠在他肩上,低喃道:“谁叫你夜夜让我独守空房。”

她本是随口打趣,却叫赵瞿有些心虚地别开了视线:“这两日太忙,再等等,过几日朕便能天天陪着你。”

他似是怕她再追问什么,忙不迭转移了话题:“朕该去上朝了,你同朕一起去吗?”

谢昭昭仰首瞥了他一眼:“我去做什么?”

“止痛。”赵瞿道,“昨夜你不在身边,朕浑身都疼。”

谢昭昭忍不住道:“不是说后宫不得干政?哪有人上朝带着皇后去的?”

赵瞿理直气壮:“又没人能瞧见,朕在朝殿内挂了珠帘。”

“……”

谢昭昭沉默片刻,见赵瞿执着地盯着她看,只得叹了声气,盥洗更衣过后,随他坐步辇去了朝殿。

太后丧礼期间,赵瞿本可以借着守丧之名辍朝一个月,但橙家倒台后朝堂乱作一片,他还有许多烂摊子没有收拾干净,自然没时间休整停歇。

虽然上朝时间定在卯时,官员们却早在寅时便侯在了太极门外,只待时辰一到,官员们立刻整理衣冠,挺直脊梁,按照品级高低依次踏入朝殿之中。

谢昭昭比他们早进来片刻,她坐在那晃眼的纯金龙椅上,透过珠帘摇曳的罅隙,依稀看到鱼贯而入的臣子们匍匐跪在了地上。

那些臣子中不乏有熟悉的身影,他们或曾是清高自傲之人,或曾是八面玲珑之人,又或曾是心怀叵测之人,此时此刻皆折腰屈膝,将往日高高扬起的头颅叩在石砖上,异口同声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尤其是谢昭昭在人群前一眼寻觅到了赵晛的身影后,看着他跪伏在脚下卑躬屈膝的模样,她心中顿觉一阵爽快,似是积压多年的阴霾被狂风骤然吹散。

但她觉得还不够。

谢昭昭想上去踩赵晛两脚,最好将他的脑袋踏在足下,狠狠地、反复地碾下去。

她侧眸看向赵瞿,因那龙椅只能坐下一人,赵瞿便将位置让给了她来坐,他站在她身旁,手掌紧紧叩着她的指节,嗓声似有些漫不经心:“平身。”

朝殿中悬扯的这珠帘并非是专门为谢昭昭而挂,彼时赵瞿还是傀儡天子时,因不耐烦上早朝,便在朝殿内拉了层厚厚的珠帘。

有时早朝上到一半那珠帘内已是换了人,龙椅上坐着个穿着龙袍吓得畏畏缩缩的太监,直到半个月后大臣们退朝跪拜时瞥见太监的鞋才发现异样。

从那之后大臣们再上朝时,便忍不住往珠帘之下瞥上两眼。

这一瞥就瞥出了问题来。

那珠帘下显然有两双脚,其中一双鞋为女子的绣鞋样式。

大臣们瞧见了那绣鞋,赵晛自然也能瞧见。

他目光触及绣鞋,视线便凝在那处。

赵瞿前日突然颁了立后的诏书,恩宠羡煞旁人,听闻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昨日在宫中有不少人都撞见了赵瞿携手新后,与之雨中并肩而行。

其实立后诏书上已是明明白白写下了皇后的名字,但赵晛不愿相信,他接连挣扎了两日,即便到了此刻,他仍揣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

赵晛抿着唇,眸光紧紧盯着那被风吹动的珠帘,透过罅隙之间,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

第89章 八十九个女主该改口唤她母后(二更合……

她是谢昭昭。

赵瞿新立的皇后是谢昭昭。

当赵晛看清楚珠帘后那张熟悉的脸庞后,他的心跳似是骤停了一瞬,随即便传来密密麻麻针刺般的剧痛。

他早该想到的,从赵瞿第一次在祖祠中在毒蛇口下救下谢昭昭时,他便应该想到。

赵晛记忆中的父皇,性子漠然而冷淡,不管是对什么事情又或是什么人都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向来行径疯癫,时晴时阴,反复无常。

他从小便畏惧赵瞿,那惧怕中似还隐隐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仰,即便赵瞿看起来像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他却还是忍不住在每一次被召见时,偷偷打量赵瞿眉眼间流转的恣睢和压迫感。

赵晛是羡慕着赵瞿的。

太后面对赵瞿的残暴不仁和恣意妄为,从不加以管束,反而暗中推波助澜,任由赵瞿在荒诞暴戾的路上越走越远。

而面对赵晛时则恰恰相反。

从赵晛呱呱落地那一刻起,太后便一直把持着他的人生,不论饮食起居还是朝堂政务,事事巨细无遗。

她似乎立志要将赵晛培养成一代明君,不论言行举止皆是待他极为严苛,每日天还未亮,他便要起身抄写、背诵经史子集,若是错了一个字,戒尺便会狠狠落下,将他双手抽打得青紫泛红。

随着年岁渐长,他要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如骑射、兵法、礼乐、书数、治国之道,还有君子四雅等才学。

赵晛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似有利剑高悬在头顶之上,他的人生便十几年如一日,几乎从未有过片刻的闲暇。

哪怕是起烧病到无法起榻,太后也会让人抬来案几,将书卷与笔墨置于他身前,催促他禀灯研读治国策论。

赵晛总觉得自己像是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

时间越久,他内心就越压抑,时间久了,他便在日复一日的守礼克制中变得麻木起来,他早已丢了本心,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是在薛蔓替他挡了毒箭的那一日。

其实赵晛看到毒箭射来的瞬间,他并不想要躲避,只想着就这样死掉也不错,往后便能好好歇息了。

但死亡与他擦肩而过,薛蔓为他挡住了那一箭。

看着薛蔓口吐鲜血时,赵晛望着那明艳夺目的血色,心脏莫名突突跳了起来。

即便到了此刻,赵晛依旧说不清楚自己对薛蔓的感情是怎样的,或许是感动,或许是依赖,又或许是在漫长孤寂岁月里悄然滋生出的一点悸动。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喜欢或爱。

直到赵晛为了给薛蔓治病,娶了谢昭昭。

谢昭昭比薛蔓更早陪伴在他身边,她是他亲自选定的伴读,她几乎日日与他相对。

曾经她的一颦一笑皆为他所牵动,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开心就是开心,恼火就是恼火,透过那双眼睛便能看清楚她的全部。

因为她活得太简单平凡,便也让人毫无探索欲,甚至难以将她当作一个异性来看待。

赵晛自以为了解她,可成婚后他却突然发现,谢昭昭和记忆中的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那张白纸被

折叠起来,再不让他窥得分毫。犹如未被驯化的猛兽,平日潜藏在素色裙裾下,而待猎物显现便会张开獠牙,啖其肉、饮其血。

赵晛在恍然中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就是她的猎物似的。

这种感觉随着两人接触,愈发明显。

谢昭昭待他时而温柔,时而任性,时而冷漠,将他的心搞得七上八下,而她却稳如山石,毫无动容。

但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控制不住被她吸引了目光。

赵晛自然也清楚自己愧对谢昭昭。

他总想着再等一等,等到他报完了薛蔓的恩情,等到他羽翼丰满不必再顾忌他人,等到他如赵瞿般可随意予夺天下人的生死。

如今看来,谢昭昭是等不急了。

她终是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赵晛站得靠前,便能清楚听见珠帘后时不时传来的对话声。

“陛下,新上贡的千年红参可否送给我补身体?”

“好。”

“陛下,那块祖传的暖玉可否再拿来给我暖暖手足?”

“好。”

“陛下,你的黑狐裘看起来很舒服……”

“好。”

话音落下,赵瞿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了谢昭昭身上,他动作极轻极柔,指尖勾缠着衣襟前的系带,半蹲在她身前,将狐裘一点点妥帖地整理着。

赵晛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父皇。

似是有无尽的耐心,似是有包容万物的温柔。

他更没见过这样的谢昭昭。

她嗓音缠绵,含着小女儿的娇俏和吴侬。

赵晛呆呆地望着他们,像是被珠帘隔绝在外的局外人。

他不记得这次早朝都谈论了什么,直至散朝时,他依旧目光呆滞,手脚似是化不开的冰凉,连浑身的血液都透着一丝寒意。

赵晛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了东宫。

他恍惚地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指节紧握着酒壶,一口接着一口将那冰凉辛辣的液体灌入喉间。

许是他喝到第三壶酒时,面前倏而横伸来一只手,从他指间将那酒壶夺了过去。

赵晛摇晃着脑袋,仰眸望去,便见吕献坐在了对案。

吕献盘腿而坐,手执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今还在守孝期间,殿下这般饮酒无度,恐有不妥罢?”

说着,他端起酒杯放在鼻间轻嗅两下,沿着酒杯边缘小口啜着。

赵晛大抵是有了几分醉意,他往日端着的君子风骨不见,倒如路边乞丐般歪斜着身子吃吃笑着,话语间也多了些放肆:“妥不妥又能如何,难不成皇祖母能从棺椁里爬出来管教孤?”

吕献闻言,轻笑一声:“殿下醉了。”

“若是醉了便也好了……”赵晛低头轻喃着,又猛地抬起头,将略显迷蒙的双眼直勾勾对准了吕献,“先生今日瞧见了吗?你瞧见那珠帘后的新后是谁了吗?”

吕献“嗯”了声,道:“是太子妃。”

说罢,他又似是自觉失言般,紧接着道:“不,殿下如今该改口唤她母后了。”

吕献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便让赵晛原本还算平和的面容瞬间阴沉下来。他腾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案几上的酒壶,骨碌碌滚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涨红着脸,双目圆睁,齿间用力咀嚼着这两个字:“……母后?”

“殿下下次再见她时,该要行三叩六拜大礼,如今提早适应一番也好。说不准再过半年,皇后娘娘便会给殿下添个兄弟姊妹了。”

吕献字字珠玑,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如同山石般狠狠砸落在了赵晛心口。

什么叫做再过半年就会给他添兄弟姊妹?

谢昭昭被废除太子妃之位不过是半月之前的事情,吕献言外之意分明是她还是太子妃时,便与赵瞿不清不白地纠缠在了一起。

赵晛紧握着双拳,与吕献对视之际,眸底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似是随时都可能将拳头挥在对方脸上。

但他将拳头捏得咯吱咯吱作响,最终却是嘭地一声砸在了桌上。

赵晛摇晃着蹲下身,面色颓败,被火辣辣剧痛裹挟的双掌无力地抱住了脑袋。近日接憧而至的打击逼得他几乎无法喘气,他颤抖着呼吸,胸口重重起伏,不知不觉中泪水已是盈满眼眶。

他将脑袋深埋在膝间,喉间溢出痛苦地呜咽,那声音压抑而断断续续,仿佛是从内心深处被硬生生扯出的悲鸣。

吕献便在这时起身走到赵晛身旁,掌心轻轻贴在赵晛头顶拍了两下:“想不想报复她?”

赵晛摇头苦笑:“孤还能将她如何?她如今深得父皇宠爱,休说孤去报复她,她不反过来报复孤已是万幸……”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虽然谢昭昭与他成婚后就变了个性子,但她那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吕献俯身,贴耳低声道:“倘若殿下坐在那九五之尊之位上呢?”

“……”

赵晛猛地抬首,似是被吕献口中的厥词惊骇住,他拧着眉怔怔盯着吕献看,似是隐约透过朦胧的双目看到了吕献眼底的狠绝。

“黄太尉之子黄文曜,与其母、府上管家在几日前一并失踪,黄太尉四处派人去寻却不得其踪。昨夜有人在相公馆看到了黄文曜,他双目被剜去,双腿似是被割去了脚筋,趴在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只吊着半口气竟还在被逼着接客。”

“黄夫人被割去舌头,手脚尽断。黄府管家与黄文曜一般,亦被剜去双目,挑断手脚筋。”

“而在这之前,黄夫人曾与管家一同出主意,教唆黄太尉在宫中报复谢彰彰,险些叫人辱了她的清白。”

“殿下猜一猜这是谁做的?”

吕献每说一个字,赵晛便觉得浑身冷上几分,直至他道出“谢彰彰”这个名字,赵晛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眼前莫名闪过了谢昭昭的脸。

倘若是她做的,倘若是她报复了黄文曜一家子,那她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将他置于死地?

不,不。谢昭昭不会这样对他的。

她每日割肉放血分明是自愿为之,有时候他忘记取血,她甚至还会特意找到他提醒一番。

赵晛不说话,吕献便继续说了下去:“她区区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将黄家这几人神不知鬼不觉藏到相公馆去?殿下可知这是谁在背后纵容姑息?”

“黄太尉仅有这一独子,他自是不能忍气吞声的。再过几日太后娘娘停灵期满,陛下需亲自送葬太后至白云山

,黄太尉会调动兵权,借着护送太后灵柩之名,将禁军势力提前部署至各处要道。”

“只待时机一到……”吕献将手掌横直在颈间比划了一下,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冷笑,“届时她没了靠山,便不还是要依仗殿下鼻息过活?”

赵晛呆若木鸡般望着吕献。

谋逆是株连九族的杀头之罪,已有橙家作为先例,黄太尉如此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便罢了,为何会将此事告知吕献?

难不成吕献是要与黄太尉同谋逆反?

那吕献又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他?

吕献想扯着他一起送死吗?

就算他如今走投无路,可谢昭昭一日未给赵瞿诞下子嗣,他便总还有一线希望。

谁知这中间会出什么差错。

万一赵瞿某一日厌烦了谢昭昭呢?

万一谢昭昭生不出男嗣呢?

再不济他亦是赵瞿的长子,就算无缘那皇位,被赵瞿远远发配到什么封地去,他也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窗外冷风止不住往殿内钻着,赵晛顿时酒意清醒了大半,他抬手抹去眼底的泪,撤着身子与吕献保持开了距离:“先生,你吃醉了酒,孤今日便当你没说过这些话,你走罢。”

吕献深深望了他一眼,似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地从袖间拢出一封密信:“殿下看过这书信过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赵瞿回到立政殿后补了一觉,谢昭昭睡不着,便趁着他熟睡之时,规整起了寝殿内的杂物。

她将案上散落着的几卷经书收起,行至书架前,一卷卷理清归放妥当,正要转身,视线却不经意间扫过架子上一本斜放的古籍上。

那古籍似是被翻阅过多次,边角隐约折起,微微隆起的书页间还残留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墨香。

谢昭昭随手拿起古籍,一目三行迅速瞥过书页上的内容。

原是一本记载天文历史、医理道术与偏方奇术的典籍,书中内容繁杂,她越看却是越觉得惊奇。

其中有如何观测天文星象,有阴阳占卜之道,有养生延年秘法,亦有奇门遁甲之玄机。

但谢昭昭最感兴趣的还是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上面竟还记载了一些江湖秘术,如幻术戏法,暗器制作,乃至于她只在小说里才见过的易容术。

她觉得稀奇,便仔细翻看了一遍。

易容术最早起源于祭祀活动,如跳傩舞时人们会佩戴各类面具遮挡真容,后渐渐发展为更为便宜的易容秘方和技巧。

初始时,易容术便是通过妆造的变化,如敷铅粉、抹胭脂、画眉点靥、描红涂唇等方式,达成改头换面之效,这种最基础的易容术常被用于各种街头表演。

后来经过演变,易容术有了更加高端不易被堪破的技法——人.皮面具。

这面具的发展过程就更加繁复了,总归到了近些年,为将面具制作得更为精细贴合,便引进了西域的秘术,需得将人的脸皮沿着颌骨薄薄削下,浸泡在秘制甜水中充分吸收,再经过晾晒风干便可取用。

据古籍上道,此人.皮面具几乎毫无破绽,可以假乱真。

谢昭昭看得面皮隐隐作痛,她有点难以想象如何将人的脸皮割下来,经过特殊处理后再制成薄薄一层的人.皮面具。

她咂了咂嘴,将古籍摆放了回去。

谢昭昭很容易便猜到了赵瞿寝殿中为何会藏有这种古籍。

他定是先前试图寻找过解开痛觉转移的方式,只可惜他不清楚这并非是外力所致,而是因为系统的缘故。

即便赵瞿将天下奇书都搜罗来,他也难以撼动这层羁绊。

赵瞿大抵是这几日都没睡好觉,他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才醒来,等他睁开眼正好赶上吃晚膳。

他命重喜传了膳来,用膳时暗卫来了一趟立政殿。

那是被谢昭昭派去监视刘耀祖一家子的暗卫,她一见到暗卫来,便隐约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暗卫跪地禀告道:“今晨有人赶来相公馆解救三人,吾等将其转移至别苑藏身,半个时辰前三人重伤不治,相继逝世。”

谢昭昭垂眸沉默了一瞬,抿了抿唇:“知道了。”

听见他们死了,她依旧没有什么爽快的感觉。

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她恨他们,这恨意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死而消逝。

但她一定要报复,这是他们欠她的。

许是察觉到了谢昭昭情绪低落,赵瞿问道:“还没解气?”

他抬手将指节抵在她下颌上,用指侧轻勾了一下:“朕让他们将尸体带来,朕带你鞭尸如何?”

“不要。”谢昭昭撇着嘴,抬眼望着他,“好变态。”

赵瞿:“……”

她倒是真好意思将这话说出口。

不是她将他们剜去双目,割去舌头,挑断手足筋脉,又送去相公馆里接客的时候了?

赵瞿垂眸轻笑一声:“好好好,朕变态。”

两人用过膳后,赵瞿还未起身,便听见谢昭昭问:“你今晚还要去批奏折吗?”

他迟疑一瞬:“朕白日睡了大半晌,如今不怎么困了……”

谢昭昭听出赵瞿的言外之意,当下便沉起了脸。

他当真是要去批奏折吗?

怕不是在故意躲着她吧?

怎么白日也不批奏折,一到夜里就无影无踪了?

赵瞿自是瞧出她的不快,嗓音戛然而止,沉默半秒钟后,又道:“朕陪着你睡,等你睡着了再去批奏折。朕跟你保证,就这两日了,等忙完了这两日,朕一定日日陪着你。”

谢昭昭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这已经超出她先前所想,他恐怕并不是因为薛妃留下了阴影才如此躲避她。

若真是有什么阴影,他早在建善寺时,便不会央求着她帮他纾解。

谢昭昭沉默着凝了赵瞿一眼,从鼻音里哼出一个“嗯”字。

虽然嘴上应下了赵瞿,她心里的疑惑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

亥时后,两人便歇在了榻上。

谢昭昭没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她照例钻进了赵瞿怀里,阖上眼便不再言语。

赵瞿将掌心轻贴在她单薄的后肩上,有一搭没一搭拍打着哄睡,直至她呼吸逐渐均匀平稳,他轻唤了两声“昭昭”,见她毫无回应,这才缓缓抽出身来,小心翼翼地下了榻。

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行至殿门口还不忘回望一眼床榻的方向。

谢昭昭仍在榻上熟睡。

赵瞿舒了口气,披上狐裘走出了殿门。

他前脚刚踏出立政殿,谢昭昭后脚就睁开眼,趿拉着绣鞋便追了出去。

她原本是想直奔着书房而去,但一出殿门就正好撞上了宫墙下两道颀长的身影。

一个是赵瞿,另一个是任羡之。

他们站在高大的榕树下,两人靠得很近,衣袖交缠在一处,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谢昭昭心跳莫名一慌。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他们之间有猫腻。

她几乎是用着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着两人而去,在赵瞿察觉到有脚步声时,她已是以不可控的速度撞了过来。

谢昭昭将两人撞得身形一偏,赵瞿手中的药瓶没拿稳,便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她顾不得喘息,赶在赵瞿伸手之前将那药瓶捡了起来:“这是什么?”

赵瞿浑身僵硬,面色紧绷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昭昭见他这般表现,更是笃定心中所想。

她倏地向前两步逼近了任羡之,几乎将那药瓶怼到了任羡之脸上,不自禁地拔高了嗓音:“任太医,这是什么?”

“……”

任羡之下意识看向赵瞿,见赵瞿沉默着不敢说话,他便也跟着默了默。

“你们不说是吧?”

谢昭昭将药瓶放在掌心里狠狠叩了两下,倒出数不清的黑丸,她作势要将黑丸吞服下的模样,惊得赵瞿连忙抬手制止。

他紧紧按住她的手,嗓声微微发颤:“别吃,你不能吃!”

“我不能吃?”谢昭昭冷笑一声,“你连着几日躲我,说是去批奏折却躲在这里鬼

鬼祟祟见任太医,不知陛下是何用意?”

她捏紧了药瓶:“我再问一次,这到底是什么?”

赵瞿沉默地低下头,良久,从齿间挤出三字。

“……壮阳药。”

第90章 九十个女主朕知错了(二更合一)……

谢昭昭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药丸全颠洒在地上。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本微微蹙着的眉微不可查地舒展开,又倏地挑起:“你肾……”

谢昭昭刚从齿间吐出这两个字,便被赵瞿抬手抵在了唇上,他两指并拢,微凉的指腹轻压在两唇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早先在白云山别苑与她同泡的那汤池,并非是温补肾阳的药泉,不过是他随口胡诌出来逗她的戏谑之言。

彼时他并不将谢昭昭放在眼中,自然不惧她如何想他。

而今赵瞿却不愿让她误会。

当年因薛妃之事,他本就打心底里抵触跟女人亲密接触。

继位入宫被太后摆了一道,有了赵晛后,赵瞿干脆让任羡之开了些药,只想着服下后一了百了,谁也别想再算计他。

任羡之医术高明,那汤药连喝了数月,赵瞿从此便支棱不起来了。

直到那次吕昭仪给他下了药。

他昏迷起烧,谢昭昭依着任羡之的医嘱将他拖进池中药浴浸泡擦洗,赵瞿便在那日发觉任羡之的药失灵了。

赵瞿翻来覆去都想不通怎么会如此,他只能找到任羡之,命他十日之内重新调配出那药方子。

但紧接着他便和谢昭昭在冬狩时遇险失踪,后来回到宫中又是一番曲折坎坷,那让任羡之调配汤药的事情早就被他抛之脑后,忘了个干净。

赵瞿是在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当谢昭昭倏地褪下裈裤,扶着自己向下压的刹那间想起了这件事。

不,准确的说,是在赵瞿控制不住打了个激灵,脑中短暂闪过一片空白,随之流泻的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此事。

那汤药是很管用,管用到他十多年间都未曾有过欲念,而今那药效虽然失灵,却不知是否受此药影响,此处感官敏锐到像是泼了火油的干柴,些许星火便能将其燃作燎原之焰。

还未开始,便已是结束。

赵瞿难以接受,他不想让谢昭昭察觉,只能容姿狼狈地落荒而逃。

当夜他便去了太医院找任羡之。

任羡之见他问起那汤药,当即就表示汤药已经调配妥当,正要取出药方,却被赵瞿打断:“给朕重新配一副增阳药。”

他命令道:“现在就配。”

任羡之只得连夜给赵瞿又配了一个药方。

因赵瞿不爱喝汤药,任羡之便费了些功夫,将此药制成了丸状,并叮嘱此药至少需要连服五日方可起效。

赵瞿这几日鬼鬼祟祟躲着谢昭昭,又是批阅奏折,又是给太后守灵,其实是在等此药起效。

他不敢在夜里与她单独相处,只怕她再来惹火,届时此事便会露出破绽被她察觉。

赵瞿本想着再熬两日就熬出头了,谁料谢昭昭今夜竟然装睡跟了出来。倒是他一时大意,原该谨慎些与任羡之约在旁处取药,如此便不会叫她这般轻易就撞见了。

他有些艰涩地,将来龙去脉简单委婉地叙述了一遍。

许是怕谢昭昭不信,赵瞿说上两句便要转头问一句任羡之:“是不是这样?”

任羡之强忍笑意,郑重其事地颔首:“是。”

到底是有外人在场,谢昭昭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她将药丸倒回了药瓶中交还到赵瞿手里,又迟疑了一下,缓缓抬手,似是意味深长地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收回手后,谢昭昭便径直走回了寝殿。

赵瞿被她拍的一怔,直至她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这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

他缓缓扭过头,黑眸乜斜着任羡之:“她什么意思?”

任羡之:“……”

见他不语,赵瞿又拔高声调问道:“你什么意思?”

任羡之又是一阵沉默。

赵瞿沉着脸瞪了一眼任羡之,趿拉着足下的竹屐,往立政殿步去。

殿内燃着几盏灯烛,明灭不定地笼罩在榻间那裹在衾被中躺得直挺挺的谢昭昭身上。

赵瞿悄无声息坐在了榻边,坐定后盯了她一会,见她不说话,他便撑着榻伏在了她身侧:“你生气了?”

他嗓音极轻,边说边往谢昭昭身上贴去,指节在沉寂中勾缠上她的尾指:“昭昭,朕知错了。”

谢昭昭原本阖着双目,隐约感受到黑影覆下,便缓缓睁开了眼:“都过去了。”

她抬手绕过他的后颈,小臂微微用力压下,令他猝不及防垂下了首。

谢昭昭对视着赵瞿的黑眸,一字一顿道:“那是你曾经逼不得已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你无需为此愧疚或羞赧。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我不会让别人再如此算计你。”

“至于那事,你不要急,我可以等你。”

说罢,她手臂后移,揽着他的腰背往衾被中一拉:“睡觉。”

谢昭昭又重新闭上了眼,赵瞿却怔怔望着她,良久,良久,他唇畔缓缓扬起轻浅的弧度,将脑袋埋进了她的颈侧,深吸了一大口气:“好。”

翌日谢昭昭一醒来便发现床榻边多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是手中端着盥盆的雾面,另一个是手捧巾布的哑光。

赵瞿竟是闷不吭声将她两个丫头接回了宫中。

自从罗浮山狩猎后,她已是许久未见过她们,上次听谢彰彰道,自她失踪后她们就被接回了谢家去。

她们见到谢昭昭很是激动,特别是哑光,目光不住在立政殿内东张西望,伺候她盥洗时忍不住小声问:“娘娘,您这些时日都住在这里吗?”

谢昭昭点点头。

哑光又道:“陛下也住这里吗?”

谢昭昭低低“嗯”了一声。

哑光欲言又止地垂下头,谢昭昭抬眸瞥了哑光一眼,正要追问哑光怎么了,便见雾面拍了拍哑光的手臂:“你又胡思乱想什么了,重喜公公说咱们娘娘被陛下立为了皇后,如今太后薨了,皇后便是后宫最大的掌权人,谁也不能欺负了咱们娘娘。”

“都说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稍有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你看陛下的妃嫔有那么多……”哑光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了一下,“你忘记了,当年夫人怀着娘娘就在参加宫宴时遭人暗害,不慎饮下了那极为阴寒的汤药,以至于娘娘从小体弱多病。”

雾面闻此言,也不禁露出忧色。

实际上,哑光雾面和谢昭昭是差不多年纪的同龄人。

她们并未亲眼目睹刘珺雁是如何遭人暗算的,只是后来略有耳闻便将此事记挂在了心上。

彼时她们刚一听说谢昭昭被赐婚给赵晛就为此担忧许久,但好歹赵晛那时候还未有侍妾,不像是赵瞿这般,后宫佳丽多到她们手拉手甚至能绕皇城一圈。

就算赵瞿待谢昭昭极好,便是荣宠加于一身,也保不齐那后宫嫔妃们会不会因为嫉妒而做出什么。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昭昭总不能提防那些嫔妃们一辈子。

似是在印证两人的担忧一般,哑光话音落下不久,重喜便快步进了寝殿请示:“娘娘,各宫嫔妃至,至立政殿外请安,恭候娘娘召见。”

赵瞿今日上过早朝后便不知去向,只将重喜留在了殿外伺候,谢昭昭朝着殿外的方向瞥了一眼:“都有谁来了?”

“吕昭仪为首,还有郑昭仪、宁昭仪、安婕妤……”

重喜如同报菜名似的,一个一个将宫外等候请安的嫔妃们道出,谢昭昭粗略地算了算,殿外竟是来了近百人。

按理来说,现下谢昭昭还差个立后大典才能正儿八经算作是皇后,她们大可不必这么着急来拜见。

重喜估摸着,她们该是听说了赵瞿带她上朝之事,许是有人猜测出了她的身份。而先前她作为太子妃时,那妃嫔当中又有不少人曾因为祖祠出现毒蛇之事传过她的谣言。

如今听闻她摇身一变将要成了六宫之主,自是心中惶恐不安,难免要亲自上门来拜访试探一番,看看她对那些过节是否还耿耿于怀,也好寻个机会示好求和。

除此之外,恐怕还有一些人是抱了别样的心思,总要摸清楚她的脾性和底线,往后才能知道该与她如何相处。

重喜知道谢昭昭不爱吵闹,但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们来都来了,他想着按照谢昭昭雷厉风行的性子,该是要给她们下一下马威,如此好好威慑一番,以免她们不知所谓,再像是吕昭仪那般作出什么幺蛾子。

谢昭昭沉默片刻,道:“你将吕昭仪召来,其他人让她们回去罢。”

重喜心有疑惑,却并未多问,只如实将此话传达到殿外。

那穿着华丽如花团锦簇的宫妃们听闻此言,皆是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望向吕昭仪。

谁不知道前段时间吕昭仪因为东施效颦受宠过一阵子,如今吕昭仪模仿过的本尊回归,便也就此失了宠,再没见过陛下召见她。

想必谢昭昭谁都不见,独独要召见吕昭仪,定是要与吕昭仪清算这一笔后账才是。

想必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俩人恐怕要斗个高低输赢,她们可是有一场好戏要看了。

她们嬉笑着目送吕昭仪进了立政殿,吕昭仪虽清楚谢昭昭并不是她们想象中的那种人,但到底有些时日未见,她心中也难免忐忑。

她缓缓步入立政殿,前些时候险些被割下头颅的阴影似还笼罩在心头,望见殿内熟悉的陈设,不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行至谢昭昭面前,端正地跪下叩拜施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凤体康宁。”

“起来罢。”谢昭昭正坐在梳妆镜前簪发,听见身后动静便回眸瞥了一眼,“上次在罗浮山,多谢你的面具。”

吕昭仪一愣,随即想起冬狩前一夜在望舒湖畔,她们两人沿湖而行,赵瞿却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立在树林中凝望谢昭昭。

她下意识想要离开,走出没几步又有些担心谢昭昭与赵瞿碰面时会被旁人识破身份,便在离开前特意去买了两只狐狸面具塞给了谢昭昭。

原不过是举手之劳,吕昭仪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谢昭昭竟还记得此事,不免有些羞赧:“娘娘客气了。”

“今日找你来,是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谢昭昭道,“你先前与我说过,你想出宫去尼姑庵修行,又或是诈死隐居山林,只要能不在宫中继续待着便好。我知道你是没了退路才会这样说,我想宫中嫔妃之中应该不乏有与你类似想法,渴望挣脱宫墙束缚之人。”

“能入宫的女子皆是才情出众,有擅琴棋书画者,有精于歌舞音律者,有通晓经史子集者,有善于女工刺绣者,也有如吕自安那般厨艺精湛的女娘。”

“她们久居宫中,如豢养在千步廊山水阁中的珍兽般,虽衣食无忧、华服加身,却也终身不得自由,只能一生困顿于此孤独终老。”

“我想在京城中圈出一块宅邸来,办个女学,请她们来当教学。”

说到此处,谢昭昭稍作停顿:“不过此事非一日之功,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如此,你在后宫与她们相处时日更多,想必应该更了解她们的秉性和专长,劳烦你帮我细细斟酌挑选,为这教学安排出最妥当的人选。”

吕昭仪又是一怔。

这次她沉默了许久许久,半晌缓缓抬首望向谢昭昭,随之再次叩拜下去:“多谢娘娘,臣妾必当倾尽全力,不负娘娘所托。”

吕昭仪很清楚,如今这世道留给女子的退路并不多。

她们一生不论身份尊贵或低微,除了娘家便是夫家,若再想另寻他路,也只有那尼姑庵中或有安身立命之处。

正是因此,吕昭仪才拼了命的想要往上爬,毕竟只有这样她才能真实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才能实现她的人生价值。

是了,她们的价值就是以子为贵,望子成龙。

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是这样,她们出身簪缨世贵的女子更是这样,即便才情出众又能如何,也不过是为了烘托身价,以此作为攀附夫家的筹码。

吕昭仪早在那次下药计划失败后便已经认清现实,她知道赵瞿不会爱她们任何一人,她知道她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她以为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而今谢昭昭却愿意在生与死之间,再给她们另辟出一条路来。

吕昭仪走后,哑光不禁问道:“娘娘要将她们送出宫去?陛下会同意吗?”

“同意。”

这一声回应却不是谢昭昭答的,她闻声侧眸向殿外望去,见赵瞿踩着竹屐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你看朕将谁给你带来了。”

话音落下,赵瞿身后便有暗卫提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男人行至谢昭昭面前,将那男人往地上一扔。

尽管谢昭昭从未见过那男人,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人是谁。

他简直就是性转版的橙梓。

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和唇峰,他的脸型,几乎和橙梓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他年岁看起来更大一些,眸中饱含沧桑和疲惫,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谢昭昭迟疑道:“……任濮存?”

任濮存被唤了声名讳,反应极慢地抬起头。

他目光略显呆滞,似是在回忆自己认不认识她一般,半晌都不作回应。

谢昭昭瞥了一眼赵瞿:“你怎么把他绑成这样?”

赵瞿倒是理直气壮:“朕亲自去请他,他不给面子,那有什么办法。”

“……”

谢昭昭默了默,让暗卫给任濮存松了绑:“公子勿怪,请你至此是想带你见一个人。”

“请?”任濮存听闻此言,却是转了转被捆出血痕的手腕,低声笑了起来,语气似有讥诮之意,“我不认识皇宫里的人。”

谢昭昭抬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来都来了,何不见上一见?”

她早先向任羡之打听过任濮存的为人,本是想亲眼见一见任濮存,待摸透任濮存的脾性,再徐徐图之,想办法让父女二人相认。

毕竟此处没有DNA检测,她总不能空口无凭将看似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牵扯到一起去。

但如今一见,谢昭昭便觉得无需多言,任濮存只要见到橙梓就什么都会明白了。

任濮存抬眸冷淡地扫了一眼谢昭昭,他自是清楚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倘若他说不见,恐怕那疯子就会立刻让人将他重新捆上。

他不吭不声地跟着她向外走去,赵瞿知道她要做什么,便没有跟着,只叫暗卫跟在身后作陪。

谢昭昭与任濮存一路无言,两人将要行至三清殿外,宫廊中却倏而窜出了一道纤细身影。

是薛蔓。

她似乎侯在此处已久,便是等着谢昭昭来三清殿找橙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