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清背对裴矩整理颜料,手指在锡管间熟练游走,挤出几抹钴蓝与钛白。
“玻璃会反光。”他头也不抬地解释。
裴矩就站在三步开外,其实那面落地窗用的是防眩光玻璃,他很清楚,但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岑清将调色板上的颜料搅成朦胧的灰蓝。
窗帘一拉,阳台就化作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
太静了。
静得能听见画笔在调色板上打转,静得能听见自己尽力压平的呼吸。
裴矩目光缓缓下移。
岑清正在铺展画布,线衫下摆随动作微微晃动,露出一截清瘦的腰线。
腰好细……
似乎一条手臂就能完全揽紧。
“你不喝安神汤,是因为没效果?”裴矩总算找出个话题。
岑清调试着勾线笔,闻言笔尖随意在废纸上一扫,“那是义父新配的方子,昨天才第一次送来。”
他顿了顿,“气味……让我不太舒服。”
裴矩若有所思地点头。
岑清时常作息紊乱,怎么现在才送安神汤?
还想再问,对方已经调转笔杆指了指方向,“站到那边吧,靠栏杆。”
裴矩这才有种真要被画肖像的觉悟,“我是不是……”
“嗯?”
是不是该换身衣服。
后半句被咽下,他顺从地走向栏杆,侧身倚靠,右手插兜,左腿微微屈起,是个刻意摆出的随性姿势。
“这样?”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岑清抬眼,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裴矩的脸,“头再抬高。”
青年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微仰起脸,展露优越的颌角线条。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没有新的指令,裴矩视线不自觉游移,最终隐秘地落在画架后的身影上。
岑清正专注于勾勒线条,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裴矩眉头极细微地皱了皱。
“挺帅的模特。”画者突然开口。
模特耳根一热,立刻收回视线,眺望远处,抿紧嘴唇僵住不动了。
画架后,岑清抬起眼,目光静静落在裴矩身上,青年整个人凝固在月光里,似乎连睫毛都成为“雕塑”的一部分。
前世被下药那晚,岑清从酒会房间逃出来时,是裴矩拦住了魏钊。后来很久之后,他想表达谢意,裴矩就提出过要一幅画像,却因为种种缘由没能实现。
如今换个时空,也算心愿达成。
**
画肖像确实需要很长时间。深夜的阳台格外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站了半小时后,裴矩悄悄打了个哈欠又忍住。
“……累了?”
“晚上喝的酒,有后劲。”
岑清随手把旁边的相册拿开,“不用硬撑,过来坐吧。你的样子我已经记住了。”
这句话让裴矩心头一颤。他犹豫了下,还是慢慢离开了栏杆。
阳台上只有两个坐垫,岑清给他腾出位置,意思已经很明显。
可裴矩看着那个空出来的地方,走过去时不动声色把坐垫往旁边挪了挪——既不会靠得太近,又不至于显得疏远。
他个子高,盘腿坐着有点别扭,但还是保持端正的姿势,时不时偷瞄几眼岑清画画的进度。
“想看就看,”岑清察觉那道时有时无的视线,“不会影响我画画。”
“那我想跟着你,也能正大光明地跟?”
“……”岑清执笔的手一顿。
没想到裴矩忽然顺着他的话,问出这么一句,“你今天说不要偷偷跟踪,是这个意思?”
暂停片刻,沙沙的笔触声再次响起。
“随便你。”
之后便是长久的安静,直到岑清完成线稿,正要调色,余光瞥见裴矩低垂着头,以为他睡着了。再一看才发现,对方的目光是落在那本旧相册上。
岑清放下画笔,将相册递了过去。
裴矩似乎想接,又有些迟疑。
“可以看,没关系。”岑清平静道,并不避讳。
封面掀开,细碎的黑色纸屑簌簌飘落,月光下化作浮动的微尘。
“当年差点就烧没了。”
这句话让裴矩的动作不自觉放得更轻,其实内页烧得并不严重,只是为那些照片勾勒出锯齿状的焦边,反倒像岁月特意烙下的痕迹。
照片上,银灰色长发的年轻女子温柔地搂着怀中的小男孩,那孩子有着与岑清如出一辙的眉眼。
“这是……你妈妈?”
“嗯。”岑清重新拿起画笔,“除了那两盆花,这就是她留下的全部了。”
相册里多数是女人的单人照,只有几张与孩子的合影,而孩子的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照片里。
“你从来没想过要找他吗?我是指……你的爸爸,生物学意义上的。”
岑清的身世在这圈子里不算秘密,那位远在意大利疗养院的外籍爸爸,其实是他的继父,没人知道岑清的生父是谁,应当也包括他自己。
问出这话时,裴矩一直紧盯岑清的表情,像是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岑清手上的动作没停,“小时候想过,不过既然妈妈不想提,说明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就没必要知道了。”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是裴矩想听的,他低下头,“我以前……就特别想知道我妈妈是谁,后来……”
后来的声音沉默下去——
反而宁愿不知道了。
“……”岑清半开玩笑,“同病相怜?”
“算是吧。”裴矩翻到后一页,照片里,岑清的母亲站在圣天使城堡前,笑容舒展。
“这个地方,我这五年去了无数次,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去意大利留学吗?”
那所学校很好,专业很出色,还有奖学金,裴矩当时跟裴景昀冷战,在这时机收到橄榄枝,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为什么?”岑清微微偏头,视线仍聚焦在纸面,仿佛边画画,边漫不经心问起。
裴矩见他这样,喉咙微涩,用低又不低的嗓音道,“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先忘了。”
岑清凝视画布的眼底缓缓漾起一丝波纹,如轻风拂过春水,浅得叫人难以察觉。他什么也没说,刚才那句仿佛只当裴矩的自言自语,他既没听清,也无心探询。
裴矩苦笑了笑,放下相册没再说话,看着岑清的笔在纸上落色。
画者似乎遇到一个小难题,正向前倾身,眯起的眼尾格外纤长,注视画笔游走时,眼皮偶尔抬高,显得灵动且温柔。
而那头漂亮的银发随意挽在脑后,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耳际轻轻晃动,又为他增添了几分艺术家的洒脱与不羁。
那只新得的耳饰此刻正清晰可见——银蝶停驻在耳垂上方,近乎透明的耳廓肌底,淡青血管若隐若现,勾勒出精巧的软骨轮廓,宛如一件精心烧制的薄胎白瓷。
裴矩下意识动了动舌尖,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来了。
牙齿痒痒的,有点想咬……
因为离得近,他还闻到岑清身上淡淡的香气,和风中那一阵奇异的味道很相似。
也是那件黑色大衣和……那条薄毯上的味道,但比干洗剂更清新自然。
最初闻到像蜂蜜一样稍显甜腻,仔细品来却带着薄荷的凛冽,在潮湿的空气中织成看不见的网,幽冷清远,叫人难忘。
“这是昙花的味道?”
裴矩没亲眼见过昙花开放,自然也不认识它的味道,现在这院子都是梅花,昙花只有两个花骨朵,可他还是猜中了。
“是昙花香露。”
岑清将昙花制作的香露瓶拿给裴矩,“我妈妈教了我很多,不过我那时太小了,都没怎么学会。”
“已经很好闻了,而且我以前在……闻到过。”
只差一点点,“培昙山庄”四个字就要脱口而出,许多问题已经排着队挤到嘴边,几度吞吐,终究是没问出口。
岑清眼神微动,既没问他在哪里闻到过,也没接着说什么。
但裴矩已经确认,那件大衣和毛毯上的味道是被有意留下的,这代表岑清记得他们初遇的那个晚上,就足够了。
“你接着画吧,不打扰你了。”裴矩主动掐断话题。
并把没说完的都压了回去,那些话在他心里积攒太久,却不得不继续沉淀,就像罗马那五年绵密的阴雨,又湿又重,越湿越重。
**
这幅画终于接近尾声。
岑清正要做最后的修饰,忽然肩膀一沉,画笔在画布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痕迹。
他微微侧首,发现裴矩不知何时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裴矩?”
回应他的只有清浅的鼻息,岑清试着动了动肩膀,那颗脑袋便顺着滑落,到即将坠下的瞬间才被他托住。
可却依然没醒,他睡得非常沉。
果然……
岑清眼神暗了暗。
他目光在青年脸上微妙地停顿片刻,最终只是轻轻摇头,任由对方靠着。
那道笔触虽然突兀,好在正巧落在头发位置,可以趁着颜料未干,用深色巧妙遮掩。
裴矩的头发本就乌黑硬挺,多出一缕倒也看不出。
正想着,肩头传来发丝摩擦的细微触感,岑清不自觉抿了抿唇。
这姿势显然不够舒适,裴矩在睡梦中还不停偎向他颈窝,似乎想寻找更加柔软的地方,整个人越发靠这边倒。
岑清迟疑一瞬,还是抬起了手。
得到支撑的青年像找到窝的大型犬,贴着他手掌满足地蹭了蹭。
和平常端着一副姿态的时候大相径庭,这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岑清想着,唇边刚浮现浅笑,忽而凝住。
轻轻将裴矩安置在一旁,他伸手拉开厚重的窗帘,月光如潮水般倾泻而入,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那张大床静静卧于光下,像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陡然被惊醒。
岑清脚步猛地顿住,肩膀线条有些僵硬。
床单上那些未抚平的褶皱,形成诡异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蠕动起来。
手指无意识攥了攥窗帘边缘,岑清沉下呼吸,从容往里走去,拿起角落早已被遗忘的那只手机。
屏幕漆黑一片,长按开机键也毫无反应。插上充电线后,才缓慢而迟钝地亮起。
打开通讯录,他拨通其中一个号码。
**
容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爷?”
他上前轻拍裴矩肩膀,对方只是微微侧身,似乎短暂清醒了一瞬,很快又陷入沉睡。
空气中萦绕着的淡淡酒气,也随青年愈渐深沉的呼吸,显得愈发浓郁。
容叔试着又唤几声,却彻底没了回应。
他弯腰试图架起裴矩的胳膊,想把人送回西院,但这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夜深人静,内院没有别的帮手,若去外院叫人又恐怕惊动裴景昀。
踌躇间,容叔为难地看向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