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萑一走, 浮星煜也要走。
长公主府尚武,侍女小厮身手都不错,徐攸还留了一队亲卫保护沈银和孩子, 外头再怎么生乱, 府也很安全。
沈银虽不待见浮星煜,但也狠不下心放一个瞎子出去瞎撞:“哎!没听见我哥说让你等他吗?”
浮星煜将米粒收到袖子里, 神色木然:“你哥回家了, 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回家啊,我听见我哥说要去的是崇仁坊,那是你家吧?我就说你来路不明, 哪有好人住人家陵墓里。”沈银撇撇嘴,“你带着我哥走了歪路, 这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让我哥伤心。那天他回家来, 丢了半条命似的, 差点把老沈头也心疼死。我倒是好奇,我哥那样的人, 都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 到底发生什么,才会把他伤成那样?要不是你是攸姐姐的哥哥,就算你是皇帝老子,我赔上全部家产也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浮星煜向来不在言语上占下风,但沈银说的他都不反驳, 只是淡淡道:“我伤了他, 他不要我了, 是我活该。留着你的家产,替你哥好好孝敬父母。徐攸自小无父无母, 算是我给了她一条命,我这边没意见,剩下的就靠你去争取了。”
沈银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双颊瞬间绯红了,低低“嗯”了一声:“大不了我也冲喜。”
哄睡了孩子,沈银送浮星煜到门口,觑着他死了爹妈似的哀伤,回想他话里话外像是交代遗言,好像离了她哥就活不下去。原先的狐狸精多神气啊,如果是动了真心,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攸姐姐的哥哥,又能坏到哪去呢?
沈银立在门口对浮星煜喊:“我哥让你在这等他!”
浮星煜背对着沈银,小白蛇从角落爬出悄然缠上他手臂,为他指引方向。
“他不会回来了。”浮星煜声音低得像在叹息。
“哎,你是瞎了还是聋了呀,我哥说到就一定做到的——”沈银听见孩子哭了,转身要去看孩子,想了想又折回来对浮星煜喊,“我看得出来,我哥心里还有你!赶紧把眼睛治好!我可不会认一个瞎眼的嫂子!”
长安寂静,平康坊到崇仁坊短短的距离,浮星煜走了很久。
求米走过的路,来时是两个人,折返回去就只有浮星煜一个了。
腾荼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沉压得主人抬不动腿了,反复酝酿,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主人,何必把崔萑送走呢?多留他一日,就多一日的机会。日久天长,他总会回心转意的。还没到子时,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浮星煜哽了哽,苦笑一声,声音沙哑:“我有什么能让他留下来?”
腾荼脱口而出:“有主人你啊!”
“我不配,这世道也不值得他眷恋。”浮星煜迈入紫竹林,夹道的竹叶沙沙作响,“我起初接近他,确实心怀不轨。后来动了心,不敢坦白,想着就这么瞒下去,天道都发现不了,崔萑也不会察觉。但天道无言而不是无眼,早就定下了我的报应。”
腾荼道:“可是论迹不论心,从始至终主人没有伤害崔萑分毫。”
“没有伤害,但我又能给他什么呢?谎言被戳穿后,我开始反思,我的所作所为,到底是爱还是自私?如果真的爱他,为什么不给他更好的?”
“我的命被锁死在这了,但崔萑是有选择的。”
“我明知道可以送他回去,却还要把他困在自己身边。我得到了那么好的他,但他呢,只能得到我这样的人。”
“求米的每一步,我都在想,凭什么要崔萑和我一起受苦?每一步,都想反悔。但每一步又都更加坚定,这样的苦不必他陪着我吃,要送他走,让他回家。”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人世不过一座囚牢,我只算个狱卒,约束着他们,也困死了我自己。皇家薄情,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事情从前有许多,将来也不会少。人生几十载,大多只看得到眼前的得失,所以为了权力富贵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汲汲营营中丑态百出,置身其外的人眼看着因果却改变不了什么,想想也是件让人沮丧的事。崔萑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在我这个位置上,不老不死,再怎么难熬也怨不得丢不得。崔萑说过,什么都要和我分一半。我能给他欢乐,但更多的是无法摆脱的沉重负担。爱他就不该连累他,不能再让他和我一起困在赵国的桎梏里了。”
听着浮星煜坦白心迹,向来嬉皮笑脸的腾荼长长叹了一口气,从主人手臂上松了下来,看着他缓步踏入小筑。
——老主人给他留下的栖身之所,同时也是他的牢笼。
因为所爱之人爱天下人,所以将这份责丽嘉任强加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老主人断送了自己的修行,还赔上整个狐族数百年的气运,和天道契约了让主人和赵国生死与共。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狐族后代都不能飞升得道,由此成为了全族的罪人。虽然妖界屈于主人的权威,但大多并不诚心顺服,尤其狐族,更是将对老主人的仇恨转嫁在了主人身上,主人幼时多次险些命丧狐族之手。
但主人从未报复。
无论是对狐族,还是皇室,与他流着同样血脉的人或妖都容不下他,可主人还是一次次加以庇护,一次次原谅。
孑然一身,总有心累想放弃的时候。
夺舍违背天道,一旦被发觉,那就是灰飞烟灭不入轮回的下场,可主人宁可如此,也不愿在人世上苦捱。一辈子受过多少算计,报复不得宣泄不得,他已经厌恶了这世间。
——但崔萑出现了,活着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如果主人和崔萑的相识不是从欺骗开始,会不会现在有所不同?
——不,若不是因为有所图,主人不会和崔萑有后来的故事。
唉,说不清是孽还是缘。
腾荼又叹息,这些天四处寻找天外之人让他很是疲惫,蜷其身子盘在小筑外,小白蛇回想自己和商玄第一次见面,那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候他道行还很浅,蜕不下皮,遇见毛发稀疏的小玄鸟正嗑瓜子似的啄着练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嘿——小黑鸡,帮我拽一拽尾巴上的皮!”
然后商玄的喙就狠狠敲在了他脑袋上:“我是玄鸟不是鸡!”
浮星煜回到竹林小筑,他的眼睛还没恢复,自然不用点灯,但他还是双手扶着那只新做的灯罩。
灯芯让竹皮护着,竹皮之外还糊了一层纸。
浮星煜想到最开始的时候,编了好多乱七八糟的符咒让崔萑背,自己都写不出第二遍的东西,崔萑学得有模有样。
那时候就觉得这个人好有趣。
后来正月大疫,崔萑去大慈恩寺赈灾,一想到他浮星煜就心烦气躁,临摹字迹也写不下去,直到跟着去了,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在见到自己时绽出欢喜,心就突然静了定了。
除夕的雪人,上元的鼠灯……
或许喜欢上崔萑,比自己察觉得还要早。
可惜,以后再也没有崔萑了。
浮星煜在黑暗中静默地站了很久,然后摸索着找出崔萑收集起的竹沥,将米粒一股脑地倒了进去,也不搅拌,枯坐着听虫翅扇动的声音。
窗萤都飞进了小筑里,一闪一闪,像母亲慈爱的眼睛。
好安静啊,好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