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先生最近这是怎么了。”
大约还是公司的事,从某天起就仿佛触了什么霉头,诸事不顺。
他提着灯往院外走,夜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不经意抬头,一轮满月高悬,偏偏被游云缠绕,时隐时现。
容叔心头蓦地一紧,无端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来。
**
清晨,岑清依旧早早就出了门。
按照昨天他的要求,魏钊在茶楼雅阁定了包间。
八仙桌上摆满各色广式点心,晶莹剔透的虾饺、酱色浓郁的凤爪散发着诱人香气,岑清却动都没动。
“你今天脸色比昨天还差。”魏钊本来还想大献殷勤,一看情况不对,难得正经几分。
岑清在桌子上趴下,“胃不舒服,只想喝粥。”
魏钊当即盛了碗生滚鱼片粥,还知道要撇去浮沫。
岑清吃下两小勺,还是神色恹恹,“昨晚没睡好。”
“那去休息室补个觉吧,”魏钊见他看过来,忙举双手赌誓,“我保证不打扰,要是再犯浑,就罚我永远追不到你。”
“……”岑清冷着脸走进里间。
魏钊盯紧服务员铺好薄被,又将空调调到适宜温度,轻手轻脚退出去。
岑清蜷在沙发里,团起被子抵住胃部。
虽然刚才一半是装的,但另一半也是真不舒服,多亏昨天在舒雪痕那吃过药。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重新躺下后,仍然辗转反侧,直到手指触及裤袋里那两张蝴蝶卡片。
硬塑边角被体温焐得温热,他缓缓抚摸表面,没有拿出来,脑子里已经完整浮现上面的图案。
“妈妈……”无声地唤了一声,岑清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养精蓄锐。
**
再醒来已经过了中午,魏钊倒是颇有耐性,一直在外面等着。
“你身体不舒服,午饭我们就简单点,不换地方了。”
岑清当然答应。
这魏钊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他当个瓷娃娃,嘘寒问暖不说,还一反常态没点那些山珍海味,只要了两碗清汤海参面。
见岑清面色比早晨好些,魏钊才长长松了口气,“你要是病倒了,谁陪我去挑衣服?”
原来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大哥交给我个重要项目,发布会缺身像样的衣服,陪我去吧?不用你走路,就坐着帮我参谋参谋。”
贵宾室里,魏钊拒绝模特的试衣服务,亲自上身,在试衣间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每换一套衣服都要特意在岑清面前转个圈,全方位多角度展示。
专柜小姐们暗中偷笑,谁看不出魏少这是在炫耀健身成果?
可惜岑清始终支着额角,指尖漫不经心拨弄右耳的蝴蝶耳夹。偶尔抬眼,目光停留的时间还不及瞥一眼墙上的挂钟。
魏钊折腾了两个小时,最终泄气地瘫在沙发上,随手扯松领带,“歇会儿,倒腾这种衣服真没劲,还麻烦,也就配配场合。”
他侧头看向岑清,“改天我们再去潮牌店挑几套,度假穿,怎么样?”
岑清闻言眸光微动,“去哪里?”
“啊?”
魏钊其实就是暗戳戳一提,完全没指望能收到回应,见岑清真的看过来,整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你想去哪儿?”
保镖就在不远处,岑清不动声色往魏钊身边靠了靠,“你去过灵泉山吗?”
“灵泉山……好像听说过,没去过,那地方特别偏,除了山就是山,根本没看头。”
再说这个季节,度假都在海边,阳光、沙滩、泳装,谁会往那种荒郊野岭跑?
可岑清却轻声说,“听说那里风景很美,尤其下雪的时候……一定很浪漫……”
魏钊:“……”这下不止是心提到嗓子眼,是整个魂儿都彻底越狱。
碍于保镖在场,魏钊假模假式咳了咳,也压低声音,“城市里太吵,确实该去山里清净一下,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去那儿玩。”
“开车过去远吗?”
魏钊迅速掏出手机查导航,“两百多公里,不算远,就是山路多,不好走,小半天也该到了。”
“是么……”岑清又靠近些,魏钊闻到他身上的昙花香,清冷幽淡,愈发飘飘然。
而岑清借着这姿势,指尖在魏钊手机屏上轻轻一划,目光精准地落在导航路线最后一个标记点——十里山服务区。
“是有点偏,”他忽然退开,“算了,不去了。”
魏钊还没从方才的旖旎中回神,岑清已经重新坐远,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还试吗?不试的话,走吧。”
最终选定三套西装,魏钊非要给岑清也买下同款,结果自然是被拒绝。
离开前经过橱窗,岑清脚步在一件墨色立领衬衫前停住了。
“这件衣服的松鹤暗纹,用的是紫金银三色丝线,取‘墨染山河’的意境。”专柜小姐介绍。
灯光下,丝若流云墨如山海,的确不错。
“这款有象牙白的,更符合您的气质。”另一位柜姐已经捧出同款浅色。
“好看!”魏钊接过来在岑清肩头比划,“你穿这个一定……”
“不用了。”
岑清转身离去时,余光最后扫过玻璃倒影中那件黑衣,忽然想起舒雪痕说过的话。
——善加利用你的武器。
**
聆兰苑厨房里,汤香四逸。
阿姨守着炉火上的紫砂煲,袅袅热气从锅盖边缘渗出,在厨房弥漫开来。
裴景昀推门而入时,阿姨明显愣了一下。
“先生。”她连忙擦了擦手。
“多炖一会儿,不急。”裴景昀的声音很淡,目光一直落在汤锅上。
等裴景昀离开后,阿姨忍不住小声嘀咕:“真奇怪,这汤明明每天都这么炖的,今天怎么还特意来看火候……”
“谁知道呢。”另一个帮厨的阿姨摇头。
自从最初送汤的佣人出了差错,这汤的递送就有了新规矩。
汤炖好需要静置焖上两个小时,等到八九点钟,再由容叔亲自经手送往东院。
规矩来得突然,厨房里的人只当是岑清口味挑剔,却不知道其中原因。
容叔记着时间赶到厨房时,正撞见裴景昀站在灶前。紫砂锅盖刚被合上,余温尚在锅边凝着水珠。
“先生?”容叔脚步一顿。
裴景昀神色如常,只说,“可以了。”转身时袖口掠过灶台,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
“给岑清送话,叫他早点回来。”
**
因为裴景昀的吩咐,魏钊精心策划的电影约会再次腰斩。
他将车停在聆兰苑大门前,熄了火却迟迟不动窝。
“这么多天了……总该给点甜头吧?”
保镖已经替岑清打开铁门,他本打算直接进去,却在转身时瞥见右上角那点隐隐闪烁的红光。
脚步微顿,临时改变了主意。
岑清折返至魏钊面前,社交距离被刻意拉近,手指拂过对方肩头,像是在替他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个动作从某个角度看非常暧昧。
“夜深了,路上小心。”
这话说得极轻,像一片盈盈坠落的雪。等魏钊回神时,岑清已经转身离去,唯有那头银发在夜色中划出清冷的弧光。
魏钊站在原地,心跳如雷,他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不自觉暗骂一声。
又来,今天不知道多少回了。
这看得到吃不着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东院,连廊花厅,岑清在那株昙花前短暂停留。
花萼半开半合,月下昙的花期犹如雁信,一旦规律便总是准时。
九点,岑清躺上床。
连续几天下来,即使在外面补过觉,身体也吃不消,尤其是胃,火烧火燎,牵连得四肢乏力,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敲门声将他从半梦半醒间拽了出来。
容叔正端着汤站在门口。
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在闻到那股味道的瞬间更是翻江倒海。
岑清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攥住被角,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那碗汤。
等容叔离开,又强撑着挨了十多分钟,才佯装无事地走向浴室。
花洒水流汩汩漫出,急遽而迫切地掩盖那些异样的声响。
从浴室出来时,岑清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
“再坚持一下……还不到时候……”
他对自己说。
**
黑暗里终于传来一丝异动。
门缝底依稀有影子在晃,叩门声随之响起。
听着就是寻常拜访,可放在这午夜时分,就无端多了几分诡异。
岑清闭着眼,装作熟睡。
门被缓慢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床边。
那人沉默地站立片刻,然后俯身。
岑清藏在下面的手不自觉揪紧了床单。
被子被轻轻掀起。
岑清知道,自己的家居服最上边两颗纽扣没有系——这是今晚特意挑选的一套。
果然,那人动作明显一顿。
紧接着,冰凉指尖开始解他剩下的纽扣,动作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裸露的肌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岑清后背微微一僵,隐隐渗出冷汗。
那人应该是没有察觉,在将衣扣完全解开后,手沿着小腹缓缓上移,抚过胸膛,最后停在脖颈处。
指尖轻轻刮过下颌时,带来一阵细微刺痛。
这种触感一直延伸至锁骨,在蝴蝶纹身附近停住。
那只手,动作变得迟滞。
岑清混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凝固,他用尽全力才压下呕吐的冲动。
幸好,还控制得住。
**
裴矩推开东院的木门时,暖风裹挟着昙花幽香扑面而来。
鹅黄色花萼从尖端裂开细缝,露出内里象牙白的花瓣,层层舒展,犹如美人解开衣襟的系带。
昙花如约盛放。
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可本该守在这里的另一个人却不见踪影。
连廊尽头,主院的门没锁,轻轻一转就被打开,这反常的迹象让裴矩心跳猛地停了一拍。
或许是潜意识作祟,他没有试图呼唤岑清的名字,反而放轻脚步,像潜入别人领地的独狼,无声地拾级而上。
越靠近卧室,神经就绷得越紧,连后颈的汗毛都根根竖起。
就在裴矩即将推开最后一扇门时,门却从里面被打开。
男人站在阴影里,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手指。
“回来了?”
他的声音格外轻柔。
光线从走廊斜漏进去,将这位裴家家主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至床边。
他擦拭手指的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刚完成一台精密的手术。
与裴矩擦肩而过时,留下一句,“去看看他吧,你哥哥……”
尾音微妙地停顿,“似乎受了些惊吓。”