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
崔萑跟在徐祈身后,行走在宫墙之间。
皇城深深,层级森严。
崔萑曾在安上门外等候父亲下值, 但太常寺离赵国真正的权力核心还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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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宗昭宗时期, 大多在太极宫与朝臣议事。但太极宫地势低洼易受潮湿,女皇继位时已是高龄, 受不得潮气, 因此将政务挪去了大明宫处理。当今皇帝常犯头疾,因此也更喜温暖舒适的大明宫。
大明宫层层深禁。
凭借科举进入仕途的大多数人穷极一生向上攀登也只能止步于含元殿,做决策里的应声虫, 做盛会中的旁观者,已经是莫大殊荣了。
再进一步到宣政殿者才是帝王股肱, 触碰到切实权力的权臣。
更往深处进,于紫宸殿皇帝起居处受召见者, 算得上皇家心腹, 真真实实的“爱卿”,言行举止都足以史书留名。
学成文武艺, 卖与帝王家。
寻常读书人毕生所求, 此刻正在崔萑脚下。
过了紫宸殿还在往里走,徐祈说,太液池附近的蓬莱殿是此行目的地。
宫道两侧有扫雪的宫人,低头敬称一声端王殿下,不张望不高声, 不该听的不听, 不该想的不想, 对徐祈身后的崔萑视若无睹。
皇城里寂静得很。
崔萑走在徐祈身后半步,绕开他留下的脚印, 猜想浮星煜会怎样和家人解释他除夕夜不见踪影。
记忆回溯到半个时辰前,徐祈这个不速之客上门,浮星煜很不高兴,更不用说答应赴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徐祈几乎要给他跪下了,浮星煜也只是冷冷一笑:“徐家的家宴关我什么事?是你老子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要是后者,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徐祈二十五六岁,多年的养尊处优已经抚平了当年落魄时的愤懑忧虑,但浮星煜居高临下的轻蔑语气还是让他胸有成竹的镇定破了功,眼底情绪快速变了几变。
浮星煜道:“滚远点,压着我的雪了。”
徐祈脚下生根,抬手擦拭冷汗,道:“是……是家父想请崔公子,舍妹先前对崔公子多有冒犯,家父过意不去,想让舍妹当面赔礼道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是家宴,却又怕触浮星煜的忌讳,更不敢明着抬出皇帝身份施压,话锋一转扯到了崔萑身上。
徐祈求助似的看向崔萑:“假使两位不能同去,至少……至少崔公子……”
崔萑叹一口气,附耳低声对浮星煜道:“他们有意讨好你,借我做筏子。说是请,你可以不赏脸,我不能不识抬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不去我总得去。就因为这个,我也要回我原来的地方去。”
风雪拂面,崔萑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太液池就在面前了,蓬莱殿也没几步距离。
崔萑想起浮星煜当时脸色很不好看,但没说什么,更没阻拦。
崔萑跟着徐祈走出几步了,才听见浮星煜在背后叫自己名字。
“崔萑——”
他罕有连名带姓地叫。
崔萑回头。
浮星煜穿着和崔萑同样的衣裳,立在雪人旁边,手里握着那两颗新鲜饱满的红山楂。
“不想去就不去。”
崔萑摇头笑笑,走向皇城里。
皇权之下,生死只是一念之差。
众生匍匐在一人之下,浮星煜凌驾在至尊之上,但那是他独享的特权。崔萑只是和他有一场交易,远不够分享这份特权的资格。
如果有幸真的能回家,他亏欠这里的家人太多,能补偿却太少,只能以适当顺从上位者的权威来维系如履薄冰的安稳,仅此而已。
除夕是辞旧迎新的重要节日,又有宴会,本该热闹欢庆的,但蓬莱殿里却无歌舞表演,饮食已置于案几,无人侍立。
地龙烧得很暖,烘得室内穿不住冬衣,暖得室外太液池水暖蛙鸣。
若有若无飘香的,好像是桃花。
皇宫里暖和,春天好像也来得格外早些。
幸好浮星煜没来,他受不得热。崔萑想。
殿内已经有人入座。
崔萑目光先于徐祈的介绍看过去——
蓬莱殿本是藏书之所,也可宴客,四面皆置座位。
坐北朝南的上位空着,右边首席是寿阳长公主徐攸,其后是近来软禁于宫中的永安公主徐祎。左席身形微胖正襟危坐神色有些怯弱的是大皇子,后面空着的位置是留给徐祈的。
席上众人都不言语,崔萑便也以静制动在面北的位置坐了。
片刻之后皇帝到场,贵妃带着年幼的六皇子紧随其后。
众人起身见礼,皇帝从贵妃手里接了孩子,将六皇子抱在膝头落座,身旁给贵妃留了位置。
皇帝道:“都坐都坐,不必太拘束了,今日只是家宴,没有什么君臣之分。”
众人谢恩落坐,却都不敢坐实了。
——若是没有君臣之分,不受宠的老三老四老五以及其他公主妃嫔怎么不在“家宴”之列。
更何况还多了个不姓徐的崔萑。
皇帝落座后被幼子缠得紧,温声细语老夫发童心,做了一阵慈父,才过问另外两个儿子的近况。
长子和次子均已成年,老大年近三十却无子嗣,到底是皇帝一桩心病,每每父子见面,总绕不开这个话题。至于公务,老大也远不如老二得力。皇帝对老大多有责问,对老二稍稍满意,但对二人都没什么笑意。
慈父严父都做过,皇帝又捡起兄长身份,说要给寿阳长公主挑选驸马。公主一身羽衣,对此并不上心。
话说了许多,皇帝还没有向众人介绍崔萑,好似他是个透明人。
崔萑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低头只看金碟银筷和那几盘菜。
皇家宴席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