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萑打了个冷颤, 收回凝望夜色的目光。
父亲眼光敏锐,自然不会以为浮星煜是作法治病的大师,他们谈话的内容崔萑大概能猜到, 但不确定会深入到何等程度。
等到半夜, 也不见浮星煜回来,外头雪越下越大了, 崔萑撑着伞去饭厅接他。
崔家上下安静得很。
崔萑从檐下抬伞的功夫, 周遭的飞雪没了寒气。崔萑伸手去接,落在掌心轻飘飘软绵绵的一团,过了片刻也不融化。
是柳絮。
长安崔家是没有种柳树的, 永昌县老家巷口倒是有几株。
崔萑目光望出围墙,天际翻出鱼肚白, 熹微的晨光让周围的建筑隐约可见——
崔萑身处窄巷,面前是连绵的低矮青瓦小房, 绝不是崔家附近的样子, 甚至不在赵国北方。
连时间也不对,年底不会有柳絮。
崔萑抬手看腕上那圈痕迹, 不像平时那样暗沉, 此时鲜艳如血,印在皮肤上宛如一道护身符。
看来是不知不觉中又入了魇妖编织的梦境。但果然如浮星煜所言,自己在梦中可以保持清醒,意识到一切都是虚幻。
虽然没有下雪,但柳絮落在身上也难打理, 崔萑撑着伞往前走, 听见笃笃的声音, 像是用石块有规律地在地面上敲击。
崔萑收伞,柳絮随风飞扬, 吹落在崔萑身上。
崔萑低头拍打衣摆,余光里看见不远处民居门口一点微茫的火光,呼吸似的明暗起伏。
“哥哥,你瞧,我做成了!”妙龄少女语气欢喜,举着火光点点的竹筒,递给正蹲身在墙角的男子,“崔郎说的真的没错!咱们多做一些去卖,能赚不少钱!”
“淼淼,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别张口闭口崔郎,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男子专心用竹片刮着墙壁返的墙硝,蓬松的硝石像豆腐发霉长的白毛。
女子不乐意了:“我们现在穷成这样怪谁?沈万山,要不是你得意忘形看走了眼,让合伙的人把钱全卷走了,赔光了我们全部家底,我就有盘缠陪着崔公子上京考试,还能在长安最好的客栈酒楼给他安排食宿,现在倒好,还得他接济我!都怪你!”
崔萑听清了对话,登时明白这对兄妹正是年轻时的沈万山和沈淼。
这个时间,女皇还是昭宗的皇后,沈淼还是江南商户女,还没有嫁给崔萑做官家太太。
这段生意失败的落魄时光,崔萑曾听沈万山一句带过提起,知道那时候兄妹相依为命,什么挣钱的路子都尝试过了,日子过得很是艰难。但毕竟时过境迁,回忆东山再起的事迹更多的是自豪,听者也不至于太过唏嘘。
崔萑不远不近地站着,在拂晓未明的天色掩护下继续听下去。
“你以为是钱的事?傻妹妹。”
沈万山年轻时还不是个胖子,身材瘦高挺拔,五官清俊,一说话就带了点吊儿郎当的痞气。
他将墙上蓬松的白硝刮到瓦片上,一手端着瓦片,一手用盖子盖住火折子,掐灭那点微弱的火星。
“那个书呆子,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到底是个读书人啊。家里虽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也是世世代代读书的,他爹退下来之前还大大小小是个官,吃朝廷的俸禄。祖籍长安的人上人,要不是为给他家老太太治病疗养,也不会搬到永昌县来。咱们呢,无父无母,还是商户。”沈万山将瓦片交给若有所思的妹妹,“他这一进京啊,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趁早断了念想吧。等哥哥东山再起,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淼淼你去哪?!”
沈淼撒手就跑,瓦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去找他!我不信他会负我!”
沈万山望着妹妹背影摇头,喃喃道:“傻丫头……但愿是哥哥又看走眼了吧。”
沈万山蹲下收拾墙硝,崔萑缓步上前:“春季多柳絮,可以用来充填火折子,免了购置棉花的成本,效果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天色已经快大亮了,沈万山抬头,越看眼前的人越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毕竟是亲生父子,五官间有太多相似之处,又是沈万山年轻时,和崔萑面对面,像是照了一张修饰美颜的镜子。
这是在梦里,崔萑没必要认亲,摇头道:“我从长安来,偶然路过而已。阁下兄妹二人很有从商的头脑,来日一定会家资万贯。”
沈万山就爱听这个,抱拳笑道:“借您吉言了!”
“柳絮用好了可以赚钱,但哮喘之人却不宜接触。阁下疼爱妹妹,记得让她避免吸入。”崔萑道。
“您怎么知道我妹妹有哮喘?”沈万山站起身来,和崔萑差不多高,奇怪地打量这个气质沉稳的年轻人,“您是做什么的?贵姓?”
崔萑道:“免贵姓崔。我是游方的道士,会看一点面相。相逢就是有缘——”
话还没说完,沈万山就摆手打断道:“我什么也不买,家徒四壁什么也买不起!”
崔萑失笑,老沈后来能有那么大的家业,有头脑会挣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对自己也实在是抠,若非必要坚决不肯从指缝漏一点钱出去。
“我什么也不卖,只是随口提醒,你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要照顾好身体。来日方长,依照你们的眼光和头脑,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崔萑说罢就要离开,梦里年轻时的长辈固然让他感觉新奇有趣,但到底是虚假的情境,还是尽早找到魇妖解决问题才好。
沈万山拦住他:“大师,我也看出来了,你不是那等招摇撞骗的人,真有道行。我现在确实有困惑之处,你要是能为我解答,我愿意付钱——当然,价钱要合理才行!”
崔萑看着他神色焦虑的样子,想了想:“是要问你妹妹的姻缘?”
“真是大师啊!”沈万山拍掌叫好,一手揽着崔萑肩膀,一手引路,“大师去我家里喝口茶,坐下慢慢说……”
·
沈家兄妹蹲着刮墙硝的那片房子还不是他们住处——
赔光了家产的兄妹二人住不起砖房,只租了一间泥巴糊竹片夹的小破屋,风一吹就要垮的样子。
崔萑进屋一瞧,虽然室内还算整齐,但家具陈设和浮星煜的小筑有得一比,只有睡处,要找个地方坐下都很局促。地上零零散散放着几个破碗,仰头看,阳光从屋顶的洞漏进来。若是下雨天,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沈万山收拾出一个矮凳给崔萑坐,抄起小木桌上茶壶倒了杯白水给他:“大师,你有一双慧眼,知道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想必也看得出来,我们兄妹先前不是这么穷困的。”
崔萑端起杯子喝水,已经冷了的白水有些涩口,他点头:“虽然一时落魄,但阁下命带富贵,不必过分失意低沉。”
沈万山苦笑:“生意上的事情我倒不怎么担心。做买卖既靠头脑也看运气,市场上的输赢眨眼就变样,起起落落再正常不过。我现在虽然没什么钱,但也没欠债。钱生钱容易,白手起家难,但先前也不是没经历过,只不过是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